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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之歌》始末 连载三

任毅 苏州知青 2024-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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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知青的那些日子


为荒谬付出真诚,为愚味作出牺牲


不知不觉,我在孤寂和无聊中已在农村生活了半年,转眼麦收的季节到了。在这半年的时间里,原先那些美好的愿望和幻想都被眼前所遇到的严峻的现实击得粉碎,“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我开始逐渐认识到,我们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出卖体力的劳动者。从出生到现在,我们根本无法选择历史,无法选择人生,一切都早给你安排好了,何况我的出身就不好,早就给划到“另册”,被推到人为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那一群中。历史注定了我的出路,哪怕你再有知识,再有文化一﹣况且那个时代知识越多越反动。


我插队的农村永宁镇,交通极为方便,因此许许多多的知青只要到镇上来,也顺便会到我这里来坐一坐、叙一叙。一段时期下来,我看见了农村的严酷现实,而这现实又教育了我,促使我在一定的时候站出来,这样的时刻必须有人站出来,如果不是我站出来,也一定有人站出来,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生存下去的良心就在于此。


当我看到知青们在一起的亲切和友善,我才发现无论你是“红五类”还是“黑九类”,无论你是“老狗崽子”还是“小狗崽子”,都彼此走在了一起,一样地被抛弃于农村,一样地远离故乡和亲人,一样地在为生计而苦苦煎熬,一样地怀春而不知春在何处……一样地为荒谬付出真诚、为愚昧作出牺牲——我们已经习惯了挫折而变得麻木。


纵观当代历史,没有一个时代有如此众多的青年,集中地投人到劳动改造之中……


半年来,知青在农村所遭遇到的种种不幸通过不同的途径反映出来,引起了江浦县领导的稍稍重视。当时下放到江浦县的原五中校革委会副主任唐义龙同学出于责任和使命,集合了一些同学到江浦县的各个公社去调查访问,尤其是看一下我们五中下去的同学,我当时是其中一员。正是因为参加了这次调查访问活动,决定了我命运的大劫。


一路上,无数知青的惨境使我目不忍睹,尤其是一些低年级的同学,那都是一九五二年、一九五三年出生的同学,那时只有十五六岁,用当时一位农村大妈的话来讲:“造孽啊,这孩子身子骨还没有长全,就到农村来吃苦,他娘老子怎么舍得呢?”黑漆漆的草屋里几个满脸稚气的孩子蜷缩在一床黑得发亮的被子里,头发长而乱。那已是中午,他们早饭还没吃,我走过去掀开他的锅,锅里只剩下已经焦黑的锅巴,那灶边一碗菜,映人我的眼帘,我直感到心中发憷:那是我们南京特有的“大萝卜响”,那个时代,大家都很困难,常常依靠这种小菜佐以下饭,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小菜啊,一个萝卜,切成了三到四瓣,洒上重盐放进缸里进行腌制,经过一段时候,盐已经吃进萝ト中,拿出放在阳光下晒干,晒干后你会发现那萝ト干上闪烁着亮晶晶的盐花,这就是南京人所称的“大萝卜响”。凡是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南京人,是没有人不知道的,而且都和它之间有着特殊的感情和回忆。此时在我的眼里又看见它,我更多看到的是我们知青在农村的处境。此时,我的心仿佛被一只粗糙的大手反复揉搓,直感到钻心的疼痛。


《知青之歌》出世


也就是在那天,一九六九年五月的一天,我们来到了江浦县汤泉公社原五中初三同学任必英所在的小村庄,见到的是同样的惨境,同时也见到了我们五中一九六四年到新疆插队的高世隆带回来的《塔里木——我的第二故乡》的歌曲。《塔里木——我的第二故乡》,我记得当时只有一段,歌词大概是这样的: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美丽的塔里木河两岸是可爱的丰收农场,我的家乡。清清的河水映照着灿烂的霞光,绿色的林带环绕着我的家乡。“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共同遭遇深深地触动了我,唱着唱着我不由动情了,低沉、缓慢、思念家乡的曲调也感染了当时在场的每一个同学。也不知在场的哪一位同学讲:“工人有工人的歌,农民有农民的歌,我们知识青年为什么不能有一首自己的歌呢?”由于原歌词太短、只有一段,唐义龙同学便讲:“任毅,你就去写一下。”我接受了。自此以后我也没有再见到唐义龙同学,等再度重逢时,已经是近三十年后的事了。可敬的唐义龙同学无论在我逮捕后还是在我艰难的平反过程中,都义无反顾地承担了责任,对我的平反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至今我都深深地感激他,愿他“好人一生平安”。


