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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张爱玲在美国是如何被解雇的

姚峥华 冰川思享号 2020-12-22

不管是自行离开还是被无情解聘,这对异域生活动荡飘摇的张爱玲来说,无疑是重大的打击。




冰川思想库特约撰稿 | 姚峥华


1969年,对张爱玲来说,注定是一个特殊的年份。


这一年,是她到美国的第14个年头。有一个机会摆到她的面前。她尝试着抓住,但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却非她所愿。


正是这个原本善意的机会,导致了这位著名作家惊艳的人生有了一个不好解释的“污点”——被加州大学(后称加大)伯克利分校中国研究中心解聘,换句话说,张爱玲于1971年6月“不得不”离开了加大。


▲张爱玲(图/视觉中国)


“被炒”的理由,张爱玲没有公开讲出来。原因估计有两个,一是聘她的顶头上司陈世骧先生突发心脏病离世,当事人不在场;二是张爱玲并非一个絮叨的人,高冷如伊,写书都惜墨如金,何况这等“鸡毛蒜皮”琐事?


这便埋下了一个谜。坊间与此相关的解释并不多。


2020年是张爱玲诞辰一百周年,关于张爱玲的各种新书海量出版。有两本重要的书信集随之进入人们的视野:


一是张爱玲与宋淇邝文美夫妇书信集《纸短情长·书不尽言:张爱玲往来书信集》,由宋淇儿子宋以朗先生编辑,台湾皇冠出版社出版;


一是夏志清编注的《张爱玲给我的信件》,此书曾由长江文艺出版社推出,今年再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这两部书信集让张爱玲的“解聘”事件重新引起读者的注意,也在某种程度上提供了鲜为人知的内容细节和视角参考。



01

什么机会让张爱玲到加州大学


1969年4月1日张爱玲写信给挚友宋淇,说:


“另有个可能做济安在伯克利的事,研究XX,不过兼带帮着应酬,我绝对干不了,不见得能破格免除。大概月内会有回音。”(此信收入《纸短情长·书不尽言:张爱玲往来书信集》,以下张爱玲与宋淇通信皆出自该书信集。


▲《纸短情长·书不尽言:张爱玲往来书信集》(图/网络)


这里提到的夏济安的事,据夏志清太太王洞在《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中所说,“济安的学养与为人得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陈世骧教授的青睐。陈教授聘请济安去加大做研究及教书”,该书于2020年7月由世纪文景公司出品。


从信中可见,张爱玲对夏济安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所从事的工作颇为认同,自己也愿意前往一试。


为何张爱玲会写信与宋淇夫妇讨论此事呢?


要知道,张爱玲与宋淇夫妇是莫逆之交,他们相识半个世纪以来,宋淇夫妇一直为张爱玲的创作出主意,为她作品发表奔忙,为她的生计四下推荐,为她的健康担扰,为她的各种选择出谋献策……


张爱玲感念在心,曾动情地写到,“每次想起在茫茫人海之中我们很可能错过认识的机会,太危险了,命运的安排多好”。


张爱玲生前留下遗嘱:“我去世后,我将我拥有的所有一切都留给宋淇夫妇。”遗嘱立于1992年。这一年她的姑姑张茂渊离世,姑父李开第则健在。张爱玲1995年去世,李开第1999年去世。


由此可以看到,宋淇夫妇在张爱玲生命中的位置无人可以替代。


张爱玲信中说的“回音”终于来了。1969年6月24日张爱玲写给宋淇的信,


“上次信上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到加州去不算是做济安从前的事,是兼职,大概有一万(年薪)一年。光是一年,续下去的可能性极小。


张爱玲定于1969年7月1日赴任。


但与夏济安不同,她做的是兼职,从事的研究方向也有所不同。她不免有点小小的失望,也在信中为自己留了后路,预估这只是一年的工作。续与不续,决定权在主管方。


时间就变得紧张起来。因为搬家前杂事无数,张爱玲甚至劳神费力到处找做旗袍的人,最后碰到一位黑人裁缝,“手艺好又不贵”,于是一下子做了半打。选的都是能洗的布料。她的理由是“到了西岸没有火车通三藩市,更不方便”。


不管怎么样,张爱玲还是抱着希望前往的。此时她对前景有所憧憬。


张爱玲的另一位研究者、香港工程师吴邦谋所编著的《寻觅张爱玲》(商务印书馆香港有限公司2020年6月)里边,附有一份“张爱玲大事年表”,其中列了这么两条:


