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 窗 诗 话(11-15)
(十一) 修人先生之诗格调高古,迥不犹人。余尝驰书请教为诗之道,先 生复函云:“仆于诗所涉甚浅,至于精微宎奥概乎其未睹,无以塞足下之望。顾厚谊不可虚辱,聊陈其所尝致力者,旨在质正,非敢谓可供参考也。仆好读杜韩苏黄四家诗,尝选录己意以为最精者各二三百篇不等,口诵其辞,心惟其义,设身处地,如自己出。其作诗也,先古体,后近体,古体工矣,近体庶不致失之纤弱。于古人,先求与之合,后求与之离,合必归于离,离必出于合。然仆但知勉之,愧未能至之也。”余之为诗,多为近体,于古体颇少问津,无怪乎时伤纤弱。读修人先生此函,为之憬然。
(十二) 吉安刘世南先生,诗学简斋,典雅工稳,且具当代意识。其论诗持义甚高,尝云:“今日而为旧诗,宜唐肌宋骨,淡而不枯,华而不缛,曲而不晦,畅而不率,且必吸收西方之新学识以充实之,旁撷新体诗(包括中西古今)之意境以为我用"(《与盛元论诗函》)。兹录其二十一岁时所作绝句二首:
文字从来少铸新,古诗亦只善言情。
西方自爱裴伦作,忍泪一歌去国行。
珂勒惠支画色新,汝奴之奴若为情。
草原故事饥民橡,都向蛾眉索解人。
格调纯乎宋人,而又蕴含微情深理。三复其诗,可窥其平生志趣之所在焉。
(十三) 杭州王斯琴先生擅长七绝,有玉溪风味,如《答客问二首》云:
人静昼闲懒不支,窥窗花影日迟迟。
一春久断西陵梦,诉与东皇或未知。
渺渺孤鸿夕照微,湘江水碧忆灵妃。
经年已是风霜惯,只傍寒云独自飞。
其论诗主情而不废学,尝贻我一函云:“诗语即情语,无真情即无好诗。诗理往往亦即至理,故无真学问亦决无好诗也。余以造次颠沛,学殖荒落,几三十年不作诗。七九(指1979)年后,以受师友鼓舞,始重新执笔,然偶有所作,亦无非志一时悲喜,且在押韵方面,力主从新,不求泥古;立意方面,更倾向于含蓄与宽厚,以符诗教温柔敦厚之旨。”观其论诗之旨,实融合袁子才“性灵”、翁覃溪“肌理”与沈归愚“格调”之说而成。夫袁、翁、沈三家之说,本如水火,而斯琴先生乃合而一之,且自成系统,斯亦奇矣。
(十四) 吾友刘君梦芙之诗,境界高远,声调浏亮,颇有唐人韵致。其《梅花》八首兴象绵邈,尤耐循诵。兹摘录其中二首云:
高标端合隐仙村,庭畔徘徊醉一樽。
满苑清芬薰纸帐,半篱疏影护柴门。
瑶琴三弄传心曲,玉笛频吹渍泪痕。
人杳孤山少知己,冰霜千载尚怀恩。
骑驴载酒觅芳踪,踏遍苍山几百重。
神女恍从天外降,美人疑是梦中逢。
清癯自合偕寒鹤,秀色端宜伴劲松。
乍沐馨香心已醉,诗情真比露华浓。
此等诗纯以气象胜,若论炼字之工,造境之曲,则犹有未逮。缪彦威先生云:“据此诗格,如能多读元遗山诗,可更增沈厚悲凉之致;若从另一方面看,若能多读宋人诗,当更增添深婉、劲折、幽淡之美。"(《与梦芙论诗函》),可谓箴言。
(十五) 苏东坡《雪后书北台壁二首》诗云:
黄昏犹作雨纤纤,夜静无风势转严。
但觉衾裯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
五更晓色来书幌,半夜寒声落画檐。
试扫北台看马耳,未随埋没有双尖。
城头初日始翻鸦,陌上晴泥已没车。
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
遗蝗入地应千尺,宿麦连云有几家。
老病自嗟诗力退,空吟冰柱忆刘叉。
诗中用“尖”、“叉”险韵,号为“禁体”,历代和者,不计其数,多偪仄局促。近读永嘉张文伯(之纲)《池上楼诗稿》,有《和贞晦尖叉韵》二首云:
急烽夜烛月痕纤,楚尾吴头未解严。
军备休夸江上柿,诗禅且證水中盐。
归辽谁识膝穿榻,居颍真成头打檐。
薪贵地炉安办炭,绸缪须避朔风尖。
夕阳牛背数归鸦,吾土庸须下泽车。
万顷湖田新刈稻,千山霜叶远疑花。
偶谈沙蒜嫭乡味,犹忆冬乌集酒家。
客里年年压鼙鼓,销愁与子付诗叉。
此二诗通体流畅,略无牵强拼凑之病,且寄慨遥深,允称合作。文伯前辈乃海上女词家张珍怀先生之尊人,精文字金石之学,以馀力为诗,而精妙如此,令人歆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