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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燕迪丨瓦格纳的叔本华

2018-02-13 杨燕迪 温度古典音乐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p01762jxft8&width=500&height=375&auto=0瓦格纳《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前奏曲与爱之死”




瓦格纳的叔本华叔本华思想与瓦格纳音乐的结晶丨杨燕迪解读《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上)


在如何看待音乐这一问题上,叔本华(1788-1860)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因为在这位德国哲人的思想体系中,音乐在人类文化结构秩序中的等级排位被提拔至空前绝后的顶峰。此前,音乐或因其突出的感官性而遭到怀疑甚至排斥,或因其拙于外部世界的描摹与明确意义的表述而被排在众艺术的底端,或因其总是依附于功能性的仪式场合而成为“应景式”的附属存在。然而,在叔本华看来,音乐是世界本质——无所不在的“意志”(或译“意欲”)——的直接化身,而其他艺术仅仅是“意志”的间接反映。因此,音乐不仅高于所有其他艺术,而且是与所有其他艺术不同的单列品种。叔本华尤为深刻地指出,音乐的运动本质——乐音之间的倾向性运动,即从紧张到解决,从能量积聚到能量释放的过程——恰是统治世界万物的“意志”的真切写照。





想象一下,有一位心智高度发达的音乐家,在阅读了叔本华的论著后大喜过望,不仅服膺和认同叔本华的论点,而且通过自己的个人体验,将叔本华的哲思在音乐作品予以具体实施,那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奇妙的是,这不是凭空的个人臆想,而是历史的真切事实:话说德国浪漫主义的音乐旗手瓦格纳(1813-1883),在熟读《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这部叔本华的代表大作之际,以自己一次违反世俗伦理的情恋经验为依托,将自身的理性思考和感性官能冶于一炉,从中孕育出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旷世杰作——音乐戏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1859年完成,1865年首演)。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y05091jeoq8&width=500&height=375&auto=0瓦格纳《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巴伦博伊姆/1983)



世界文艺史中,难得出现这样的作品:它的思想内核直接反映当时的哲学前沿思潮,因而所谓“时代精神”在其中得到映照;它的实质内容与创作者的私人经验紧密相关,所以它没有流于“宏大叙事”而缺乏“个体视角”;而最重要的是——它的基本材料彻头彻尾是其思想情感内涵的实体化身,它的大范围建构形式又是其材料的完美扩展和延伸。所谓“内容与形式的高度统一”这个艺术创作中的至高理想,在《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中(以下简称《特》剧)达到了奇迹般的实现。



《特》剧取材古代传说和中世纪文学,但瓦格纳根据自己的当下理解对其内容进行了大幅度的调整、删减和改动。贯穿《特》剧的主线是一个具备典型“叔本华式”色彩的核心意念:无法抗拒的爱欲是生命中的最高实质,它全盘掌控,支配一切,卷入其中的凡人只能听随这个无所不在的“意志”,最终通过献出生命来获得精神救赎。武士特里斯坦爱上国王之(未婚)妻伊索尔德,这份有悖人世伦理规范的情爱因迷药的推波助澜而愈加不可遏制,两人置警告和危险于不顾,忘情于海誓山盟之中。在艰难的困惑和挣扎后,两人最终平静而欣喜地接受死亡,以此才得以解脱“意志”的摆布并达至永恒的涅槃。瓦格纳在创作此剧之时,曾疯狂地与自己的赞助人和朋友威森东克之妻发生婚外恋,并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特》剧的字里行间和音乐构想每每反映出瓦格纳这次刻骨铭心的心路历程的复杂回响,以至于——究竟是《特》剧催生了瓦格纳与威森东克夫人之间的情爱,还是这份婚外情促成并强化了《特》剧的构思,长久以来一直是乐史中一个颇具“八卦”性质的迷案。

然而在艺术创作中,仅有一个核心意念还是远远不够的。关键在于,如何在作品中将这一核心化为具体的组织细胞并将其扩展至所有的结构肌理中。《特》剧的奇迹之一是,构思的核心意念被浓缩为一个所谓的“特里斯坦和弦”,而这一和弦的构成及进行就是无法满足之“爱欲”的不折不扣的音响肉身:充满欲求,渴望前行,不断试探,但又总是无法得到解决——这一不协和和弦最终的完满解决要等到全剧最后的“情死”终结之时!全剧前奏曲一开始,我们的耳边就响起这个著名的“特里斯坦和弦”,它是音乐史中被后人分析得最多的音响现象之一,因其极为独特的声响效果会立即让人过“耳”不忘,而在全剧的所有关键部位,这一和弦都会不失时机地出现,或在前景,或在背景,配合戏剧情境的改变而不断变换音高、音区和配器色彩,但“万变不离其宗”,而且总是显得那么焦灼,那么酸楚,有一丝不祥,但在悲怆中又暗含甘美的甜蜜——一句话,它是叔本华思想中“意志”(“爱欲”)这一理念的惟妙惟肖的音响表达。瓦格纳在乐剧中擅长用指代人物和事项的“主导动机”来推动和运作戏剧,而我以为,在瓦格纳所有的“主导动机”中,“特里斯坦和弦”是凝聚戏剧意念、直指戏剧中心的最成功的代表例证。而且,以音乐来体现和表达音乐之外的思想与观念,恐怕也难以找到比这一和弦更为具体、更为准确的例子了。



