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流】 第十五章 法兰西的背面 （含语音）
雪睡了 夜有一个白色的枕头
寒风吹亮了月光
十二月默默地站在街上
有些甜蜜 有些辛酸 有些茫然
于坚， 《作品第16号》
题图：德国慕尼黑特蕾西亚广场，摄影：孙文花
【主播：静静， 片头音乐取自西村由纪江的诞生】
林晚突然想起以前的室友索菲娅，想想也只有向她求助了。她马上给她打了个电话。两个人虽然不是特别熟，索菲娅却是马上赶了过来。到了医院没几个小时羊水就破了，第二天清早就生了。大概是她这些天实在是太累了，又是搬家，又是买这买那，动了胎气。
还好孩子是顺产，医生把裹在一个小包单里的小小娃抱到林晚手里时，林晚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她突然就想起了母亲，她有一张她五岁的时候和母亲的合影，还是在照相馆照的。母亲的手扶在她肩上，脸上带着笑，她靠在母亲身边，神情严肃。这么多年，她一直随身带着这张相片。她拿出这张相片，痴痴地看着。她从小就没了母亲，而现在自己也做了母亲，只是孩子生下来，父亲都不在旁边。她心一酸，眼泪又流了下来。她想起中学的时候，街头摆摊的算命先生给她算过一命，说她是“劳劳碌碌苦中求”。她有些凄然，她是个信命的人，原来还真是如此。以前是仗着那股劲，执意要把孩子生下来。现在孩子真生出来了，活生生地摆在眼前，她心里又生出了惶然。自己娘俩将来的路该怎么走啊。她看着小娃娃粉扑扑的小脸，闻着她的奶香，心里像是种了一根刺，扎着人疼，又从那疼的地方开出了花，活生生的，晃着眼。她看不清楚前面的路了，她决定什么也不想，抱着孩子昏昏沉沉地又睡了。
住了两天院，他们就回家了。林晚只给怡敏发了个邮件，说孩子生了。怡敏一直也不回信，林晚有点难过，这孩子生出来，收到的祝福就这么少。可是，又能怪谁呢，连孩子的爸爸都不知道他又多了个女儿。
林晚又查看了一下邮箱，发现邮件里有一封来自pku.edu.cn的信，是海婷的。她现在在准备留学，GRE和托福考得都不错, 想问问林晚申请学校的事。林晚刚生完孩子，没力气，但还是马上回了海婷的信。 她把自己当年申请哪几个学校告诉她，还告诉她一个办法，可以给系里发封信，说自己经济状况不好，可不可以免交申请费。
海婷收到林晚的信挺高兴，她这边申请学校的事都还算顺利。她学习用功，做事认真，导师对她很满意，一直想留她念博士。但是她还是铁了心拿了硕士就毕业出国留学。她唯一担心的就是那一大笔培养费，教育部规定每个出国的学生都得交这么一笔费用，这对海婷来说还是笔不小的金额。她现在每个周末都在做家教, 给一个中学生辅导数学物理。那家里的妈妈对她很客气，总是叫她王老师。只是那个小姑娘实在脑子不开窍，她教得有点辛苦。每次晚上回宿舍，看校园里对对双双，心里总是寂寞，又羡慕人家有条件谈情说爱，自己却是为钱奔波。她想她上辈子一定是开钱庄，放高利贷的，得罪了人，这辈子来填这个坑。
怡敏接到林晚生了孩子的消息已经是两周以后了。她和皮埃尔出去旅游了，回家才看到电邮。她马上打了个电话过去。
“对不起，我刚回家，才看到你的电邮。不是四月二十号的预产期吗？怎么提前了？”
“提前了两周，大概是动了胎气。怡敏，你打电话过来我好高兴。”林晚心想，怡敏原来还是挂着她的，她心里觉得怡敏就跟娘家人一样亲。
“提前了啊，我出去旅游了。”
“我们两个现在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你的日子过得那么浪漫，潇洒，我现在天天就是尿布喂奶。” 林晚叹了口气。
“这不都是你自找的吗?”怡敏口直心快, “后悔了？”
“没有什么好后悔的，都是命运的安排。”林晚幽幽地说。
