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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明扬丨愿历史上的边缘人都能被重新发现


撰文丨张明扬


大概是2021 年的某一天,我在重读《冬泳》,“东北文学”几乎是我这两年唯一会心无旁骛看的小说。


我在东北文学中结识了一大群“边缘人”,他们风尘仆仆,目标渺茫,被时代抛弃。


于是,我也想着给同一地域却不同时代的“边缘人”写一部书。他们生存于明亡清兴时代的辽东,自况“我东人”,在历史上被称作“辽人”。


辽人当然是边缘人。对于汲汲于吞没辽东的女真人(满人)而言,辽人是汉人,是劲敌,是抵抗者,是可以拉拢争取的反正者,是反复无常的变节者;对于明朝中央政权和内地汉人而言,辽人是居心叵测的异己力量,是横征暴敛的对象,是涌往内地身无长物的难民,是对抗八旗铁骑的中坚力量,是游移易叛的奸细,是反戈一击的汉奸。


辽人是游荡在辽东的幽灵,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他们的自我认同与尊严在明清鼎革中被击为齑粉,在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不期然间,“进化”成了大时代的投机者。


从1618 年努尔哈赤起兵,到1644 年清军入关,辽人始终是最坚决的抵抗者,也是最得力的“带路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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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确地说,不是满人入关,是满人、蒙古人与辽人共同组成的“胜利者联盟”入关。从某种意义上,入关时代清政权的执政基础也不仅仅是“满蒙联盟”,而是“满蒙辽联盟”。


但在历史叙述与记忆中,辽人成为相对被遗忘的群体,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边缘人”。


于汉人士大夫和民众的隐秘心理而言,辽人就是吴三桂,就是汉奸集团,就是大明沦亡的祸首;而对满人上层而言,辽人是曾经休戚与共的战友,是最忠诚的马前卒,但在吴三桂主导的三藩之乱后,辽人成了翻云覆雨的反叛者,曾经的功绩,曾经的同盟,必须被淡化被抹去。


辽人是不是汉奸?这是一个被民族主义裹挟的复杂议题。但如果回到明亡清兴的时代,辽人更是那个不见容于内地社会的边缘人群,他们很少被视作真正的“汉人”;辽人实际上是生活在辽东边疆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混合群体,与中央的关系本就若即若离。


这样的一群人,可以被简单视作汉奸吗?


恐怕很难。


在明亡清兴的历史叙述中,还有不少类似的简单化思维。


比如,少时读这段历史,我最大的感受就是,明军打不过清军,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明朝自身出了问题”:党争、奸臣、叛将、昏君……这些年,还多了袁


崇焕与毛文龙这两个责任人。袁党与毛党,支持东林党的与支持魏忠贤的,在互联网上争执不下,其激烈程度恐怕不下于明末党争。


但在这些看似冰炭不容的争执背后,却隐藏着一个共同的历史观:明亡清兴,是明朝自身的问题,与后金(清朝)是否强大,八旗军是否善战,八旗军的火器革命是否成功,努尔哈赤、皇太极是否英明,满蒙辽联盟是否有效,似乎干系都不大。


借用《三体》的著名句式就是:我被你毁灭,与你无关。


这是一种何等自大的历史观。我姑且称之为“明朝中心主义历史观”。


明亡清兴,又怎么会只与明朝内政有关,而与清朝关系不大呢?


只有“明亡”,而无“清兴”。


后金的崛起,是十六世纪末十七世纪初东北亚最大的地缘政治事件,其间有筚路蓝缕,有波折,有昏招迭出,有拨乱反正,有神来之笔,有外交与结盟,也有与明朝相似的内斗与政争;有朝鲜,有蒙古,有辽人,也有女真人与蒙古人的恩怨情仇纵横捭阖,这又岂止一个“满蒙联盟”可以概括的。


这么多的细节,这么大的历史事件,很多时候就这么遮蔽在“我被你毁灭,与你无关”中。


很可能,这句判断最终也没什么大问题,明朝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的倒下与自身的溃败自然关系万千重,但是,这不应是我们忽视“清兴”的理由。


再说,明亡真的与“清朝与清军更强大”无关吗?


我们总说不能被民族主义遮蔽了判断,但“明朝中心主义历史观”可能也是某种民族主义吧;自我批判太多,而提及对手之强太少,也是某种自傲。


《入关》也不是一本客观与“ 平衡” 的书, 书中“不成比例”地强化了“清兴”的内容,淡化了明朝政争。这当然不是因为政争不重要,而只是因为,那些内容已经被提及太多了,也不必再多我一个。


因此,请原谅我的任性与“不成比例”。


△《入关》一书作者张明扬(图/冰川图库)


需要求得原谅的还有我的妻子冰与女儿栖约。这些年来,为读书与写作,我很多时候也进入了“自我中心主义”叙事,忽视了陪伴与责任,除了将这本书献给她们,我也不知如何表达我的歉疚。


我只能发愿,我不会成为家庭中的“边缘人”。


最后,让我以一句口号结束这段充斥着矫情与骄矜的文字:


北境永不遗忘。


愿历史上的边缘人都能被重新发现。


(本文为冰川思想库研究员、历史作家张明扬新书《入关》后记,新书已全面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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