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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文摘丨图形作为知识:十幅世界地图的跨文化旅行(二)

美术研究 美术遗产
2024-08-30

《美术研究》2018年第2期

图形作为知识

十幅世界地图的跨文化旅行

(二)


李    军


一个牛头形世界

《大明混一图》与《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

 

《大明混一图》为绢质彩绘,纵347厘米,横453厘米,现藏北京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图12)。该图是中国现存年代最早、尺幅最大的彩绘世界地图。据汪前进、胡启松、刘若芳等根据图上政区地名情况判断,该图绘制于明洪武二十二年即1389年。图11中的山东半岛正源出这幅巨大的《大明混一图》,是其中一个很小的局部;学者已经充分证明了《大明混一图》主体部分与此前地图的种种关系。但此图的左右两侧,则显示了所有已知中国地图前所未有的新内容。

 

图12/《大明混一图》,1389


图12-a/《大明混一图》细节:欧洲与非洲

 

也就是说,迥异于此前中国的世界地图,《大明混一图》并不满足于传统的只用名字象征性地暗示中国之外世界的举措,而是第一次试图真实地展现中国周边国家和地区的具体形状。右边,除了熟悉的朝鲜半岛与山东半岛遥相对望之外,我们第一次在中国海岸线的对面,看到一个巨大的日本诸岛的轮廓赫然浮现;更令人惊异的是在左边,首先可以辨认出一个长条形的半岛(印度,图12);在印度西北部,则是尖端朝东形似一只脚的阿拉伯半岛;和尖端朝南的一个三角形状的非洲大陆(中间有一个巨大的湖泊);从非洲往北,则是未被明确表现为水域的一个狭长的空间(地中海);中间的两道细长的骨状物,则明显是地中海上的两个著名的半岛(尽管被表现的像孤立的岛屿),即亚平宁半岛(意大利)和巴尔干暨伯罗奔尼撒半岛(希腊)(图12-a)。换句话说,地图左侧部分表现的恰恰是包括印度、非洲和欧洲在内的欧亚大陆的另一端;它们与欧亚大陆的这一端——巨大的朝鲜和日本——一起,把中央的那个近似方形的明代中国围合起来,形成一种左中右三元并置的结构。

 

图13/《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1402

 

使这一三元结构呈现出更加鲜明之外形的,要数绘于稍晚时期(1402年)的另一幅著名的东亚世界地图——《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图13)。在该图右侧(图14),朝鲜与日本均被完整地描绘出来——朝鲜地形的巨大、详实和精确,以及日本地形之相对缩小和左右错置,暴露了图形作者的朝鲜身份;而在该图左侧,与之形成平衡的是一个更为清晰的西部世界:印度洋、非洲和地中海世界(图15)。其中印度次大陆的消失不见,使得印度洋更形深邃和开阔;也使阿拉伯半岛和非洲较之《大明混一图》显得更大;相应地,地中海、黑海和里海也得到了相对准确的表现;北非、西班牙、法国也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尤其是意大利和希腊,除了依然被表现为岛屿之外,其形状较之以往,变得更容易辨认。这个包括欧亚非大陆在内的三元结构,从图形上看,现在已非常接近于一个牛头形状或一个牛头形世界。

 

图14/《疆理图》细节:朝鲜与日本


图15/《疆理图》细节:a.西部世界;b.西部世界诸国

 

这个牛头形世界是如何形成的?两幅地图标题中共同的“混一”二字提供了寻找答案的线索。尽管《宋史》卷二百四《艺文志三》中已有“混一图一卷”的记载,但我们对宋代“混一图”的形式与内容一无所知。正如李孝聪所说:“从上述海外所藏‘混一图’来看,几乎所有的‘混一图’都出自中国元朝的舆图,而摹写的时间已经晚至明朝初年,不会是明朝人的第一手资料;又在郑和下西洋之前,也绝不会是取自郑和航海所得到的信息”,而《大明混一图》和《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以下简称《混一图》和《疆理图》),正是这样的“出自元朝”的“混一图”(图16)

 

图16/《大元混一图》,约1270-1330

 

所谓“混一图”,人们一般似乎更关注疆域的合并和统一;但同时不可忽视图形的整合之意。

 

《疆理图》中朝鲜权臣权近的跋文披露了个中奥秘:

 

