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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汀阳丨假如元宇宙成为一个存在论事件

赵汀阳 社会科学文摘
2024-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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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元宇宙是否能够成真,还是未知数。这里要讨论的是,元宇宙作为一个可能世界的哲学问题。无论元宇宙是否具有现实性——当下的VR、区块链和人工智能水平似乎还难以建成设想中的那个元宇宙——都已经事先提出了一个由技术生成的存在论问题。

作者:赵汀阳,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哲学研究所研究员

摘自:《江海学刊》2022年第1期

本文载《社会科学文摘》

2022年第5期

据称2021年是元宇宙(Metaverse)“元年”,这个惊心动魄的措辞可能是一个新产业夸大其词的宣言。元宇宙是否能够成真,或是否如宣称的那样神奇,还是未知数。这里要讨论的是元宇宙作为一个可能世界的哲学问题,与其商业价值或可行性无关。无论元宇宙是否具有现实性——当下的VR、区块链和人工智能水平似乎还难以建成设想中的那个元宇宙——都已经事先提出了一个由技术生成的存在论问题。


如果元宇宙成为一个

存在论事件


元宇宙首先是一个当代事件,但元宇宙不是寻常的当代事件,非常可能会成为一个存在论事件。所谓“存在论事件”,不是对事件的一种知识分类,而是标示事件的能量级别。任何事件,无论是知识事件、经济事件、政治事件或技术事件,只要其创作能量或“革命性”达到对人类存在方式的系统性或整体性改变,就是一个存在论事件,也就是一个创世性的事件。如果一个事件可被认定为存在论事件,就意味着这个事件蕴含着某种新问题的起点,也就构成了人类生活和思想的一个新本源,相当于为人类存在方式建立了一个创建点。

人类生活有着持续的创造性,但其中达到“存在论事件”量级的巨变并不多。历史上最大的“存在论事件”至少有:(1)语言(包括文字)的发明,这是人类所有后续创作和知识的基础。(2)生产技术的发明,包括农业、畜牧业、手工业和工程技术,这是后来一切技术的基础。(3)逻辑和数学的发明,这是思维为自身建立的普遍必然秩序,是语言之后的又一次思维能力革命,是最大的知识论事件。(4)制度的发明,包括政治制度、分配制度、伦理制度和公共规则等,这是人类为生活建立的合理化秩序,同时也就发明了社会。这是最大的政治学事件。(5)科学的出现,科学建立了万物理论,这是思维为知识建立的统一秩序,以及可重复验证和可必然追溯的知识证据链,这是另一个最大的知识事件。

现在的问题是,元宇宙也有可能成为一个存在论事件。尽管就目前看尚有差距,但重要的是这种前景并非不可能。元宇宙本身不是一种技术发明而是多种技术的汇集合作方式,包括逼真感觉技术、互联网、区块链、大数据、人工智能和量子技术等,可以说,元宇宙发明的不是一种技术,而是一个技术+的无限开放平台,任何可兼容的新技术都可以添加到元宇宙,因此,元宇宙会成为一个技术汇集中心,在技术足够密集的情况下就有可能建构一个新世界。如果说语言创造了复数可能世界的抽象存在,那么,元宇宙很可能将发明第一个被现实化的可能世界。数字化或信息化的可能世界一旦获得可经验性,就具有了现实性,可能世界就不再仅仅存在于思想中、逻辑中、数学上或虚构文本里,而将第一次负载着现实能量而叠加于真实世界之上;可能世界由纸上谈兵的不可通达状态变成可通达也可转换的实践状态,因此必定带来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和哲学的新问题。


笛卡尔会笑醒吗?


元宇宙似乎会是一个实现唯心主义的世界,似乎还可以实证身心二元论,也貌似实证了“我思”的独立主体性地位。这个消息会让笛卡尔笑醒吗?

元宇宙试图魔法般地创造一个超越物质限制的世界,在那里意识能够独立于身体而存在,那里也不存在物质资源稀缺,数字化的资源可以无穷供给。这个神话说,在元宇宙里,每个人的意识都获得充分自由,可以自由选择和定义自己的数字化存在,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任何身份或多种身份,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成为自己希望是的人。这既是人人以自由平等权利取消统治权力的神话,也是“我思故我在”的一个形而上学实例。但这真的是一个可信合理的戏本吗?

