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枞狗”和我的“鸡枞命”
时令近处暑,雨水润万物。鸡枞雷响了以后,就到了鸡枞大量上市,可以大快朵颐的时候了。
靠海吃海,沿海海味以参鲍为最。坐山吃山,滇西山珍当数鸡枞为贵。松茸、松露之类山珍新贵,纯属东洋、西洋所重,滇西腾龙出产少,乡人颇不屑一顾。松茸有股味,要么烀鸡,要么泡酒,不算待见;乡间语境里呼松露为“猪拱菌”,境况更可见一斑。
鸡枞神秘,既非动物,亦非植物,属真菌类担子菌纲伞菌目伞菌科,和白蚁共生关系密切,至今无法人工栽培。至于得名,清贵州巡抚田雯在《黔书》中是这样记载的:鸡枞菌,秋七月生浅草中,初奋地则如笠,渐如盖,移晷纷披如鸡羽,故名鸡,以其从土出,故名枞。鸡枞美味,被誉为菌中之冠,清代学者赵翼任贵西兵备道时,赞鸡枞“无骨乃有皮,无血乃有肉,鲜于锦雉膏,腴于锦雀腹”。
鸡枞种类按颜色区分,有青鸡枞、白鸡枞、黄鸡枞等,品质尤以青鸡枞为最,白鸡枞稍逊,黄鸡枞是鸡枞里的巨无霸,柄粗伞厚,重达一两斤者亦很常见。鸡枞品相以花骨朵状为佳,此时确像鸡腿,卖相最好,若放开类伞状,无论是外观,还是品质,便大打折扣了。另有土堆鸡枞、鸡枞花。土堆鸡枞呈带状,又名鞋带鸡枞,质厚肉韧,有嚼劲,用青椒炒食,口味最妙。至于鸡枞花,应当是小鸡枞,总也长不大,密密麻麻一大片,俏生生跟花朵一样,最为纤弱,采洗不易,但采摘洗净后煮食面条、饵丝是最佳搭配。
滇西腾龙崇山峻岭,雨水充沛,是鸡枞的主要产地,也流传着许多关于鸡枞的趣闻。
鸡枞好吃,鸡枞难找。鸡枞的生长十分随性,田边、地头、山林、沟壑甚至家里的院子、城里的绿化带等等都会生长,它毫不起眼,能和环境融为一体,加之周边野草、树叶等遮蔽物很多,如果不是经验丰富,眼睛尖,就算你踩踏着走过了,你也不知道鸡枞就在你的脚下,确有绿野仙踪的神秘感。在滇西,不是什么人都能找到鸡枞的。找鸡枞,需要体力、经验、智慧,甚至还要一点点运气和宿命。滇西乡间里认为,找得着鸡枞的人是苦命人,命好的人是找不到鸡枞的。我小时候,头大耳朵肥,不当官,就做贼,隔壁杨奶一见我,都要用手摩挲着我的耳朵这样说我。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我从来就没有找着过鸡枞。
在滇西龙陵象达,找鸡枞厉害的人,往往被人们戏称为“鸡枞狗”——就是鸡枞窝里的白蚁。雨天天刚蒙蒙亮,鸡枞狗们头戴竹笠,身披蓑衣,卷着裤脚,背起竹篮,一个人就急匆匆的上山了。鸡枞狗们上山,并不盲目,他们的脑子里,藏着找鸡枞的秘密——鸡枞地图。哪年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找到了多少鸡枞,这些有效信息,都会被鸡枞狗们牢牢地记在脑子里。鸡枞的生长,规律性很强,出生的时间、地点每年几乎一致,除非恶意的人为破坏后,白蚁才会舍去鸡枞窝,丢弃里面的鸡枞胆、鸡枞饭搬家,重新砌窝。鸡枞胆俗称“乌灵参”,又叫鸡枞茯苓,其实是黒柄炭角菌的地下菌核。鸡枞饭呈灰白色,似不规则蜂房,是白蚁分泌物和土壤树叶的混合,鸡枞就是从鸡枞饭里长出来的。鸡枞狗们从不轻易透露鸡枞图的内容,哪怕就是至亲好友都不行,只在年老体衰、找不动鸡枞的时候,才会口耳相授给家人。今天,鸡枞狗去了杨家老鱼塘,大坟下面的松林里,那窝鸡枞马上就要出了。