天下至广也,内自中邦,外薄四海,不知其几千万里也。约而图之于数尺之幅,其致详难矣。故为图者皆率略。惟吴门李泽民《声教广被图》,颇为详备;而历代帝王国都沿革,则天台僧清浚《混一疆理图》备载焉。建文四年夏,左政丞上洛金公(即金士衡),右政丞丹阳李公(即李茂)燮理之暇,参究是图,命检校李荟,更加详校,合为一图。其辽水以东,及本国之图,泽民之图,亦多缺略。今特增广本国地图,而附以日本,勒成新图。井然可观,诚可不出户而知天下也……。

 

图17/《广轮疆理图》,1360

 

所谓“勒成新图”,即等于在各种旧图基础上的重新拼合。具而言之,《疆理图》的成图=李泽民《声教广被图》+清浚《混一疆理图》+朝鲜本国地图+日本地图。后两部分地图的添加,我们已经于图14中披卷可见;清浚的《混一疆理图》之概貌,亦可见于叶盛《水东日记》所收之《广轮疆里图》(图17)——从中可知清浚之图并无涉及域外的内容;唯一无缘得见的只有内容“颇为详备”的李泽民《声教广被图》。元末明初乌斯道《刻舆地图自序》即提到,“李图增加虽广而繁碎,疆界不分而混淆”;暗示李泽民的地图涉及极为广阔的世界,其疆域之间没有明显的边界,以至于不同区域“混淆”(“混一”的负面表述)在一起而难以区分。这意味着二图中的异域内容只能来自李泽民。而李泽民所在的元代,恰恰是中国历史上对外交流最为频繁的时期。以四大汗国为标志的大蒙古国的疆域横亘欧亚大陆,以蒙古骑士、各国战俘、工匠、商人和传教士为代表的各色人等(“色目”人概念的起源),则把原先因苦于封建主义而壁垒森严的中世纪欧洲、中亚、南亚和东亚,日益连接成一个整体;同时也对于拼合更大的世界地图提出了要求。时任元秘书监事的色目人扎马鲁丁(一说扎马剌丁,波斯人)在一项奏折中,恰好提到了这样一项时代任务:

 

一奏,在先汉儿田地些小有来,那地理的文字册子四五十册有来。如今日头出来处,日头没处,都是咱每的。有的图子有也者,那远的,他每怎生般理会的,回回图子我根底有,都总做一个图子呵。怎生?

 

“日头出来处”和“日头没处”涉及欧亚大陆疆域和土地的统合,“汉儿图子”和“回回图子”,则涉及当时所在世界于地图上的拼合为一(“都总做一个图子”)。具体来说,这样的“混一图”在汉地和中原地区,应该依据原先的汉式舆图;而在中原以西的西域、中亚、西亚,乃至非洲与欧洲,则无疑参照了当时的伊斯兰舆图(“回回图子”),进而缀合拼接。

 

无独有偶,在文献中确可以找到同时代“回回图子”的蛛丝马迹。《元史·天文志》和《秘书监志》提到同一位扎马鲁丁为元廷建造的七件回回天文仪器,其中有一件叫“苦来亦阿儿子”,还原为波斯文即“Kura-iarz”,现代汉译为“地球仪”,《元史·天文志》译作“地理志”:

 

其制以木为圆球,七分为水,其色绿;三分为土地,其色白,画江河湖海脉络,贯穿于其中。画作小方井,以计幅员之广袤,道里之远近。

 

这件“地球仪”描绘了当时伊斯兰世界所知的全部“地球”,包括其中大海与陆地的比例关系(“七分为水”,“三分为土地”);其中陆地的情形,可见于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五卷《地学》中提到的纳速剌丁·吐西(Nasir al-Din al-Tusi)于1331年绘制的圆形世界地图(图18):该图把当时已知的陆地——非洲、欧洲和亚洲大陆——描绘成一个漂浮在大海上的连绵的整体。应该说,正是这类伊斯兰舆图的相关图形,为李泽民的牛头形世界提供了一个独特的牛耳——他那世界地图的西方部分。

 

图18/《纳速剌丁·吐西世界地图》,1331

 

那么,这类伊斯兰舆图又何据何本呢?