首先是关于代价的疑问。每个人在元宇宙里自由注册和建构任意身份,加上元宇宙提供了更丰富和更如意的经验,或因此导致身体的“皮囊化”。于是,真实世界和元宇宙就会形成笛卡尔主义的分工,身体留给真实世界,意识归给元宇宙,结果是,真实世界基本上只剩下生存价值,身体只剩下维持生命的功能,一切存在的意义、价值和精神都归于元宇宙。这样的生活到底是神话还是灾难,尚且难言。

元宇宙或可能把游戏性的“跨世界的主体”变成现实问题。自然人皆有唯一的“自我”,因此有着唯一的主体性。假如一个人在元宇宙里可以自由建构许多身份,那么会有多种主体性吗?如果人能够拥有多个主体性,一切罪恶都由替身来做,那么必定导致无尽灾难和毁灭。当然,没有一个世界允许自由犯罪,也许未来具有唯一性的主体性仅存在于法律上的行为主体或法人身份,而意识上的主体性则任意分裂。精神病或许会成为元宇宙时代的普遍问题。

既然元宇宙超越了物理和生物的限制,就在可能性上无限地超过真实世界,能够技术地“似现”甚至无中生有地创造无穷多的理想化、完美化或极端化的事物,同时提供更丰富更刺激的极端经验,于是元宇宙会反过来变成真实事物的理想模板,即事物就应该成为元宇宙里的事物那样。真实事物较之元宇宙事物相形见绌,浑身都是缺点,于是真实世界会在生活意义、美学和伦理上出现有史以来第一次实质贬值。

正是元宇宙“无害”的,也因此可能产生无法抗拒的伤害。元宇宙可以产生比真实世界更丰富的经验,尤其是真实世界里不敢尝试的极端经验,由此,失去魅力的真实世界将退化为物质生产和维持生命的机械世界或动物世界,不再承载精神、意义和经验。或许更严重的问题是:假如人类沉溺于虚拟经验,或将导致理性和智力的退化。

进一步说,元宇宙的跨世界“生活迁移”还可能导致真实世界的历史终结。随着现实生活的故事不断减少,大部分生活迁移至元宇宙,元宇宙会有能力生成“后世界”的元宇宙新历史吗?或许应该问,元宇宙需要历史吗?另外,按照乐观主义的宣传,元宇宙似乎有条件去实现每个人的自由和愿望。在概念上说,元宇宙的生活游戏消除了真实世界博弈的残酷性、不平等和不公正,但问题是,元宇宙真是那样的游戏吗?元宇宙的基本问题会与真实世界完全不同吗?元宇宙有什么动力和能力去改变人的基本问题?


存在论问题的递归:

新世界和旧问题


元宇宙的建造者们有个估计可能是对的:将来更多的人会对元宇宙比对真实世界更感兴趣,“心的流量”会证明这一点。“心的流量”意味着人们在时间上的投入分配。存在方式就是时间的投入方式,时间的投入量就是生活最基本的存在论指标。

然而,时间是最为稀缺的资源。元宇宙里,无穷大的数字化资源不存在稀缺问题,可是对任何资源的利用或占有都需要通过有限时间来实现,时间是任何资源有效性的限度。这意味着,虽然元宇宙和真实世界是行为主体可以任意切换的两个可能世界,但行为主体在任意时间段里却只能选择一种可能生活。行为主体在存在论上只拥有一种时间,即以生命为限度的时间,行为主体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占用了生命的时间。正因为只有一种时间,即使可以进入多个可能世界,可以增加许多身份,只要时间性质不变,增加可能世界的数目并不能增加可能生活,在形而上学上说,增加可能世界并没有增加另一种存在论。或许在元宇宙里一个人可以变成多主体,但终究没有为主体“变出”更多时间。虽然元宇宙能够建造无穷大的虚拟空间,但无法提供无穷时间,时间仍然是无法更改的存在论硬核,主体的有限时间仍然是不可逾越的存在界限,因此,元宇宙与真实世界必定属于同一个存在论,也会有着相似的基本问题,尤其是政治、经济和伦理问题。

既然时间的唯一性决定了人不可能同时处于两种不同的境地,人就永远面对“选择题”。无论两个选项或多个选项甚至无数选项,都只能选择其中一个选项。多选项被认为标志着自由,无数选项则意味着绝对自由,但选项的丰富度并不能保证必然选中更好的选择。正如常可观察到的,在面对大量选项的情况下人反而更加糊涂,甚至陷于“布里丹之驴”的状态。对于有限智力的人类,选择题永远都是基本难题或最大难题。

选择题模式是人类命运的存在论基础。这个状况由人类的存在论第一事件所奠定,即语言中的否定词的发明。否定词开拓了可能性的概念,发明了所有可能世界的无穷集合。发明了可能性就制造了选择题,于是产生了选项的偏好排序,也就创造了价值,进而导致人之间的所有冲突,也产生了自己与自己的冲突,产生了经济的、政治的、社会的、文化的、心理的、思想的所有问题。如果无法超越唯一时间与多种选择的矛盾格局,就不可能产生新的存在论。因此,无论真实世界还是元宇宙,生活的基本问题都是相似的,或者说,真实世界的基本问题会递归地表现在元宇宙中。