五月的江浦农村,正好是麦收的大忙季节,我们知青第一次参加这超体力的沉重的农活,“跟着太阳起,伴着月亮归”,歌词中的这两句话正是我们当时实际生活的写照。夜已经很深了,同伴们劳累了一天深沉地睡去了,一种百无聊赖的空虚袭向我的心头,苦闷和哀愁化作极具诱惑的煽动,我直感到胸中热血沸腾,根本无法控制内心的冲动,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在那忽隐忽现、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我的灵魂开始升华。我很快地修改了第一段歌词。一气呵成又写好了第二段、第三段歌词,并把曲调重新整理,修改直到符合“缓慢、低沉、思念家乡”要求,整个歌曲写好后,我竟被它深深地感动了。


歌曲共分四段,第一段和第四段相同。


第一段: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美丽的扬子江畔是可爱的南京古城,我的家乡。啊……长虹般的大桥直插云霄,横跨长江,威武的钟山虎踞在我的家乡。


第二段:告别了妈妈,再见了家乡,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载入了青春的史册,一去不复返。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多么漫长,生活的脚步深浅在偏僻的异乡。


第三段:跟着太阳起,伴着月亮归,沉重的修地球是光荣而神圣的天职,我的命运,啊……用我们的双手绣红地球,赤遍宇宙,憧憬的明天相信吧,一定会到来。


第四段: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美丽的扬子江畔是可爱的南京古城,我的家乡。啊……长虹般的大桥直插云霄,横跨长江,威武的钟山虎踞在我的家乡。


我当时的创作意图显然是这样的,第一段借景抒情,对突然间的家乡转变成故乡、他乡转变成家乡,感到十分不适应,于是通过对美丽故乡南京的描写引起知青们对生他养他伴他成长的故乡有着一种割舍不断的思念,而这种思念会随着时间的久远而愈加浓厚,都改变不了“我是南京人”的观念。在这一段里,我用了“美丽的扬子江”“威武的钟山”“长虹般的大桥”这些南京人引以为豪的标志,从而加重了对故乡的怀念的更深层次的依恋性,应该讲很美、很贴切地迎合了知青们思乡的游子之情,因为真实,所以才吸引人,这是这一段的核心。


第二段是写实,通过写实达到更进一步的思乡。这一段的用词值得推敲。各人有各人的理解,所谓“仁者见人,智者见智”。“告别了妈妈,再见了家乡”这是当时每一个知青的遭遇。“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载人青春的史册,一去不复返。”我所要说的是,学生时代是每一个经过的人十分怀念和向往的年龄段,然而我们却在学生时代失去了一切,被强制地推向社会,因此对学生时代的怀念和向往就更加深切,那种金色年华的记忆只能在每一个知青的心中永存。对于过早地结束学生时代、过早地逝去青春、过早地投人社会并参加本不应该的体力劳动,表示出一种无可奈何、无可挽回的哀叹。艰难漫长的未来生活道路是每一个知青面临的而必须经过和体会的,体会的程度不同,势必影响到他的情绪,而情绪的好坏又将影响到他的行动,在这里代用了“生活的脚步,深浅在偏僻的异乡”这句较为形象、较为深奥的词句,同时这句话也成为给我后来的命运带来巨大后果的关键词之一。因为我的描写不雷同于当时的各种描叙,所以才被知青们接受,这是这一段的核心。