完满无缺的圆形

《伊德里西地图》、《T-O图》和《托勒密地图》

 

14世纪纳速剌丁·吐西世界地图的原型,可以追溯到12世纪的《伊德里西地图》(Al-Idrisi’s World Map, 1154, 图19,此图是原图约1553年的摹本,现藏于牛津大学Bodleian Library)。伊德里西(al-Sharīf al-Idrīsī)来自穆斯林统治的西班牙科尔多巴,约于1138年左右受西西里国王罗杰二世(Roger Ⅱ of Sicily, 1096-1154)邀约来到巴勒莫为国王服务;他最著名的业绩是为罗杰二世绘制了一套包括70幅地域地图和一幅世界总图在内的世界地图册,取名为《渴望周游世界者的娱乐》(Kitabnuzhat al-mushtaqfi’khtiraq al-‘afaq),于1154年国王去世之前完成。该图标志着“希腊、拉丁、阿拉伯学术三大地中海传统”在同一部书和同一幅图中的“汇集”,代表着12世纪世界地图绘制的一座高峰。

 

图19/《伊德里斯地图》,1154

 

可以很容易从图形中辨认出二者之间的亲缘关系。同样的圆形构图(图18、图19)中,地中海、黑海、里海和贝加尔湖,以及印度洋和太平洋(南海)等水面,以及欧洲、非洲、阿拉伯半岛和亚洲等陆地的形状,都可以一一对应起来;甚至于北欧部分波罗的海两侧两个呈左右顾盼的半岛(疑为日德兰半岛和芬兰),也得到清晰的勾勒。仅有的两处不同,一个是图18的非洲大陆较小,其端头只是轻微地朝东,从而区别于图19的非洲大陆,后者呈月牙状向东大幅弯曲;另一处不同,是前者的地中海中没有画出意大利和希腊两个半岛,但这一点也可通过图18作为草图的性质见出,也就是说,前者将位于两个半岛之间的亚得里亚海省略掉了,将二者处理成一个整体,成为欧洲大陆上一个略显突出的部分。

 

《伊德里西地图》与传统伊斯兰舆图一样,体现出鲜明的“宗教寰宇观”。它把世界处理为一个完满的圆形;把世界的中心放在阿拉伯半岛的圣城麦加上;并以南为上(因为对于大部分伊斯兰国家而言,麦加位于它们的南面)。但它的地理观念和地图绘制法,则更多地受到了希腊观念,尤其是托勒密世界地图的影响。例如它把可居世界分成七个气候带;使用经纬线(尽管是在区域地图上);描绘包括欧亚非、东西方在内的广阔世界等等。与之相比,同时代的欧洲则正陷于“黑暗”的中世纪,此时欧洲流行的仅是一类内容抽象、形式简陋的“宗教寰宇图”,称作“T-O图”。

 

所谓T-O图是指欧洲8世纪至15世纪流行的一类世界地图(mappa mundi),形状类似于字母T和O的套合。图20就是其中最原始、最典型的一类,原型可以追溯至8世纪。字母O代表世界;T代表将欧、亚、非三洲分隔开的水域。将欧洲与非洲分开的是地中海,将欧洲与亚洲分开的是顿河;而尼罗河则将非洲与亚洲分开。亚洲位居欧洲和非洲的上方,代表太阳升起的东方;世界的中心是位于圆心的圣地耶路撒冷,东方的最上方则是传说中的伊甸园。除了三大洲的具体位置之外,这种地图几乎与真实的世界毫无干系,但其基本骨架则具现在中世纪的每一幅T-O图中,即使内容丰富、令人眼花缭乱一如英国14世纪初著名的《赫里福德地图》(图21)者也不例外,我们在图中可以很轻易地发现,一条从最上方的最后审判和伊甸乐园图像,经中央的圣城耶路撒冷,再到图底之世界尽头的垂直轴线,贯穿始终,叙述着图像庄严的宗教主题。

 

图20/《T-O图》,约1200


图21/《赫里福德地图》,约1300

 

现存最早的《托勒密世界地图》只能追溯到14世纪晚期的拜占庭(图24)。我们已经无从得知,希腊人托勒密(Claudius Ptolemy)在公元150年书写他的《地理学指南》时,是否配有地图;是否最初的地图看上去与15世纪复原的《托勒密世界地图》相像或者截然不同?但任何人都能凭直观感受到,从中世纪的T-O图(图20)到文艺复兴时期的《托勒密世界地图》(图22),中间跨越了多大的距离。而这一距离的跨越,首先应该归功于中世纪的穆斯林和伊斯兰舆图,之于托勒密世界地图的研究、保存和改进。换句话说,尽管文艺复兴时期《托勒密世界地图》在内容上复原自公元2世纪托勒密的《地理学指南》,但在形式上,它却大大得益于前此的中世纪伊斯兰舆图(如《伊德里西地图》),一定程度上亦可谓是后者之产物。

