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此静好,我们却这般焦躁
“岁月静好论”取的佛教的人生观;而“反岁月静好论”取的是儒家的人生观。它们确实正是两千年来影响中国人思维最重要的两种思想体系。
冰川思想库研究员 | 陈季冰
除了互撕,中国社交媒体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新鲜事。
在鸡汤畅销的那些年,“岁月静好”这个稍显矫揉造作的说法曾风靡一时。
不过,比起那一碗碗冒着热气腾腾的市井气的廉价鸡汤,“岁月静好”这种说法毕竟显得档次高了不少,尤其是配之以恬淡、清雅、闲适、祥和(当然是打了折的)的故事画面。如果信息是一个嘈杂喧闹的集市的话,我觉得它有点像集市里的那些山寨名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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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静好”的“岁月”只存在于我们的朋友圈里,只要注意力稍稍离开手机屏幕举目四望一下,我们绝大多数人立刻就会被周遭凶狠、丑陋、动荡、无奈的现实岁月撕扯得焦躁不安。
于是,最近一两年里,在每一次重大公共事件——从无良幼儿园到不合格疫苗,从北方雾霾到南方毒气泄漏——被曝光后,“岁月静好”这个看起来无害的词便一次次遭到尖刻嘲讽和无情攻讦。
人们生气地指出,正是这种表面上的“正能量”转移了社会大众的注意力,麻木了人们的清醒认知,从而粉饰、甚至纵容、鼓励了现实中的负面部分。
图/图虫创意
作为一个媒体观察者,我当然十分理解这些批判者们对于社会的这份理性、冷静和责任感。然而我认为,他们没有能够正确理解那些宣扬“岁月静好”者的初心。
其实,“岁月静好论”者并不比他们的批判者更愚蠢,他们何尝不明白真实岁月的残酷与丑恶?而且在我看来,他们在朋友圈和微信群里到处展示“岁月静好”,也并不是为了在人前装×,或者炫耀些什么虚幻的东西以满足虚荣心。我相信,这更像是一种自我暗示或自我激励——越是在这个并不“静好”的岁月,他们越想要通过展示自己内心的“静好”,来屏蔽外在的不美好。
由此,“岁月静好论”与“反岁月静好论”展现了对人生与社会的两种迥然不同的价值立场,它们的绝大多数鼓吹者自己都没有自觉意识到。
用比较学术的话来说,“岁月静好论”采取的是一种出世的、消极的、退守的姿态,它认为,最重要的是人的内心。内心世界的改变带来生命体验的改善,最终能够促成外在世界的改进。而“反岁月静好论”采取的是一种入世的、积极的、进取的姿态,它坚信,要获得人生幸福,首先要改进外在世界。只有变“天下无道”为“天下有道”,岁月才会真正“静好”。
如果你对中国思想史传统有一些皮毛知识的话,相信看了我这一番分析,你一定会立刻明白,“岁月静好论”取的佛教的人生观;而“反岁月静好论”取的是儒家的人生观。它们确实正是两千年来影响中国人思维最重要的两种思想体系,可以说每一个中国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被预先镌刻上了儒或佛的烙印。
我甚至还认为,近来引发广泛共鸣的所谓“佛系”,其实就是“岁月静好”的另一种表述形态。只是它更加被动、更加灰暗,因而被直接贯之以“佛”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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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岁月静好论”与“反岁月静好论”都有道理,就像儒学和佛学都拥有常盛不衰的生命力一样。实际上,它们针对和关注的对象是不同的:当遇到问题时,“反岁月静好论”者习惯于就事论事,从外在的社会层面切入,直面现实,希望解决问题;而“岁月静好论”者采取的是返诸自我、返诸内心的迂回路径,希望通过劝说更多个体向善,来促成社会宏观面的改善,从根基上解决问题。
“岁月静好”是说给自己听的,对“岁月静好”的批判是说给全社会听的。二者并不矛盾。这也就是为什么儒家思想文化与佛教这两种貌似截然对立的信仰体系,可以在中国社会中和谐地共存2000年的原因。
▲佛学是“岁月静好论”者(图/图虫创意)
然而我并不想做和稀泥的和事佬。如果你想知道我自己究竟站在哪一边的话,我可以毫无羞愧感地告诉你:至少在当下,我更多地是一个“岁月静好论”者。
记得有个名人临终时说过类似的话:只有政治好了,一切才会变好。
这应该是所有具有儒家思维的人的牢固共识。而所谓“好的政治”,在古代就是贤能当道,在现代就是制度完善。于是,古往今来无数仁人志士前赴后继,希望通过改善政治来改善社会、造福黎民百姓。
那么,他们为之付出了血汗的努力取得了成效吗?现在看来非常有限。
这又是为什么呢?既然道理那么简单,为什么人们就是做不成?
根源在于,不管是让贤能当道还是去改变制度,钥匙都是夺取和使用权力,并且这个权力时垄断的、排他的。
▲儒学是“反岁月静好论”者(图/图虫创意)
权力是一种客观存在,它的效能取决于掌握它的人,而人是很容易变的。特别是在追寻权力的漫长道路上,无论是通过科举求取功名以便“得君行道”,还是通过改革或革命来创建新制度,人们总是要经历许多黑暗和残忍、焦虑和选择、斗争和倾轧……这会把大多数人的初衷扭曲得面目全非。于是,手段渐渐压倒了目的。我们看到的结果是:当初的满腔热血变成了后来的颟顸官僚;当初的造反者变成了后来的独裁者,当初的革命家变成了后来的当权派……
说到底,正是因为他们没有能够守持住出发之始内心的那份“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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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个人的阅读思考得到的结论来看,在人类历史长河中的一些关键节点上,是少数人内心的“小宇宙”对外部现实世界的“大宇宙”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而非相反。因此,我更相信,在当下这样的时刻,拥有那种“岁月静好”的内心期许的人越多,社会的前景就会越光明。
如果不考虑社会,仅从个体来说,情况就更是如此。
按照中国那些动辄义愤填膺的“反岁月静好论”者的观点来看,公正、富庶、文明的西方国家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岁月静好”了吧?然而,西方人就一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一群人吗?恐怕不能轻易得出这样的结论吧?
▲瑞士的小镇风情(图/图虫创意)
我甚至还可以再添上一句:假如说西方社会看起来比我们这里有更多“岁月静好”的话,那恰恰主要是因为西方社会中的大多数人们内心比我们更加“岁月静好”的缘故。人心的“静好”与社会的“静好”是一对互为因果的关系,但随着个人“岁月”的增长,我越来越深信,前者更具有决定性意义。
恰恰是在这一点上,儒学与佛教其实是高度一致的——它们都将改变人心视为根本。我现在还相信,一个内心真正“静好”的人,无论在那里都能够向外辐射这种“静好”,进而让自己身处的小环境变得更加“静好”一些。
在当前的情势下,这可能比成天嚷嚷着要求改进制度、改善社会更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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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季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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