毫无疑问,元宇宙与真实世界会有明显的经验差异。首先是有感觉技术创造的逼真经验,有数字化无穷空间里的身份自由选择和信息自由获取,还有区块链、大数据和人工智能创造的共同确认的信用系统和交往系统,如此等等。这些技术性的变化足以导致社会级别的变化,很可能会改变社会结构。元宇宙是互联网世界的升级版,是一个几乎无所不包、几乎无所不能的服务平台,这个平台的功能如此大全以至于成为一个“世界”,因此元宇宙必定是资本的新机会,金融资本大概率会垄断几乎一切服务,并通过虚在世界控制实在世界,以中介垄断来控制用户终端,使服务系统成为控制一切人的技术机制。

中介系统正是文明的要害之处。语言是最大的中介系统,语言代表一切事情,进而代理一切事情,最终控制一切事情。文明的第一代语言是自然语言,而数字化语言是最新一代语言,也是元宇宙的语言。控制了元宇宙就控制了新语言,也就控制了意识之间的交往方式和信息流,进而控制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的互动关系。既然元宇宙是一个万事通用的最方便平台,一切中介都会迁移到元宇宙里,届时元宇宙就会具有强过真实世界的高度组织能力和社会性,而真实世界反而变成碎片化的,每个人在真实生活里被孤立化,只在元宇宙里才能实现丰富的联系、交往和交易,最终结果可能是,与生活肌理遭到破坏的真实世界相比,元宇宙反而变成唯一有着完整系统的新社会。

假如元宇宙从一个服务平台生长为一个世界或一个社会,就会重新解释人际关系或每个人的在世关系。据说元宇宙能够减少存量竞争,比如身份、信息、机会和服务这些资源在元宇宙里基本上不再有存量竞争,然而,凡是价值与唯一性或排他性或有限性密切相关的资源,就必定维持存量竞争,尤其是权力、资本和影响力,因为权力、资本和影响力永远稀缺。可见,在元宇宙里,只是“娱乐性”的事情才不存在存量竞争,凡是有重要价值的事情都仍然因为资源稀缺而有存量竞争,因此,在元宇宙里,只要是涉及利益和权力的事情,或经济和政治的事情,其规律不可能有异于真实世界。元宇宙将延续与真实世界类似的“坏事”。人们早已习惯于“坏世界”,问题是人们期望元宇宙会产生真实世界做不到的一些“好事”。

按照技术设想,元宇宙可以建立信息清楚可查可证的所有关系,几乎像逻辑一样清楚可信,区块链、人工智能和量子技术的联合将能够保证“绝对可信”的金融和交易关系——如果为真,这会是元宇宙的一个伟大成就。不过,技术的绝对可信性却是一个不太可信的诺言,技术博弈从来都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无漏洞的无敌技术并不存在,就像不存在无敌的矛和无敌的盾。

元宇宙的许多梦想都让人嗅到技术恐怖主义的味道。元宇宙表面上会有更多的自由、平等和无穷信息资源,但所有好处的背后都存在着资本和技术合伙定义的“系统化权力”,即资本和技术的专制秩序。未经证实的传说认为元宇宙的技术极客们都有心反专制,试图颠覆任何专制中心,从而建立一个去中心化的元宇宙。如果真有这种想法,恐怕是奥威尔后遗症。但奥威尔只知道专制政府是危险的,却不知道技术专制系统同样危险,如果把执行能力考虑在内,技术专制系统只能比专制政府更有能力建立全面专制。可以预料,成功的元宇宙平台大概率会获得比任何国家更大的权力和影响力。现代人有一个惯性恐惧是害怕国家的权力,事实上国家权力正在慢慢萎缩,而无国家的“系统”正在茁壮成长为超越国家的新权力。

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尽管元宇宙能够增加新经验,但恐怕没有能力建立新的价值观。元宇宙同样需要为生活定义一些值得追求的价值(无人对无价值的游戏感兴趣),也就必定需要制造不平等。按照价值理论,有些事物具有“内在价值”,即仅凭自身的存在而不需要与其他事物进行比较就直接得证的价值。但大多数价值都是“关系价值”或比较价值,即只在相互比较中才能够被定义的价值。于是,人们需要对事物进行价值排序,也称偏好排序,而排序意味着歧视。如果元宇宙想要开展任何一种包含价值的可能生活,就无法超越歧视的问题。假定元宇宙非要实现人人在任何方面的绝对平等,就必定形成“不可能生活”或意义消散的生活,游戏立刻就结束了。人们因为不平等而斗争,可是唯有不平等才能够定义价值,这是任何一种可能生活的命运性的悖论,真实世界和元宇宙概莫能外。

元宇宙肯定能够开发一些真实世界所无的好处,但难以避免与真实世界类似的难处。历史说明,人类文明的强项是增加好事,而消除坏事却是其弱项。元宇宙的前景仍然是个未知数,如以中立的态度把元宇宙看作一种设想未来的方式,我愿意设想,元宇宙的技术有能力建立一个或可实现知识最大化的“元宇宙图书馆”。这是我能够想到的元宇宙可做的一件纯粹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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