“小baby一定很可爱吧。”怡敏听到林晚口气里的怅然，马上转了话题。
“软乎乎的，天天就是哭，但是真是惹人怜。”
“叫玉溪？好听的名字。”
“是的，孩子跟我姓，林玉溪。”
“你多多保重啊。”怡敏放下电话，马上给林晚寄了一张支票。她想林晚现在最需要的大概就是这个了。无奈她人隔得远，别的也的确是帮不上什么了。怡敏打开旅行包，开始把东西往外拿，但是她一直想着林晚的事，她觉得林晚成了妈妈这件事对她来说还是太不真实。
她和皮埃尔刚从德国度假回来。
皮埃尔在法国的时侯，只要她功课不忙，周末或者假期两个人就会出外旅游。他们几乎把法国周边的地方都玩遍了，德国，瑞士，西班牙，比利时。有一次他们去了瑞士的一个小村庄，那个村庄有一个中国名字，叫“芳”。火车到达那个小镇的时候，阳光从云层里洒下一缕缕金辉，火车小站不远处的教堂恰恰在这时候敲响了钟声，凝重，清远。那一刻，怡敏觉得就会有天使从云端下来迎接她的到来。
怡敏也喜欢德国。慕尼黑的街头到处都是古老的啤酒屋和散发着香气的熟肉铺子。香肠一串一串的，挂在案头，红亮亮的猪肘子一个一个排成行。慕尼黑街头还有很多古老的树。那些树从粗朴的枝干上发出了新叶，沧桑里透着新鲜鲜的生命力。她喜欢坐在树荫里，要上一大杯生啤。周围都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人们，爽朗的笑容，好客又健谈。他们扎扎实实地坐在那，就和周围的树一样，扎在大地上，稳健又深厚。
让怡敏印象深刻的还有比利时的布鲁塞尔。这是个多元包容的城市，既有浓郁的中世纪风格的欧洲古建筑，又有新艺术风格的后现代城市建筑。这个城市到处能看到整幅画在墙上的巨大漫画，俏皮，幽默。怡敏觉得这个城市有一种特别的底蕴，兼容并蓄，轻松有趣，一点也不端着。
和皮埃尔在一起的日子是轻松快乐的。皮埃尔大概一半多的时间在法国，剩下的时间在墨西哥。在一起的时间，皮埃尔总能给她好多新鲜和惊喜。
她有时候想问问他长久的打算，但是他不提，她也就不问。怡敏一直是个好强的人，心里总是拧着股劲。她其实也没有想很远，她还在念书呢。只是她心中隐隐觉得有点不踏实，她不知道是因为这样的日子，还是因为皮埃尔本人。
女人的直觉大概是是世界上最准确的东西了。
又到了秋天了，怡敏那天在给阳台的月季花浇水，算一算自己到法国都两年了。皮埃尔又去了墨西哥，都快有一个星期多没给她打电话了，她觉得有一点点不对劲。 她听到电话响了，就放下水壶，来电显示皮埃尔。她高兴地拿起来了电话，“Cher，Bonjour。” 她用法语说。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然后她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着蹩脚的法语。怡敏没有太听明白她说什么。最后两个人干脆用英语对话，这回怡敏听懂了。
这个女人叫马丁娜。 她说她是皮埃尔在墨西哥的女朋友，她不知道皮埃尔在法国还有一个女朋友，正如怡敏不知道她的存在。他一直很谨慎，两边都包得紧。但是他这次去美国有些事务，让马丁娜发现了蛛丝马迹，她找出了这个他经常打的电话。她没有想到他在法国的女友不是法国人，而是一个中国人。 他大概就是喜欢异域的女子，给他新鲜感。
那些日子，怡敏过得恍惚。她觉得自己不是失恋了，而是整个上下颠倒，失去了重心，失去了平衡。她觉得自己都没有资格去质问皮埃尔，她和他从来没有正式意义上说过什么。她算是他的什么人呢？她都没有见过他的父母。他从来也没有和她说起过未来，他大概也从来没有打算过给她未来。
她唯一不明白的是，皮埃尔为什么肯在她身上花那么多工夫，那么多金钱，那么多时间。他那么辛苦地寻找或者是培养他们之间精神上的共鸣。她心里发麻发痛，头都要炸了。
