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关注｜六言绝句简论【谭汝为】
绝句是我国古典诗歌最短小的体裁，它又可分为五绝、六绝和七绝三种格式，其中五绝、七绝在唐代鼎盛发展，保存下来的作品大约占《全唐诗》总数的百分之二十七强（见沈祖棻《唐人七绝浅释·引言〉》,而六言绝句为数很少，绝大多数唐诗选本都不选录。南宋洪迈编《万首唐人绝句》原本一百卷，收七绝7500首，五绝2500首，收六绝仅为37首，附在最后一卷，可见六绝数量之微。
六绝与五、七绝相比，数量上极不相称，但六绝亦有名篇佳制，受到历代评论家的击节赞赏。如王维《田园乐》“桃红复含夜雨”和王安石《题西太一官壁》“柳叶鸣蜩绿暗”，被宋人黄昇誉为“二诗最为警绝，后难继者”（黄昇《玉林诗话》，见《宋诗话辑佚》下册503页）；王安石的“水泠泠而北去”，被明人胡应麟称为“超然玄诣，独出宋体之上”（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五）；尤其是对王安石题在西太一宫壁的两首六绝评价更高，近人陈衍赞为“绝代销魂，荆公诗当以此二首压卷”（陈衍《宋诗精华录》）。朱东润先生主编高校教材《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就选录了顾况和王安石的六绝各一首，可见六绝的佳作还是具有相当高的艺术魅力的。
六绝作品数量很少，表明这种诗体本身有着致命的弱点，阻碍了它的发展；六绝诗又有隹作流传于世，标志着它在诗苑中仍可占一席之地。六绝这种诗体在格律上有什么特点呢？拟以具体作品为例论述如下：
以上三首是唐人六绝中代表性格式，在两副联中都是一副律联，一副拗联，用近体诗格律要求，显然是不够成熟的。为什么在律诗鼎盛发展的唐代，五、七言律绝都臻于善境，而六绝的格律却不成熟呢？这并不是因为诗人缺乏驾驭格律的能力，而是由于六句式自身弱点造成的。六言句式只能构成两种律式：“平平仄仄平平”和 “仄仄平平仄仄”，由这两个律句近可构成一副律联，而整首诗歌的联与联之间的“粘”就无法办到。而唐人在近体诗格律上对于前代的突破，或者说一大进步，正在于“粘”。唐以前的诗人（如“永明体”沈约诸人）对诗的格律要求，只是侧重于平仄之“对”，即一句之中的平仄错落与两句（一联）之间对应字的平仄相反，根本就没考虑到两联之间的“粘”。唐人格律从通篇全局考虑，不仅注意到一联两句之间的“对”，而且还十分讲求联与联之间的“粘”，这样就使近体诗的格律走向成熟、臻于善境。但在六绝这种诗体中，两联之间的“粘”根本无法做到，当时的作者为了追求两联之间的“粘”，只能如上引三例一样，两联中只有一联合律,而另一联只能成为不合律的拗联。——这就是唐人六绝读起来不如五、七绝顺口的原因所在。
近体诗每一句本身的节奏韵律对于全诗的协律都是至关重要的。作为绝句，全首仅四句，如果其中两句是拗句，那么整首诗的音乐感必然大为减色。唐人在创作实践中注意到了“粘”，是为诗律史上一大进步，但在六绝创作中，为了追求“粘”而不惜牺牲诗句本身节奏韵律，则是舍本求末的失败。为了矫正这种弊端，从中唐开始，出现了全部是律句的六绝，如：
这首诗把“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这副律联重复使用了两次，从而使两副联之间完全是“对”（即偶数对应字的平仄相反），而牺牲“粘”，以保证全诗四句的律化。我们认为：在六绝创作过程中，在“对”与“粘”二者不可得兼的情况下，这种“舍鱼而取熊掌”的作法是正确的，也可以说是六绝在格律上的一个进步。这种格式在宋朝被广泛釆用，并相对定型下来，如：