▲《寻觅张爱玲》(图/网络)


1969年,张爱玲移居加州旧金山湾区,应陈世骧教授之约,受聘于伯克利加州大学的中国研究中心,担任高级研究员,展开对XX专用术语、《红楼梦》等课题的研究。


1971年,陈世骧教授逝世,张爱玲从伯克利加州大学离职。


字面上看,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等要素均齐备。从张爱玲1955年离港赴美,至1995年去世,居美四十年的时间长河看,这区区两年算不了什么。但它却让张爱玲在私人信件中一再提及,这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02

到加大后张爱玲得心应手吗


到达加州后,1969年7月17日张爱玲写信给邝文美、宋淇:


“搬来两个星期,老是乱糟糟的,定不下心来写信,中国人多的地方总是是非多,刚到也已尝到滋味,头痛万分。今天刚巧也是真的头痛。先去寄地址给你们……这房子很讲究,还有游泳池,给我完全白费了。稍差的就破破烂烂,脏得恶心。没有中等的,又都远得多,每天下午上班,整天都要花在走路与休息上。” 


在信中,张爱玲没有提到她的“老板”陈世骧教授,也没有提到自己在加州的具体工作。 之后,很久没有音讯。 



一年后,宋淇见到来港的陈世骧夫妇,于1970年8月11日写信给张爱玲,说 “从他们那里知道你的近况,但也不知其详,只要知道你在加大工作就好了”。 


宋淇写信的目的,是告知张爱玲,香港中文大学大众传播中心有一个小规模的研究计划(出了一本《大陆戏剧改革》的书,另外在计划研究大陆的电影),他想起曾经提过由张爱玲研究丁玲,张爱玲也同意。现在终于有机会了,他意在为张爱玲谋求多一份收入。 


但身处江湖,深知张爱玲为人的宋淇,还是详细地列了几条意见提醒她注意。 


首先,以不妨碍张爱玲在加大的工作为主,而必须事先取得陈世骧教授同意。 


其次,研究的结果中文由中大出版,英文可交加大出版。或仍算是张爱玲在加大研究的成果。 


第三,研究纯以小说的成就来衡量丁玲,不须渗入任何政治色彩。 


第四,宋淇听说其他地方已有人在做此类工作,如澳洲有人在研究卞之琳、何其芳;马来(西)亚大学有人写徐志摩的博士论文。丁玲是一个大作家,有可能已有人动手开始研究。不过宋淇认为以张爱玲的眼光和细心,同时自己写小说,研究起来,方法一定与别人不同。 


第五,宋淇建议文章的长度至少要像夏济安那篇论瞿秋白那样。丁玲的作品较多,可以谈论的也较多。如果写得短,可以出一本小册子;写得长,则出一本书。期限一年至二年。另外,宋淇告知张爱玲,这项研究酬劳不会很多,毕竟只是辅助,不能算做正项收入。要看工作时间长短而定。所以,他希望张爱玲见信后告知意向。 


第六,宋淇建议张爱玲时不时要拿中文作品发表一下,这样才可以和中国读者维持一个不断的联系。如夏氏兄弟用英文写作,结果由别人译成中文,往往辞不达意。最好的翻译尚且如此,恶劣的翻译结果之糟,不言而喻。他认为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强迫张爱玲用中文写作。 


在这封信中,宋淇特别叮嘱张爱玲,无论项目接手与否,要事先征得陈世骧教授的同意。他似乎隐隐觉察到一些微妙的人事关系——张爱玲与陈世骧并不和谐。 


一直到1970年11月7日,张爱玲才给宋淇回信,“我这些时一直惦记着写信,但是是真忙,因为有这么些材料可看,整天浸在里面,写理论又老是太简略,还在学着。” 


寥寥数语,事后我们看,里边透着很多信息。她整天“浸”在材料里,还在“学”。可见这份工作于她并不得心应手。但她还努力地学着适应。



03

陈世骧逝世令事情有了突变


然而,接下来发生了一件谁都意料不到的事情。1971年5月24日,陈世骧心脏病突发逝世。


当事人一逝世,有些话就可以浮出水面。


这里有两封信,我们拿来对照看。


第一封是1971年5月27日张爱玲写给宋淇的信,


“我今天晚上去吊唁回家,定不下心来做事。所以趁这时候写信,我在这里的工作本来是写GLOSSY——陈先生决定从专论改回到解释XX名词,也是因为这事属于他的语文系。不过这两年刚巧没什么新名词。同时中心另有人在做,不时出几页字典,叠床架屋。