皮埃尔提前从墨西哥回来了。他在她小小的房间里坐了下来。
“相信我，我是爱你的。” 他的蓝眼睛真蓝啊，像大西洋一样蓝，怡敏看着他的眼睛想。
“相信，怎么相信？”
“你不需要去求证，你只需要去信。”
“那么，你也是爱马丁娜的吗？ ” 怡敏嘴角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皮埃尔不做声，过了一阵，才说：“如果我说是，你是不是也不相信。我在认识你之前先认识的她。”
“你不过是寻找身体上的伴侣罢了。为什么要说得那么好听。”
“也许是吧，男人喜欢性，这是天性。” 皮埃尔很认真地说：“但是我也在寻找心灵的契合。没有心灵契合不可能有完美的Sex。”
“如果一次完美的sex比一次心灵的交谈更能让男人忘怀，那么心灵的契合还有什么意义？”
“意义就在于合为一体。精神的意义在于深度。”皮埃尔还是那么认真。
“那么，精神的意义是在sex之前更能激起性欲，还是在以后长久的日子里更能保持性欲？”
“都有吧。没有精神，欲念衰减得快。”
怡敏突然就非常迷惘了， 她觉得他们不像是一般的恋人在谈分手，倒像是两个老朋友在探讨肉体和精神的意义。她突然发现，她其实是不了解皮埃尔的，他们之间还是隔了一层。怡敏不知道那是因为文化的隔阂，还因为是价值观的差异，或许两者都有。他于她似乎是蒙娜丽莎的微笑，她琢磨不透。
“那么，你更喜欢她还是我？”怡敏最后问了一个问题。
“我喜欢的是美好。你和她其实非常像，我喜欢的都是这一类的女孩，本能强烈，精神丰富，都充满了活力。而我没有办法停止对美好的追求。”
怡敏觉得都不能用可耻这么简单的一个词来形容他。他是个浪漫多情的人，多情的人自然不会专情。她却是深知自己绝对无法接受这样的现状。“对不起，我们分手吧，请你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
怡敏是个决绝的人，她迅速地换了电话，又迅速地决定去考GMAT。在巴黎综合理工学校的这两年，她发现自己其实并不适合做科研。她知道自己的长处是脑子好使，学新东西快，但是缺点就是不够严谨，有几次实验都疏忽了几个特别细微又关键的现象。她现在拿了个物理的硕士，不想再接着念博士了。她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和人打交道的，她决定申请美国的MBA。她申请了伯克利的商学院。
大概人都是这样，没有实现的东西就是一个念头，那小芽一旦起来过，就再也断不了。怡敏觉得她的美国梦就是如此，当初离得那么近，一个差失就错之交臂，她得把它再找回来。
那一段时间，怡敏整天忙得昏头昏脑，忙得没有时间琢磨皮埃尔的心思和态度。但是再忙，她每天都要去拐角的面包店买那种五颜六色的马卡龙吃，金黄，浅绿，深棕，大红，每一个颜色都是不同的口味。她大概也只有把自己的胃和空档都填满才能不去想这件事。她得使蛮力气把自己从这段感情里打捞出来。她觉得这一切就像一场梦，一场不真实的梦。而她一直是站在云端的，现在梦醒了，从云端跌下来的她只想逃得远远的。
可是到了四月她还没有收到伯克利的一点信息。她忍不住给伯克利商学院发信询问。
商学院回信说刚寄了信给她，怡敏在waiting list上，还得等一阵。如果有人不来，才轮到她。她其实也是清楚自己的短板，GMAT和GPA虽然高，可是没有工作经验，而这个，是商学院非常看重的一点。过了几天，她收到王海婷的一封电邮，说收到了伯克利物理系的全奖，准备8月底就去。怡敏心里为海婷高兴，可是想想自己的伯克利还悬着呢，心里又添了一丝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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