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从“感”到“伤”的“格”的因素
从《诗经》起,就有两种不同型格的文风,比如《大雅》骨健如山,《小雅》韵流如水,《大雅》气贯长虹,《小雅》格标千古。这是从粗略的方向上划分诗的不同个性气质风格韵调。
大体豪放一族占尽气与骨的夯实峭拔,婉约一派独擅韵与格的精致典雅。
不客气地说,《古诗十九首》整体倾向上,在气与骨的方面相对贫弱,它的成就更多体现在韵与格的方面。
如果说建安时期的曹操代表了骨与气的峭拔,那么王粲的《登楼》就代表着韵与格的温婉,如果北宋苏轼的“大江东去”代表了骨与气的刚健,那么秦观的“自在飞花”大致就代表着韵与格的精致。
《古诗十九首》的作者,从整体性情气质上,更接近王粲、秦观,脆弱的心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体验,要比达观、强悍的心更加敏感更加精致,“人情味”也相对更浓厚些,
《古诗十九首》所描绘的多是牵涉人情冷暖现实生活的细微感受,能引发后世读者普遍的共鸣,也就是通“感”,或者如叶嘉莹所言是人类感情的“基型”和“共相”。
由通感而到“皆若伤我心”,则得益于它的“格”的分寸感所产生的效力。
子曰“过犹不及”,不偏不倚才是王道。
叶嘉莹讲《古诗十九首》之“行行重行行”时说过:“‘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是一个男子的口吻还是一个女子的口吻?是一个行者的口吻还是一个留者的口吻?……正是由于我们不知道这首诗所写的是男子说的话还是女子说的话,是行者说的话还是留者说的话,结果反而给这首诗增加了许多的‘潜能’。”
但是,潜能又是如何呈现的呢?
诗人在此处但有一点偏向,就会影响诗本身的“通感”,偏向于留者,就会消弱行者的共鸣,偏向于男子,同样会消弱女子的感受,反之亦然。只有这个恰恰好的位置,才会产生“人人”读之皆有所感的效果。
这种表现方式是一个模糊的境界,它不止体现在叶先生所指出的句子中,《古诗十九首》的整体风格,就在这似是而非模棱两可之间,把叙事的环节“飘”成抒怀的意境,把一方的情绪迁延成两者之间的通感。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到底算是替歌者的付出不平还是自况知音难觅,是可怜歌者的孤苦还是自许自己是难得的知音,诗人自比歌者本身,还是歌者是诗人歌咏的对象?到底是强化歌者之苦,还是强调知音之稀?歌者之苦未必全是因为知音之稀,歌者之苦也可能只是由于知音之稀,“惜”的是对方“伤”的是自己,还是惜的伤的都是对方或者都是自己,……
在这个模糊的表达中,诗人隐去了自身的倾向或者结论,也弱化了歌者的主观,从而引伸出了更多的可能性,说你,说我,都不再重要,他只营造一种气氛,在这种模糊的气氛中,让读者把自己融入其中去感受,歌者也好,作者也好,伤也好,惜也罢,都在这种气氛中无限度地与读者平等分享。
模糊太过不知所云,浅透又干扰读者,找到这个模糊程度的最大表面张力而不让它流泻出界,就是“兴”的分寸。
诗人只营造一个“兴”的氛围,在“兴”的分寸上徘徊唱叹,让读者在这个气氛中自己去体会品味“惜”和“伤”的感受。
这就像催眠,因为没有强化某一种倾向,所以读者可以不受任何干扰地、完全自在地按照自己的经验去想象去回放,在自己的经验里,每个人都能体会到内心深处最深刻的触动。触动的深浅,因人而异,心里伤痛的体验深,触动的也深,体验浅,触动的就浅。它让被贬谪的心回放出被边缘化的失落,让被抛弃者回放出滴血的痛楚,让离群索居回放出伶仃,让……
在这种氛围中,感受不到诗人伸出的“手”,只复现读者本身不同程度不同倾向的心伤。
诚如陈祚明所言,这天底下有谁能没有一点失落失意的缺憾呢?
所以,“人人读之皆若伤我心者”,不算是诗人所为,而是读者自己在诗中营造的气氛里,经由自己的想象力而伤到了自己的心,诗人的任何一点偏向,都可能干扰到读者的这个“自我伤害”的过程。
《古诗十九首》的作者,恰切地掌握了这个分寸,让读者一点不受干扰地自己去“伤害”自己,这就是“兴”的效力,也是《古诗十九首》能做到由“感”入“伤”的“格”的高致。
试想一下,如果听者无心,说者有意也无济于事,如果听者有心,说者的分寸感就直接影响着此“说”的效力,效力之最大值就是做到不偏不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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