我写了一篇一百多页的,从语意学上解释这两年报刊的特殊情形。没有新名词的原因,我认为是广义的语文研究。陈先生说太像政论,拿给中心代改英文的一个老外交官看,说看不懂,不知道说什么。(我)又不便越过他头上去找专家看。当然是怪我早没有去找,但是我不惯跟人讨论正在写的东西,根据的材料又太多。跟这些忙人三言两语无法讲清楚。别外给他们的杂志写了篇关于‘下放’,也因为上月连发两星期感冒,截稿后才交卷。
这两篇东西等整理一下,还是要送给专家看,看怎么说,再寄给你过目。如果你觉得译成中文有地方登,再译。我在这里工作到六月底为止。不预备找事,要赶紧把两件未完的事做完,那篇《红楼梦》研究与译《海上花》。想秋天搬到三藩市……”


这是张爱玲第一次提到自己的工作情况。写的还算比较隐晦,毕竟陈世骧刚去世。


第二封是1971年6月10日张爱玲致夏志清的长信。如果说,宋淇夫妇是张爱玲最亲的人,那么,张爱玲第二亲的人,当属夏志清了。


1961年夏志清出版《中国现代小说史》,向世人介绍张爱玲小说的成就,并肯定她在现代中国文学史的地位。之后张爱玲在海外,乃至中国大陆成为炙手可热的作家。


▲《中国现代小说史》(图/网络)


王德威教授就说,没有夏志清登高一呼,张爱玲的神话不会有如此精彩的开始。


在夏志清编注的《张爱玲给我的信件》中,夏志清将张爱玲这封信公诸于众。在信中,张爱玲说:


“现在世骧新故,我不应当再说这些,不说,另找得体的话,又讲不清楚。我刚来的时候,叫写解释名词,不要像济安、信正写专论。刚巧这两年情形特殊,是真没有新名词。就名词上做文章,又没有中心点。所以结果写了篇《讲文革定义的改变》,追溯到报刊背景变化,因顾忌特多,没有新名词,最后附两页名词。陈世骧也许认为这工作划归东方语文系,不承认名词会有荒年。


根据张爱玲在信中的描述,陈世骧将她的论文拿给别人看,都说看不懂。通篇改写后,他依旧说看不懂。


张爱玲就笑着说,加上提纲,结论,一句话说八遍还不懂,简直不能相信。


陈世骧于是生气了,问,那是说我不懂了?


张爱玲辩解,我是说不能想象您不懂。


陈世骧回应,你不知道,一句话说八遍,反而把人绕糊涂了。


▲《张爱玲给我的信件》(图/网络)


张爱玲提议他另请专家再看下,又激怒他了,陈世骧说自己就是专家。


张爱玲在信中告诉夏志清,她根本没想到,因逼急了口不择言,随即被解雇。


以上内容出现在夏志清编注的《张爱玲给我的信件》一书中,饶有意思。



04

张爱玲被解雇的缘由分析


因了哥哥夏济安的关系,夏志清对陈世骧及该研究中心的情况可以说非常熟悉;又因发掘张爱玲的作品价值,夏志清对张爱玲本人也可以说非常了解。


处于这样一种境地,夏志清的分析应该说比较中肯。


据夏志清在信后的按语,他认为:这封长信是张爱玲两年间在加大中国研究中心的工作报告,也可说是她在美国奋斗了十六年,遭受了一个最大打击的报告。


夏志清说,在加大中心的主管和研究员都算是中国通,张爱玲的一举一动,极受他们的注意。她平日不上班,已遭人非议。一旦解聘,消息传遍美国,对她极为不利。好像大作家连一篇普通学术报告都不会写。


陈世骧也是夏志清的老朋友。在夏志清看来,他为人很热心,晚年较寂寞,喜欢朋友学生到他家做客,听他的高论,而张爱玲偏偏不会和颜悦色去讨人喜欢,由此便吃了大亏。


他进一步分析,张爱玲认为那两年没有新名词,最后写了篇论文只附了两页名词,让陈世骧极为失望和生气。二人谈话时的无法沟通非常明显。如果一开始张爱玲与陈世骧保持友善关系,则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何况只是一个论文的题目?