我命好,从来没有找着过鸡枞。一想到这事,我心里是有点埋怨杨奶的,她一语成谶,那话像魔咒一样,终结了我童年时候的最大愿望和乐趣。但我曾找到过鸡枞花。那年的雨季放农忙假,母亲带着弟弟回和顺看外婆和姐姐,父亲下乡了,只有我哥我俩在。哥儿俩每天帮供销社放羊,一来挣点钱补贴家用,二则挑担柴,捡点菌子尝尝鲜。在狐狸坡南面的山坡上,不经意就找到了一大片鸡枞花,密密麻麻一大片,俏生生跟花朵一样。哥儿俩削根棍子,一朵一朵的连根撬起。回家洗净后,煮了一锅面条,滋味鲜美如鸡汤,连汤带面几碗下肚,一天的辛苦就得到了最美味的回报。我很自得,但在滇西乡间人们的眼里,特别是鸡枞狗们看来,鸡枞才是鸡枞,鸡枞花就是鸡枞花,再多都不是鸡枞。但不管怎么说,那个农忙假里,我还是很快乐、很满足的。
此后的多少年里,我每年依然都会上山砍柴、放羊,但每年命都好,还是一朵鸡枞都没见过。那一年,鸡枞雷响了后,白蚁非常多。雨夜里,白蚁长出了翅膀,化身成为飞蚂蚁,在我的身旁恣肆的漫天飞舞。这鸡枞的精灵和守护神,好像在用神秘的舞姿启示着我,我若有所思,若有所悟,感觉会有什么事要发生,但又说不清。突然之间,飞蚂蚁飞走了,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我,在雨夜的旷野里,悄然怅然。那年又逢雨季,我哥工作开车了,哥儿俩从腾冲沿老保腾路去保山。车到高黎贡山山顶大蛇腰处时,前面塌方修路。我哥停好车,哥儿俩跳下来,准备方便方便。路侧下方是几块玉麦地,我俩走进了地里。这时,又来了一辆车,车里的几个人也走进玉麦地里方便,见到我俩后,他们就下到了下一块地里。他们才走下去,几个人就激动地喊叫着“鸡枞----鸡枞----”!整整一窝,全部都是花骨朵,肥硕粗壮和鸡腿一样,大约三四斤青鸡枞,就这样在我眼皮底下被人挖走了!我肠子都悔青了——如果再多走几步,我就是鸡枞命了。我不想命好,我就想亲手找到一窝鸡枞!我的心啊,疼到不得靠!我的命啊,为什么就那么好呢?!鸡枞啊,你为什么这样捉弄我呢?!多少年过去了,我还一直惦记着这事,以至成了心结,留有遗憾,化成了一个始终都无法解开的谜,始终耿耿于怀。只要走这条路,我都会在这个地方停车,走下去看看,希望鸡枞窝还在,鸡枞精灵还在,鸡枞依然每年都会生长。
鸡枞吃法多,怎么吃都好吃,炒鸡枞、煮鸡枞、拌鸡枞、酥鸡枞----样样都美味。在滇西餐饮里,下食馆或者赴家宴,鸡枞无论是做为主角烹制,还是当做配角提鲜,只要放了鸡枞,菜品的味道、价格就会立马提升。在滇西,鸡枞最经典的吃法是制成油鸡枞或者是干鸡枞。炸制油鸡枞,各家的配料、制作方法都大同小异,开伞鸡枞洗净沥水晾干,手撕成型,新鲜红辣子斜刀改件,辣蒜瓣切片,菜籽油大火练就后,将所有材料下到锅里,放入适量盐巴,不时搅拌,熬至干香入味、油光红亮时,方才大功告成。制作干鸡枞,工序要简单得多,多选用骨朵鸡枞,这样做出来的干鸡枞,分量斤头在,不会折过多,条索形态自然漂亮。将骨朵鸡枞洗净后,放入大锅,大火加盐熬至汁液收干,小火慢焙干燥即成。若有太阳,再晾晒几个日子,干鸡枞里添加了阳光的味道,滋味最是回味悠长,可以保存几年都不变坏。鸡枞熬制过程中的浓缩汁液,叫做鸡枞油,是鸡枞精华所在,十分鲜美。如果将鸡枞油取出他用,那么这锅干鸡枞成品则没有光泽,无油润感,味道尽失,如同嚼蜡。