 

图22/《托勒密世界地图》,1486

 

首先,如果托勒密《地理学导论》原初有图,那么就应该把现存受托勒密影响而绘制的相关伊斯兰世界地图(如《伊德里西地图》),看作是最早的一批《托勒密世界地图》的仿制品;如果无图,则它们就是最早的一批已经实现了图像化的《托勒密世界地图》。

 

图23/《伊德里西地图》细节:意大利与希腊


图24/拜占庭《托勒密地图》细节:意大利与希腊


图25/《托勒密地图》细节:意大利与希腊

 

其次,穆斯林至少提前欧洲人150年了解《托勒密世界地图》并绘制相关地图的事实,也使欧洲人在复原时有很多机会可以挪用和借鉴伊斯兰舆图的视角。例如,在意大利和希腊的绘制上,图23、图24和图25显然属于同一个家族,它们之间的连续性一脉相承:后者以前者为基础并校正与补充前者(如增加了前者中没有的科西嘉岛),使之较前者更形准确(如拉长了意大利靴子状的尖端)。

 


图26/《混一图》细节:意大利与巴尔干半岛


图27/《疆理图》细节:意大利与巴尔干半岛


图28/《疆理图》细节:非洲南端


更有意思的是,同时期前后中国(和朝鲜)舆图中的相关部分,亦可纳入与伊斯兰和欧洲舆图相同的图形家族之中。如《大明混一图》和《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中西侧的意大利半岛(图26、27),看上去正是那个在摹写过程中失却了靴尖的靴身(状如一个肘子);而旁边的希腊之所以显得像一根细长的骨头,而且孤立在海中变成了岛屿,完全可能是因为摹写者对伊斯兰原图中巴尔干半岛上那道山脉产生误读,把它当成河流或海洋之一部分来加以释读的结果。

 

甚至于中国和朝鲜地图中非洲大陆为什么朝南(图28)的问题,也可以得到图形学或艺术史方面的解释。把非洲南端表现为朝东,是同时期伊斯兰地图的普遍做法;上述二图把非洲大陆表现为朝南,确乎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大部分中国学者倾向于将此看作中国绘图者的伟大成就或者“先知先觉”,但实际上,这极可能是一个图形与方位因素变异而导致的偶然结果。具体过程解读如下:

 

图29/伊斯兰地图位移示意图

 

前文已经提到,元代已有引进“回回图子”和制作地球仪(“苦来亦阿儿子”)的实践。而在将上述伊斯兰舆图与中国本土地图混合为一时,拼合过程中必然发生图像因素的调整、改易和取舍。以图29为例,为了能够适应本土读者观看的需要,伊斯兰舆图中原有的方位,将被调整为以中国为中心的视角;这一位移过程中,原先朝东的非洲大陆的尖端,就可能被相对化,呈现出朝南的态势;而中国部分地图相应地放大和中心化,也会导致西方和非洲部分的缩小,其具体方位问题反而会变得微不足道,正如我们在《混一图》和《疆理图》中发现的那样。

 

最后,尽管与《伊德里斯地图》和《T-O图》相比,文艺复兴时的《托勒密世界地图》并非真正的宗教寰宇图,其图形亦因采取类似地球仪的投影法之故而略呈椭圆形(图22),但事实上,这种地图亦与宗教寰宇图相似,在很多方面,因为过于执念于某种理想完满的世界图景而尽显封闭和狭隘。最明显的一个事例是15世纪的《托勒密地图》中,印度洋仍像托勒密原书中所描述的那样,被显现为一个犹如地中海那样的内海;非洲大陆则与一个“未知的大陆”(Terra Incognita)连接在一起;故从理论上说,从非洲东部的埃塞俄比亚一直往东,是可以通往中国(Sinae)的。这种荒谬的地理理论不仅与当时的地理大发现背道而驰,也远远落后于几百年前的伊斯兰舆图,以及在这一方面深受伊斯兰舆图影响的中国与朝鲜地图。

 

因此,这样的完满无缺必须被打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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