夏志清进而分析,陈世骧专治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学理论,张爱玲的作品他可能未加细读,作为一个主管人,他只看到张爱玲行为怪癖的地方,而未能欣赏她的文学天才和成就,更未能包涵她的失礼和失职。


张爱玲这封信在《张爱玲给我的信件》中公布时,台湾皇冠还未出版《纸短情长·书不尽言:张爱玲往来书信集》,所以被视为最早所能见到的张爱玲最为详细的自我辩解。


但仅凭夏志清的推断和分析,明显是不足的。《纸短情长·书不尽言》出版后,信中张爱玲对宋淇讲的心里话尤显份量。


果不其然——1972年4月6日张爱玲在写给宋淇的信中,进一步揭开谜底——


我上次信上关于离开加大的经过,没讲清楚。是因为陈先生新故,有些话觉得不便说。诗人叶珊与他太太娜拉,是陈氏夫妇的爱将,所以(他)安插娜拉做我的助手。这娜拉是非之多,就不必提了。


接着,张爱玲不厌其烦地解释:


“我信上讲过前几年XX报刊受政局影响,没什么新名词,最后陈先生给想了个没办法中的办法:编GLOSSY名词不够,举例尽量多此上下文。把整段的原文用拼音拼出来,再加中英对照,以充篇幅。大段的罗马拼音在别的出版物里没有前例,我照这样凑成几十页,去职一个月后才写完。交卷后他们也不预备出版。可见不是我不肯照办。一定要写论文,前后共写了两篇,一篇较短的去年秋天改写后,托中国文学中心主任看,我纯粹是为作品本身着想,不是想给他们做事。……我赶了一冬天,也没工夫搬家。……”



一个月后,1972年5月13日张爱玲又写信给宋淇,再次提到有关细节:


“在加大的时候,陈教授屡次告诉我,这位置是他为安顿朋友而设,是暗示我对他的爱将不友善。去世前两星期(他)写便条来说将有一次很长的旅行。两星期后我上班看见桌上搁着一份丧礼通告,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连看了几遍。


按张爱玲做事的节奏,这么短时间内连续写两封信,这种频率算是打破常规,也暗示了她内心的某种迫切,不吐不快


叶珊,杨牧也,台湾著名诗人。本名王靖献。他于1970年获得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比较文学博士学位。


有文章称,1969年杨牧在加大时与张爱玲相邻办公。陈世骧的学生很多都是张爱玲的粉丝,但30岁杨牧不喜欢40岁张爱玲的文学风格,平时与同仁聊天中称张爱玲为“那婆娘”。


1972年,王靖献将笔名从“叶珊”改为“杨牧”。从此杨牧名扬天下。杨牧于2020年去世,享年80岁。



05

根据信件内容进行推理还原


据此,我们可以按信件的内容进行逻辑推理和事实还原——


张爱玲1969年受聘到伯克利加州大学的中国研究中心,与助手娜拉关系不好,娜拉是叶珊的太太,叶珊是陈世骧的爱将。娜拉是非很多,如此便影响到叶珊乃至陈世骧对张爱玲的印象。


张爱玲向来高冷,不懂得与人交往,在论文题目的沟通上与陈世骧也产生了一些摩擦。她认为当年大陆报刊受政局影响,没什么新名词,便从语意学上写了一篇可当做广义的语文研究。


陈世骧教授认为文章像政论,行内专家也读不懂。这导致到张爱玲的课题最后无法交差,1971年6月她从加大离开,一个多月后她还是将文章改毕提交,加大没有发表。从另一个层面可以解释为,张爱玲被美国加州大学中国研究中心解雇。


不管是自行离开还是被无情解聘,这对异域生活动荡飘摇的张爱玲来说,无疑是重大的打击。1971年11月6日宋淇写信给张爱玲,表达了他的关切和理解:


“知道你最近情况,……令我们有一种惘然的感觉。

“不外替你担心和扼腕。……你信中所说的情形我们也可想象得到,你又一向不喜欢和不相识的多谈。而且谈了也未必懂。


不过再怎么遭遇不顺,张爱玲在自己熟悉的领域中还是佳作迭出,比如那个时期她手头一直在做的两件事——《红楼梦》的研究后来写成了《红楼梦魇》,让周汝昌直呼张爱玲堪称曹雪芹知己(《师友襟期》,周伦玲整理,北京出版社);还有英译《海上花》,也给世人留下一部巨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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