第三段还是写实。“跟着太阳起,伴着月亮归”是那时参加麦收的每一个知青所身临的实际情景,是有生以来所经历的第一次超体力的劳作,那是刻骨铭心,永远难忘的。对于插队务农,当时的知青对此形象地形容为“修地球”,修地球肯定是不会是轻松快乐、令人向往的,而是十分艰苦的,因此我用了“沉重的修地球”。所谓“天职”是一种上天赐予的不可推卸的责任,过去老讲“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军人尚能如此,我们知青为何不能?“用我们的双手绣红地球,赤遍宇宙,相信吧,憧憬的明天,一定会到来”这是最后一段,也是后来最要我命的一段,我那时的真实情感是一种面对现状无可奈何、无从适事的表达:慢慢地干吧,美好的明天一定会到来。这里我用了“绣”而不是“修”,意思十分明白,“绣”是一个很慢的事,慢慢干吧,慢慢等吧,等到哪一天是哪一天,急不得的,那时我一开始不是用的“憧憬的明天”,而是“共产主义”,后来考虑到歌词岂不成了标语口号,太没有诗情画意了,于是改的。那始作俑者就是我。因为形象生动,所以才有那么多知青认同,这是这一段的核心。


第四段重复第一段,作用是首尾的呼应,更加深了知青们对故乡的思念和同往,从而进一步表达对整个歌曲的忧郁、伤感和无可奈何的意境。整个歌词共计二百四十个字,用后来我被判刑投人劳动后的一个管教干部的计算:“你的一个字坐十四天的牢。”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当时这首歌叫做《可爱的家乡》,又叫《我和家乡》,还被叫做《南京知识青年之歌》,简称《知青之歌》。而我当时写的是“我的家乡”对于“知青之歌”的提法并没有异议,反而是认同的。


歌曲写好后,我试唱了一下,感觉还挺不错的,于是我署名为“南京五中集体词曲”。这当中的原委是:我不想贪天之功据为己有,只感到抒发了知青们的真情实感,说出了知青们心中想说的话。我知道,一个没有身临过知青的处境,二个没有在农村滚过、爬过、哭过、笑过的人,是永远不会体验到我们知青的情感,这就是历史,这就是文化。


于是,一支歌,一支当时叫作《我的家乡》,后来叫作《知青之歌》的歌曲,在偏僻的江浦小山村,在低矮的茅草屋里,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出世了。


天边渐渐地放出曙光,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睡去了。睡得很沉、很香,直到太阳高挂的中午。对于以后将会发生什么,竟全然没有考虑,只是一种心灵的解脱。


席卷全国的流传


我插队的永宁公社红旗八队,位于永宁镇上,同时又是公社的社部所在地以及永宁公社最大的集镇,交通便利,是南来北往的集散地。永宁公社各个大队的知青们回城返乡或购买日常用品时都会经过这里,每天在镇上都可以碰到南京的知青们。我们新盖好的知青小屋就在镇上通往棉场的公路旁,因此就成了众多知青的光顾地,歇歇脚、喝口水、吹吹牛、发发牢骚,而《知青之歌》就在这小屋里开始被人们认识。知青们见到了这首歌,喜悦和兴奋,溢于言表。很快,会唱这支歌的知青,一传十,十传百,如几何级数般地增长,其传播速度之快,传播地域之广,是我当时根本无法预料的。


就这样,《知青之歌》穿越了时间和空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那个闭寒的时代广泛流传,成了那个时代知青在苦闷和孤独中聊以安慰和抚慰灵魂的良药,激起了知青心中的温情和人性。


几乎没有一个知青记下歌谱记下歌词,我也没有将歌曲的词曲抄录给任何一个知青,每一个会唱的知青完全是凭着记忆、凭着喜爱很快地学会了《知青之歌》。因为这是他们自己的歌,是他们心灵的歌,是他们在那个年代一辈子终生难忘的歌。如今这支歌的原稿依然保存在南京市建邺区人民法院当初审问我而留下的三大本厚厚的卷宗中,也就是二 OO 八年十一月十五日在《南京改革开放三十年成就展》中展出的那三大本卷宗中。