当年生活不易,油鸡枞、干鸡枞都是家里的奢侈品,不会轻易吃到。油鸡枞放凉后,装进陶罐里,把口封好,摆在菜橱里,有客人了或是身体不舒服,母亲才会拣一小碟摆出来,以示款待或是安慰。后来家里条件逐渐好转,每年炸制的油鸡枞也逐渐增加,方才不再窘迫,可以用油鸡枞拌面条摆阔了。一把挂面滚水下锅,煮至七、八分熟,控水捞出装碗,拣几箸油鸡枞,浇上几勺油,加入适量盐巴、味精、酱油、花椒油、辣子油、葱花,几瓣辣蒜拍碎剁茸,搅拌匀了大口吸溜。那味道简直妙不可言,一大盆油淋面,一个人就能轻松吞下肚。
我更喜欢吃干鸡枞。干鸡枞有别于鲜鸡枞的生嫩脆滑,完全的保留了鸡枞的鲜香甜美,在经历了火与阳光的烤焙后,风味更加厚重了。休闲时,手拿一朵干鸡枞,撕成细丝慢慢品味,丝丝醇香,香进心里。每年晾晒好的干鸡枞,母亲就会小心收拾装袋藏紧了。但不管母亲怎么藏,都挡不住干鸡枞对我的诱惑,我总能暗暗窥探到母亲藏干鸡枞的地方。一条条干鸡枞就如伊甸园的毒蛇,引诱着我把贪吃的双手伸向母亲藏好的干鸡枞。每次偷干鸡枞的时候,我都非常小心,袋子周边的瓶瓶罐罐的位置从不改变,捆袋子的绳子怎么捆,偷了后还是怎么捆。每次也不贪心,就是抓两三朵,攥在手心,若无其事的放进衣裳口袋里,晚上睡觉时,蜷缩在被窝里,屏住呼吸,不敢出声,一丝一丝的慢慢撕吃,在干鸡枞的浓郁香味中,美美的进入梦乡。但不久,弟弟也发现了藏鸡枞的地方,同样抵不过干鸡枞的诱惑,也把贪吃的双手伸向了干鸡枞。弟弟没经验,不会将瓶瓶罐罐和袋子恢复原样;贪心,一偷一大把,很快就被母亲人赃俱获,抓了现行。弟弟的被抓,成功的掩饰了我的偷窃行为,使我能够长时间潜伏着继续偷干鸡枞吃,只不过我会更加小心谨慎,要不是后来长大后,我主动坦白,一家人都不知道。工作后,我每年都要做一些油鸡枞、干鸡枞,想吃就吃,不用去偷了,但总觉得不如小时候偷来的干鸡枞香。有时真想再穿越回到小时候,再偷几朵干鸡枞,还是钻进被窝里,一丝一丝的细细品尝。
中国历来讲究药食同源,滇西腾冲更甚,吃什么,什么就能治病养生,鸡枞也是药,有病治病,无病滋阴壮阳。《本草纲目》里记载,鸡枞益味、清神、治痔,现代研究表明,鸡枞含有人体所需的多种氨基酸,多糖含量高于灵芝,含有治疗糖尿病的有效成分,对降低血糖有明显的效果。
一种东西,好吃,还能治病,这东西就金贵了。这些年,鸡枞的价格,一年一个价,一年比一年贵,从我记事起时的几角钱一斤,已经涨到了一百块一斤了。以致人心不古,用茭白削成鸡枞骨朵,抹上黄泥巴,让人真假难辨,叫人哭笑不得。想不到颇有仙气的鸡枞,时过境迁后,竟然也沦落成了人心叵测、人性善恶的帮凶,悲耶?喜耶?算了,鸡枞贵了,鸡枞有假了,我命又好,从来找不到鸡枞,这鸡枞今后怕是难吃到了。一夜无眠,我把账算通了,一斤鸡枞可以买七八斤猪肉,还是吃肉划算,天亮我就去买肉,整红烧肉吃!
文:乔夫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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