与作为主导音响材料的“特里斯坦和弦”相呼应,《特》剧弥漫着“半音化”的乐音运行风格路线。所谓“半音化”,当然是音乐的“专业”术语,它特指音乐的运动与前行依靠不协和的“半音性”驱动,给人所造成的心理效果(相对于较为和谐的“自然音性”)往往更为不安,更加紧张,也更富感官的诱惑性。“特里斯坦和弦”本身即是高度复杂的“半音化”声部进行所造成的结果。从某种意义上说,向上的半音攀升即是欲望要求的灼热体现,而向下的半音运行则是意志渴求希望解决的象征。瓦格纳独具慧眼,他明确意识到“半音化”的独特戏剧价值,并启用前所未有的全面“半音化”音乐风格来勾画《特》剧中汹涌澎湃的叔本华式“爱欲”意志理念。于是乎,音乐技法和创作意念之间彼此互为支撑,而构思立意和具体实现之间也达至天衣无缝。

从戏剧的角度看,《特》剧非常高明地将外部动作压缩到简约之至的水平,而将主要的重心置于人物的内心活动中。全剧三幕实际演出共约4个半小时,但每一幕的叙述均呈现出干净而匀称的结构图式——先是长篇的故事回顾或铺垫,最后出现决定性的事件:第一幕,在航行途中,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喝下迷药;第二幕,在两人秘密幽会之后,特里斯坦遭到国王侍卫的攻击而受伤;第三幕,在特里斯坦接受和认清自己的宿命后,他倒在伊索尔德怀中死去。如此节俭和富有节律感的情节架构,以及人物内心波澜壮阔的“心理动作”,为音乐的充分施展预设了广阔的空间与无限的可能。可以断言,《特》剧是极为奇特的心理戏剧,它无法在任何程度上脱离音乐而成为语言性的话剧。如第二幕中约四十五分钟之巨的“爱情二重唱”,两人的情感历程从热烈到沉湎,再从耳鬓厮磨到奔腾不羁——这是音乐中无与伦比的最伟大的爱情场面,它将人类的情爱从肉体的层面跃升至精神和灵魂的高度,而且将这一跃升的过程活生生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耳边)。又如全剧收束时的“情死”,伊索尔德凝视着特里斯坦的遗体,在高扬、华美、一浪高过一浪的乐队声中放声咏叹,从而将戏剧推向等待已久且终于来临的最后解决——没有音乐,特别是没有瓦格纳的音乐,仅靠剧词的叙说,要想展现这一动人的过程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可惜的是,叔本华没能活到目睹《特》剧首演的那一天。不妨设想,果真如此,叔本华不仅会对自己的音乐学说感到骄傲,而且兴许会以《特》剧为例,对《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和其他论著中的音乐论断进行补正。音乐绝不仅仅是娱乐,它甚至超越了情感表现而成为世界本质的显现通道——这一叔本华的思想在瓦格纳的《特》剧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2013年“五一”假期写于书乐斋

*载《文汇报》2013年5月19日第8版“笔会”,杨燕迪专栏“音乐人文笔录”;往期瓦格纳:1、西方音乐调性体系瓦解的标志丨瓦格纳歌剧《特里斯与伊索尔德》“悲剧”性研究;2、如何理解瓦格纳的“整体艺术”思想?什么是他的“未来的艺术作品”?3、叔本华思想与瓦格纳音乐的结晶丨杨燕迪解读《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上);4、瓦格纳=莎士比亚+贝多芬丨杨燕迪解读《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下);5、跟瓦格纳学如何向朋友借钱丨“皮厚如城墙”的瓦格纳教我的十件事!6、“所谓爱就是‘承认别人同时也要认识自己’”丨瓦格纳《前奏曲与爱之死》;7、“有了《卡门》,我们可以向瓦格纳理想的迷雾告别了!” 8、古典派的勃拉姆斯与未来派的瓦格纳;9、为何瓦格纳要听现场丨由《女武神骑行》所想到的;10、如何理解瓦格纳的“整体艺术”思想?什么是他的“未来的艺术作品”?11、瓦格纳导论丨其人其事;12、在生命中,音乐始终是我们最初和最后的爱丨蒂勒曼指挥瓦格纳《纽伦堡的名歌手》序曲;13、我为何迷上瓦格纳的音乐?14、极简语言解说瓦格纳的音乐是什么?15、你更喜欢勃拉姆斯还是瓦格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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