麦收终于接近尾声,一段有生以来艰难的生活即将过去,麦场上的夜晚静寂无声。队长安排我看麦场,许许多多本公社的知青来到我们的生产队,我们坐在堆满麦子的院场内,周围是高高的麦垛,凄白的月光映照大地,也映照在我们的身上。我弹起了吉他,如泣如诉的《知青之歌》在夜色中唱起,委婉动情的歌声诉说着我们的不公的遭遇和心中的无奈,很快变成了大合唱,一曲唱罢,所有唱的人都已泪水滚滚,几个女知青竟然放声大哭……


在百花凋零、万马齐暗八亿人民八个戏的非正常年代里,一支歌,一支另类的《知青之歌》,就这样开始了她那席卷全国的传播,成了共和国历史上没有经过报刊发表、没有经过电台广播而传播最广的一支歌。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我心中还是没有一点点的担心。


江苏省江浦县与安徽省的来安县、和县接壤,一座小小的“苏皖桥”架在乌江上,把江苏和安徽连接起来,你站在桥上,一脚踏在江苏,另一脚却在安徽了,心情好不自在。乌江很有名气,传说中的西楚霸王项羽别虞姬自刎正在此处。乌江畔的霸王府、虞姬庙、虞姬墓的香火已延续了两千多年。可惜这一切都在“文革”中被砸毁,成了废墟一片,来此凭吊的人看到的只是半埋在土地里的石狮于以及项羽宝驹长嘶奋起砸下去的马蹄印。


一九六九年的下半年,长江中下游一带,雨水特别大,滁河又泛滥了。那时,许许多多的知青开始回城,好让被大雨扰乱的烦躁心情平静一下,我也是其中一个。回城后,从报上不断地看到抗洪防汛的报道,我们几个知青开始不安起来,一是认为久在城里也十分无聊,二是对水位不停地上涨普遍有一种好奇和好玩的心态,想领略一下大水的感觉。于是我们决定乘船到安徽的乌江,然后从那里再回到我们所在的永宁、大桥和汤泉公社。


一路上,江水汹涌澎湃,小船悠哉悠哉,苏皖两省的风景尽收眼底,瞬间拂去返城以后心中的烦闷和不快。回南京的短暂几天,不经意间听到《知青之歌》的信息:学校的学生在唱,工厂的工人在唱,军队的营房里军人在唱,就连我的妹妹也在唱,而且唱的一字不差。当我问她这是什么歌时,妹妹奚落了我一番:“连这个歌都不会唱,亏你还是知青呢?”她哪里会想到,创作这支歌的正是她的哥哥!我没有告诉她,也不想告诉她。


两个月的时间,仅仅才过了两个月,《知青之歌》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向黄浦江畔,飞向西双版纳,飞向新疆,飞向北大荒……飞向大江南北,飞向任何一个有知青的地方,这是我当初万万想不到的结果。就在这时,我开始担心了,心里感到紧张,那几天在南京过得也不是滋味。我也回了家中一趟,校广播站的新同学十分热情地欢迎我到来,一句话:“你写的《知青之歌》真好听!”把我吓了一跳,我问她:“你怎么知道是我写的?”“五中哪个人不知道是你写的!”


我一下子无语了,陷人了无尽的沉思。


深浅还是深陷


小船鸣着汽笛,继续向前开着,江水有节奏地拍打着船舷,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阵的柴油气味,呛得喉咙十分难受。突然间,“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美丽的扬子江畔是可爱的南京古城,我的家乡………”《知青之歌》在船上响起,我探过头看了过去,那不是我们五中的同学,但,是我们南京的知青,我好生奇怪的是,他们唱得却依然很准,依然是一字不差。


我不禁迈开脚步走上前,回城后的情景催促我上去询问:“喂,同学,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歌?”


“你是不是知青?”一女生诧异地抬起头来。“我当然是知青了。”我回答。


“是知青,怎么会不知道《知青之歌》?”