在唐宋时期与这种律化六绝并行不悖地存在的，还有骚体六绝，如：
这种诗体数量更为少见，因为骚体句式宜于在长篇辞赋、骈文中去铺陈渲染，而不适于在短小的绝句形式中去表现一个独立完整的意境。在名家手中偶一为之，或可取胜，而他人则难以效颦。
下面拟从几首六绝佳作分析六言绝句的艺术特点。唐宋两代传世的六绝作品不多，但著名诗人问津六绝的并不算少，如王维、孟浩然、刘长卿、韦应物、顾况、王建、王安石、欧阳修、苏轼、黄庭坚、杨万里、陆游等诗坛大家都有六绝作品流传至今。通过上文分析，可知六绝创作费力而难工，即使不少名家去写，但精品颇少。下面列举历来评价较高的三首作品，进行扼要分析。
描绘隐居蓝田辋川田园的暮春晨景，抒发诗人闲适懒散的情致。第一联写景，勾勒出一幅幽美恬静的田园风景图。第二联写落花委地，莺啼百啭，以动衬静，烘托出温馨、安谧的气氛；“家童未扫”“山客犹眠”表现出隐栖之士悠闲安逸、懒散自适的生活，正是王维晚年“晚来惟好静，万事不关心”（王维《酬张少府》）消极思想的典型写照。出语洒脱、自然省静，诗情从画意中透露出来。
叙述作者遊历山川时，经过一户山农茅舍时的所见所思，写得古朴自然，情味醇厚。第一联写亭午时分，山行路上，诗人遊兴正浓，在山泉琮琮声中走过板桥，忽然一声鸡鸣引起注意，一舍茅檐现于眼前，是山农简朴的宅院。第二联“焙茶”“晒谷”既写出山农的勤劳和精细，又点明了季节和气候特点：秋雨连绵后的晴天。诗中每一个字都孕含着情境上广内涵，有色彩也有声响，写了静态也写动态。第二联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莫嗔”“且喜”在对比中显示出诗人的情感，从中折射出山农欣喜的心情。语言质朴自然，形象生动鲜明，感惜真实浓烈，不愧为六绝中的佳作。
“西太一宫”，道教庙宇，位于北宋京城西苏村，“三十六陂”是汴京西郊成片的蓄水塘。第一联写眼前盎然清新的春光：夕阳西斜，落霞辉映,岸边杨柳枝垂叶绿，迎春低昂；春风拂面，蝉鸣阵阵，池中莲荷相倚如醉。第三句“三十六陂春水”收拢前两句，点出所处地点；结句“白头想见江南”是感情的飞跃：“白头”诗人自指，“想见江南”既对中州春光赞赏，又透露出思念江南故乡的细膩情思。语言晓畅洗炼，诗风妩媚自然。王安石这首六绝在当时就广为传诵，欧阳修、苏轼、黄庭坚等诗人均有和韵，苏、黄二人再三次韵，但均感左支右绌，费力难工。
通过对以上三首六绝佳作的简析，可以看出在艺术表现上有以下几点共同之处：
（一）题材比较狭小，多为描写悠静的山水田园风光和闲适恬淡的心境。
（二）多用偶句。
（三）不以藻饰取胜，而以浓厚的韵味和高远的意境感人。
（四）风格清新自然。
清人宋荦《漫堂说诗》：“六言作者寥寥，摩诘（王维）、文房（刘长卿）偶一为之，不过诗人之余技耳。”（见《清诗话》）上述佳品都是名家高手兴致所遣，“偶一为之”而获得的成功。即使像苏、黄等诗坛名家高手竭力仿效王安石，尚遭败绩——这可能就是六绝佳作绝少的原因之一吧。
综上所述，六言句式在诗歌创作中，尤其在格律严整的律绝中是不宜运用的，所以六言诗无论古体、近体，无论律诗、绝句均不多见，学界对六言诗专题研究文章数量绝少。但六言绝句毕竟是诗中一格，尚有少数精品传世，因而在姹紫嫣红的汉语诗苑中，理应为它留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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