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使东君知弊政，不辞长做妄言人
——读武阳诗词感
杨逸明
都是孔老夫子说了句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两千多年后武阳偏偏看中了一个“怨”字。我翻开武阳的诗词集，真正感受到了“怨”气冲天。当然有诗为证。
他自己患了鼻炎，就怨雾霾：“休言霾粒虐，都怪市街行。未感承恩意，偏偏总涕零。”（《鼻炎有感》）
乘上公交车和地铁要怨：“三餐连涨价，生计奈堪何。欲省半元票，难乘冷气车。街头如灶火，厢内似蒸锅。盛世仍贫贱，应当受折磨。”（《乘公交有感》）“少小出行满眼青，如今遍地水门汀。良田万亩三成变，广厦千间一半空。”（《鹧鸪天·乘车偶成》）“早晚高峰上下班，人潮涌动鬼门关。上车似赴阴阳界，转乘犹登十八盘。”（《鹧鸪天·北京乘地铁》）
买菜要怨：“曾经堆捆论，眼下斤两称。电视歌新政，黎民正涕零。”（《买菜记略》）“三斤为往昔，五两是如今。囊罄篮难满，空题买菜吟。”（《买菜再记略》）
逛超市要怨：“节日人潮今已散，米油价格多生变。野马狂奔冲霄汉。依次转，快寻打折便宜面。最怕摊前看肉蛋，现在一斤原斤半。”（《渔家傲·逛超市》）
在超市排队买便宜的商品也怨：“三餐时价随风涨，百姓愁容与日添。忧水电，虑油盐。铜钱半吊几回掂。”（《鹧鸪天·超市排队买蛋有感》）
下厨房要怨：“南街筹肉蛋，北市买蔬菇。未晓团圆饭，来年涨价乎？”（《下厨有感》）
吃到瘦肉精当然更怨：“久食添加剂，今尝瘦肉精。三餐灾未尽，百姓愤难平。检验同虚设，贪污正盛行。高官言最善，句句念民生。”（《食瘦肉精有感》）
看见新盖的楼群要怨：“楼宇本为居住，如今怎变投资。”“贫者望之生叹，富家吐气扬眉。”（《西江月·代楼咏》）
连到农家乐去玩也要怨：“人潮弥竹径，尾气误蓝天。犬吠杂音里，鸡鸣垃圾间。”（《游农家乐有思》）
看到所有自然现象都要怨：“昏庸玉帝频施赏，奸佞龙王欲擢升。理政休同雷阵雨，难消旱象落虚荣。”（《咏雷阵雨》）“富户财来金满斗，寒门炊断泪沾巾。时盼雾尽天晴处，普照清辉不拒贫。”（《中秋无月》）
对于贪官，更是怨不打一处来哩：“舐痔归来位已高，黑心也可罩红袍。跻身要职多权握，独占豪宅二奶娇。妻去国，子潜逃。为官裸体气方豪。美钞英镑存欧陆，吸尽黎民脂与膏。”（《鹧鸪天·画贪官》）“贩婴产院良知丧，办案官员逆道行。宦海生波翻浊浪，书生牟利惯钻营。强奸欲作寻花审，万事金钱可摆平。”（《目睹》）“政绩全凭自口夸，穷奢极欲爱浮华。塞言息访抓疯病，刀快拆迁斩乱麻。纵欲时伤前列腺，贪歌每醉后庭花。黎民举报轻如屁，只怕应邀纪检茶。”（《为贪官画像》）
什么“委婉”，什么“含蓄”，什么“温柔敦厚”在这里全没有了！
怨天尤人，写入诗中，其实由来已久。我想起了“人而无礼，胡不遄死？”我想起了“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我想起了“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我还想起了“时日曷丧吾与女偕亡！”……
这样看来，武阳的怨还远没有超过古人。
武阳进亦怨，退亦怨，然则何时不怨耶？
他与孙女相处时不怨：“晴空弯月挂，信步祖孙游，嬉戏骑旋马，追身踩气球。逢时何所幸，度日已无忧。”（《带孙女去游乐场有思》）“稚调轻声说外语，摇头晃脑读唐诗。”（《孙女两岁》）“老脸皱纹多，童谣反复歌。怀中孙女笑，想是梦星河。”（《哄孙女睡觉有感》）“孙女如今学会淘，经纶满腹尽花招。心思已遂常偷笑，目的难成准撒娇。悠荡荡，举高高。藏头掩面躲猫猫。忽然揽颈亲爷脸，一日辛劳全抵消。”（《鹧鸪天·哄孙女玩耍》）