“我们村庄太闭塞,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噢,原来如此,你真快成‘二哥’了!”说完几个女知青一阵大笑。那时工人是“老大哥”,农民也就成了“二哥”了。


“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多么漫长,生活的脚步深陷在偏僻的异乡”,随着歌声的响起,我突然愣住了,感到不对,歌词变样了。


随即我又走上去,装作一份很谦恭的样子,恳求她们再唱一遍,说我要记下来。于是她们又声情并茂地唱了一遍,还是“深陷在偏僻的异乡”。而我当时写的歌词却是“深浅在偏僻的异乡”,一字之差,意思完全不对了。知青下放,深陷农村,这不就是明目张胆地呼喊反动口号吗?我感到问题的严重,严肃的问题和责任感促使我走上前去。几个女知青奇怪地看着我,显然对我的几次打扰显得有点不耐烦。


于是我卸下伪装,“对不起,我是五中的学生,我认识《知青之歌》的作者,好像歌词中不是生活的脚步深陷在偏僻的异乡,而是深浅在偏僻的异乡,怎么传到你们这里变样了呢?”我很和善地说。


“我们也不知道,歌曲传到我们这里就是这样,也没有歌词,我们也是记下来的。什么深浅,什么深陷,深浅还没有深陷好,我们插队难道不是深陷农村吗?”


没有想到,我本想解释却被她们问住了。“我知道作者‘深浅’两字的含义。”我说。


“那你就讲讲给我们听。”女知青们说着,态度显得十分耐心。


于是在南京到乌江的船上,我给“深浅”加了形象的注释:“知识青年从根本上讲是属于小资产阶级的范畴,因此就注定了他们革命的不彻底性和狂热性。顺利时,他们会以为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挫折时,又会感到一切是那么悲观和毫无希望,因此他们的革命脚步一会儿深,一会儿浅。在革命的大路上,坚定的脚步,深深的脚印,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深,一会儿浅,但始终走在革命的路线上。”我这样随意讲完了,她们瞪大眼睛看着我,点点头,感到解释还蛮有意思的。


“告诉你们的同学,把这个词改过来,我代表五中,代表作者感谢你们!”“好的,好的,我们听你的,但感觉还是深陷好。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已经无话可说,这一次是我亲耳听到的,可以解释一下,我没有听到的各种版本的《知青之歌》还不知有多少被改动的地方,我能管得过来吗,我对自己说。但我的内心却感到一阵又一阵的紧张,也许危险正一步又一步地向我靠近。


同样是在南京到乌江的船上,我的同学许凯华等,唱起了《知青之歌》,却引来知青们的围观,唱了一遍又一遍。他们把头上戴的草帽放在甲板上,要求知青们给一根香烟,一曲唱罢,草帽里放满了一根根的香烟。


《知青之歌》深受广大知青们的热爱,已经深深地扎根在他们的心中。在那个年代,在八亿人同唱一支歌、同跳一种舞、只有几个样板戏的情况下,如果一千七百万知青有了一支属于自己的歌,会是一种什么境况?那就是凭着这首歌,在凡是有知青的地方,你就可以找到朋友、找到吃、找到住,因此,很多知青曾亲切地把《知青之歌》称作“知青的国际歌”。


小船的汽笛,又“鸣鸣”地响起,我们的目的地乌江到了,我迈过“苏皖桥”来到霸王别姬自刎时马蹄踏出的脚印和废墟前,目送着几个女知青渐渐远去的背影,双脚踩在那巨大的脚印里,却真真切切地感到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正用力把我朝下拉,直到我整个人陷下去……此刻,我感到害怕,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如果说南京到乌江之行,被改掉的歌词已经令我担心和不安的话,那么一个星期后发生的事情更叫我胆战和心寒。


莫斯科广播电台将我推入绝境


一切如预料的那样,愈是担心就愈担心。一场罕见的山洪终于爆发了,江浦县圩区的农舍和用地皆浸没在水里,贯穿南北的津浦线上的晓桥段也给洪水冲垮。知青们和农民一起奋战在抗洪第一线的堤坝上,已经快一个星期没有回“知青屋”了。等到洪水稍稍退却以后,我拖着那疲惫的身子回到那屋外大雨、屋里小雨的房中,正想收拾一下好好休息,隔壁小耿送来一封信,说已经来了好几天了。我接过信一看,那是五中高三丙班的郑剑峰的来信,郑剑峰是我的好朋友,他因身体不好没下农村。平日里我们感情很深,我下农村时的半导体收音机就是他组装送给我的,收听“莫斯科广播电台”和“美国之音”效果极佳。我急切地撕开信,一看,人像挨了一棍,顿时闷了,一下子坐在床边,痴痴地呆住了。


