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寄语的寄语：该走的终归会走，该来的却未必会来
冰川思想库研究员 | 陈季冰
我对新年没有什么寄语想要发表。
因为我对于新的一年里有什么好事情会发生并无任何期待，我只是盼望那些不好的事情会离开。
这一刻，当巨大的无力感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我反而想冷眼看看过去。
01
我们、以及我们前后这几代人从小接受的一直是“进步主义”的启蒙。
它将历史演进视作一条总体上持续上扬的直线，尽管它也轻描淡写地承认，过程中会存在一些曲折。
简言之，现在比过去好，未来会比现在更好。即使中间有一、二小步后退，之后也必然迎来三大步的前进……
凑巧的是，上世纪70年代末至今40年间中国的社会现实以无比的说服力证明了这种“历史进步论”学说。
得益于国内的改革开放政策与国际上的长期和平环境，绝大多数中国人从自身的衣食住行和生活感受中真实而具体地体察到了这种似乎不可阻挡的“进步”。
图/图虫创意
但从新世纪的第三个十年起，它受到了越来越严酷的考验。
实际上，标志性的转折发生2001年的“911”。而到了2008年，冷战结束以后那段一往无前的“进步”在华尔街金融危机之下正式戛然而止，只是国内大多数普通人当时的直接感受不很深而已。
如果把观察的视野置于长程的历史阶段，例如百年、千年，你会发现，这种“进步史观”是很难站得住脚的。
在20世纪，人类的确取得了史无前例的光荣与进步，但也迎来了史无前例的野蛮和残酷——消逝于两次世界大战的生命比之前几十个世纪中所有战争中死去的人数总和还要多！
20世纪还发生了之前几十个世纪中闻所未闻的大规模、系统性的种族灭绝和政治迫害。
在我看来，“历史进步论”是一种典型的西方现代性产物，它根植于两块基石。
首先是西方人长久以来深信不疑的那种“目的论”或“决定论”的史观。
而无论它以什么样的面目呈现，其心理结构无疑又都源自于犹太教-基督教的世界观——末日与审判是人类尘世命运的终点。
其次是欧洲启蒙运动、科学革命和工业革命以后所建构起来的现代自然科学体系及其所造就的技术与现代工业。
应该承认，在这个领域中，粗略地说，也就是哲学家康德所定义的“纯粹理性”范畴，进步的确呈现某种直线型和可累积性。
正因如此，对于“西风东渐”之前的中国人而言，这种进步史观是非常陌生的。
相反，在前现代的中国社会，占支配地位的是一种“衰退史观”。它真诚的相信，上古“三代”（夏商周），尤其是尧舜时期曾经存在过一个纯真无邪的“黄金时代”。之后，历史就进入一个持续败坏的下行阶段。
因此，恢复“三代之治”的“复古”就成了每一代仁人志士的共同理想。在文言文里，“古”这个字经常被当作“善”的同义词来使用。
然而，不管是这种“朝向未来”的澎湃憧憬还是“回到过去”的深沉眷恋，都只是人类对一个更加美好的社会理想在时间长河中的投射而已，它们都不符合我们能够从5000年历史中观察到的真实现实。
时间之矢确实有明确的维度，但它并不会自动地向善或向恶。
历史也不会自我书写，它会变得更好还是更糟，取决于历史中的人的努力，以及他们所处的环境和所拥有的条件。
02
基于自己对长程历史的阅读和数十年人生体验，我认为，真实的历史基本上遵循一种“浪潮循环式”的演进模式——
因为新思想的传播、新观念的普及、新技术的发明和新方法的运用，或因为一些人类根本无法掌控和理解的十分偶然的因素，比如气候、地理、人口结构等条件的突然改变，甚至是火山喷发、地震海啸、病毒来袭……等等，革命性的突变会在某些特定历史节点上被触发。
一个社会的制度框架和其他方方面面会随之焕然一新，而随着旧有的桎梏被打碎，过去受到束缚和压抑的创造力和生产力充分释放和喷发出来，短期内就会取得巨大进步。
当然，这个过程很少不伴随着或多或少的混乱与痛苦，革命甚至战乱。
之后，当新的制度框架逐渐稳定下来，社会就渐渐进入一个漫长的衰退期，直至耗尽这种制度或技术变革中孕育和解放出来的所有生命力……
接下来等待人们的，也许就是下一次新的质变与飞跃。
因此，真实的历史往往是这样：它会在很短的时期内——比如30-50年——狂飙突进，大踏步向前迈出三大步，18世纪中后期、19世纪前期以及20世纪后半叶的西方、改革开放以后的中国，都经历过这样短暂的耀眼的辉煌。
这是突破既有框架后赢得的红利。
而在随后的漫长时间中——比如100年、200年甚至更长，缓慢而持续地衰退两步、甚至四步、五步……直至下一波突破与进步浪潮的突然降临。
毫无疑问，历史上每一次的进步和衰退，每一轮的循环，其内容和表现形态都是非常不同的。
我觉得，至少西方、甚至在全球，人类文明目前就处于这种缓慢而令人窒息的耗散之中。上一轮“狂飙突进”的能量已经远去，新一波“进步浪潮”的潮头尚未显现在历史的河床上。
造成这种历史演进模式的根源在于，尽管科学技术有可能取得“直线型”和“累积性”进步，也就是说我们有可能“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但人类在涉及制度、道德、文化、审美等所有其他领域，粗略地说，就是康德所定义的“实践理性”和“判断力”领域，都不可能像科学技术领域那样“累积”和“进步”。
这是由人性的固有弱点所决定的——人会因为懂得知识更多而拥有更强的面对自然的能力，但不会因此而对同类更善良，或更善于欣赏美好事物。
事实上，就连“纯粹理性”领域能够取得“直线型”和“累积性”的进步，也只是理论上的可能，并非现实中的必然。
03
在今天，历史的这种演进模式又增添了两个新的变量。
第一，因为人类所掌握的技术能力的大幅度提升，这种短期进步和漫长衰退中蕴含的能量都会增强，“进步”更猛烈，“衰败”也更惨痛。
换句话说，创造力和破坏力都更强了。而且，每一轮的周期也会更短。相应地，变革也更频繁。
第二，当全球连接为一体，相互依存，文明的这种“进步-衰退”浪潮也会形成全球共振。
过去那种发生在某一个地区的孤立变革，以及全球各地和不同文明间的此消彼长，将不再可能，地球上所有人的命运都强烈地相互影响。如果美国衰败了，中国也不会有什么好。反之亦然。
我还想补充的是：一个人的出生是偶然的，死亡却是必然的。文明也是如此，它的进步充满偶然性，衰退则是必然的。也可能不会有新的突变。
历史上，消亡的文明比绵延传承的文明多得多。
因此，该走的终归会走，但我们期望的那些，不一定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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