他与妻子相伴时不怨：“贫家生巧妇，美女变阿婆。……婚龄三十四，哪日不如歌。”（《结婚三十四年戏赠老妻》）“时迁岁叠儿添女。雪压霜欺你白头。且把青梅勤煮酒，谁言卿我不曹刘。”（《结婚三十三年赠老妻》）“鹑衣藏重谊，淡饭见深恩。昔日婵娟貌，今朝岁月痕。悠闲思未了，恬静待添孙。”（《贺老妻六十寿》）“丽日晴空风渐柔，蓝天碧水放眸收。腿疼常坐巡游辇，胆小难乘冲浪舟。包总挎，汗频流。殷勤陪伴老妻游。昔时出差因公扰，今日赋闲已少忧。”（《鹧鸪天·与老妻共游三亚》）
他在对于自己的人生和生活其实并不怨：“不慕洋房不慕车，平生淡饭与粗茶。清馨陋室藏诗卷，敞亮阳台种草花。书著半扎谈琐事，官居七品似芝麻。余生老病唯能饭，薄酒盈囊不用赊。”（《自嘲》）
纵然自己得了病也不怨：“检查揭晓，得病知多少。人问哪儿添病扰，我探哪儿还好。淡然直面浮生，莫跟疾患相争。学会和平共处，余年步履轻盈。”（《清平乐·体检戏作》）
他对于将来还满是憧憬：“相聚平安夜，友谊实堪夸。知青老友携酒，重话旧桑麻。体验五洲佳节，共享千年文化。返少年狂耶？秋节兔登月，圣诞鹿牵车。 饮佳酿，捏水饺，品香茶。洋为中用，传承开放现奇葩。世界和谐共处，何惧相融互动。今夕遍天涯。节日无疆界，四海本同家。”（《水调歌头·记平安夜聚会》）
武阳的“怨”从何而来？
纪昀评论陆游的《书愤》两首诗时说：“此种诗是放翁不可磨处。集中有此，如屋有柱，如人有骨。如全集皆‘石砚不容留宿墨，瓦瓶随意插鲜花’句，则放翁不足重矣！”诗人不是不能写风花雪月，但是全写雕栏玉砌，就像只有砖瓦，而无梁柱，总造不成像样的房屋来。
当代诗人，应该把屈原和陆游的诗句作为座右铭。
屈原说：“长叹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陆游说：“位卑未敢忘忧国”。
当今社会堪忧者正多：国堪忧，民堪忧，市场堪忧，官场堪忧，环境堪忧，生态堪忧，地球堪忧。诗人的忧患意识似乎应该比世人稍稍拔高一些，超前一些。如果当今诗人，只忧晓风残月，甚或饱食终日，无忧无患，则诗人不足重矣！
武阳诗中之“怨”，正是出自于“哀民生之多艰”的“哀”，也出自于“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忧”。他的诗词，充满忧患意识，看似措辞激烈，却“怨诽而不乱”(孔子 41 37041 41 15287 0 0 3380 0 0:00:10 0:00:04 0:00:06 3379)。
他自己也说：“若使东君知弊政，不辞长做妄言人。”（《笔下诗词遐想》）这使读者自然就想起韩愈“本为圣朝除弊政，敢将衰朽惜残年”的句子。此所谓“古今人下笔，往往不谋而合。”（袁枚语）读来都觉得诗人用心良苦，其心可悯也。
原来没有人得罪武阳，他心态也没有出问题。况且孔老夫子已经有言在先，诗确实可以“怨”。我也不用担心武阳会因此而“夕贬潮阳路八千”。至于如何“怨”，是直露率真好？还是委婉含蓄好？这可以各自施展自家的艺术手段。
读武阳的诗词，不要嫌集子里怨气太多，牢骚太盛，好像“洒向人间都是怨”。应该多多思考他所怨的社会现象，还有他所怨的那些深层次原因，也感受一下他宣泄其怨的艺术感染力。我期盼终于有一天世风好转，官场清廉，人心美好，他也终于不再有怨。只有这样，他的诗词也就没有白写。
2014年11月9日于海上阅剑楼
（作者系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中国诗词年鉴》副主编、上海诗词学会副会长、《上海诗词》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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