郑剑峰在信中告诉我,《知青之歌》已在当时我们称之为苏联修正主义的“莫斯科广播电台”广播了,被改为男声小合唱,歌名也被改为《中国知识青年之歌》……郑剑峰在信中让我注意点,并告诉我电台播出的时间,嘱我留意听一下,并把这封信立即烧掉。平日里我都有保留信件的习惯,唯独这一次,没有保留,冥冥中我已感到灾难的来临。


二 OO0 年,中央电视台大型电视系列片《百年中国》对当时这一情况是这样表述的:一九六九年八月,苏联莫斯科广播电台的华语广播频繁地播送了一首被称为《中国知青之歌》的华语歌曲。歌中饱含了知青们对家乡、对亲人的思念,对过早地结束学生时代、过早地参加体力劳动表示深深的哀叹。不久,这首歌因情调灰暗、低落遭到激烈的批判……


二 OO 六年,《南京晨报》编写《南京往事五十年》一书中对这件事是这样描写的:这年(一九六九年)八月,苏联莫斯科电台的华语广播播放了这首歌,他们称之为《中国知识青年之歌》,当时正值中苏两国因边境争端和意识形态分歧而处于严重对立的非常时期,莫斯科广播电台频繁播送这支歌无异于将任毅推入绝境……


收到郑剑峰的来信后,我感到精神全垮了,已经没有任何心思了,脑乱成一团糟,热血上涌,仿佛要爆炸一样,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一晚上的冲动会造成加此巨大的后果,看来我的命运将要毁在我这莫名其妙的歌曲中了。


当天下午,我没有去堤坝上抗洪,一个人关上门静静地坐在那里,屋外的大雨还在肆虐地下看。我焦虑地等待着,四点钟一到,我打开半导体收音机,尽量把音量调到最小,搜索莫斯科广播电台……此时我的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膛,拨收音机旋钮的手一直在抖着,莫名的大汗浸湿了我的全身……忽然,“莫斯科广播电台,莫斯科广播电台,中国的知青朋友们,下面请听《中国知识青年之歌》……”随着悦耳悠扬的音乐声响起,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那经过配器增加了和声的男声小合唱,把这支歌演绎得十分完美、十分动听。我学过六年俄语,很欣赏苏联歌曲,尤其欣赏其中的男声小合唱,此刻我感到,这支歌竟比我听过的所有苏联歌曲还要好听。


歌曲唱罢,余音还在耳边不停地缭绕,然而头脑里突发出来的各种想法搅和在一起,乱得令人心烦。此刻我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眼泪不禁掉了下来。我很少掉眼泪,就是在后来被逮捕、提审、判刑时我都不曾掉泪,这一次不知是怎么了。


“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美国帝国主义、苏联修正主义是我们的两大敌人,而且是不共戴天、誓不两立的死敌。既然敌人支持了,播送这支歌,我们当然就要反对了。我突然感到我的小命已经系到一根十分脆弱的丝线上,不知哪一天丝线就会断了……


那时候,许许多多听过莫斯科广播电台播放这支歌的知青朋友都对我表示了极大的关心,也不时透露对我的担心,《知青之歌》还在不可思议地流传,而且更加盛行了。是否印证了这样一个道理:愈是被禁止的东西,它的生命力就愈强,影响力也就愈长久,一方面是人民的好奇心,另一方面却是这事物本身的魅力所在?我不得而知。


我看到过无数的知青们记录的《知青之歌》手稿,内容大同小异,有很多是知青们根据内心的需要,增加了“姑娘”“感情”之类的段落,也不落俗套,只是我感到事态越来越严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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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保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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