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男人，最坚强的泡沫

一首野狼Disco让中国的年轻人都学会了用左手画龙，右手画彩虹。

“东北文艺复兴。”

他们这样形容互联网上讨论东北文化的氛围。不过，在文学作品和电影里，东北工人好像总和城市衰落联系在一起，激烈又伤感，土味又犹豫。

〓 电视剧《钢的琴》剧照

但如果你和东北人表达这种同情心，他们会用自己的故事让你把嘴闭上。

路军就是这样的人。

“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焰火，天空海阔，要做最坚强的泡沫。”路军认为，这句歌词才是他的写照。

可能因为基因里带着漂浮的种子，他从进厂第一天就刻意打扮得和别人不一样，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别人都穿飞跃球鞋上班，只有他常年穿着温州产的十块钱一双的假皮鞋，新买的牛仔裤也要用剪刀开两个破洞，他身高接近一米九，每天下班都站在厂门口抽根烟，夕阳的逆光打在他脸上，整个一东北张国荣。厂里有好几个女工追他，但他理都不理，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属于化纤厂，这里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摇摇欲坠。

路军是孤儿，父母都是来自上海的知青，七十年代先后死于“牛棚”和赤脚医生的误诊，具体情况没人再提过。邻居当小学老师的奶奶收养了他，艰难地把他拉扯大，从技校毕业后就进了化纤厂。

1994年，上海浦东新区陆家嘴世纪大道建起了东方明珠电视塔，赶时髦的开山屯化纤厂加印了一批东方明珠主题的挂历，路军经常在车间看着图画里这座遥远的建筑发呆，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是那一年，路军在录像厅里看了一部叫《阿飞正传》的电影，也是在那时他才认识了正版张国荣。

工友们是被手绘海报里露着大腿的刘嘉玲吸引来的，看完纷纷大呼上当。录像厅老板自己也没看懂这片子，但还是诱导年轻人来这找刺激。这小屋里满地的烟头和瓜子皮，除了放把火外根本没有清理干净的可能，好多工人是带着女朋友来过夜的，来这种地方，就说明情侣彼此间有着黏稠的暧昧默契。有一说一，此情此景下给大家看王家卫，属实沾点缺德了。

〓 张国荣在《阿飞正传》里

但路军看完却没跟着一起骂，他反而觉得这两块钱花得太值了，张国荣演的旭仔就像路军的一场怪梦，每一句台词，甚至每一个动作都那么吊，打完人还随手梳一下头，他奶奶的，怎么能这么帅！

这个角色像射钉枪一样扎进了他的心里。阿飞是上海话，形容轻狂的小流氓，这是路军父母的语言，他虽然从未真正听到过，但从那之后他决定要实践起来，似乎这样能更靠近想象中的故土。

从那之后，路军腰上多了一块刺青，说起来可笑，那刺青是个简体的蓝色“义”字，上面还画了一把匕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这方面做得多好呢，其实那把刀就表达了否认：我是个可以在义字头上插把刀的人，所以别指望我做事讲规则，你看着办吧。

路军第一次尝试侠，以武犯禁，便是为奶奶出头。奶奶有一个月的退休金未能及时到账，便到教委去问领导。刚进大门便被门卫拦住了，门卫是个蛮横无理的中年男人，争吵中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奶奶推了一个跟头。当天晚上路军摸到门卫室，把那老小子一脚踹倒，刚要用暖瓶砸过去，发现对方露出了一截木头做的假腿。再抬眼一看，桌上摆着一张照片——年轻的门卫一身笔挺的六五式军装，胸前端着冲锋枪，背后是苍翠的群山，上面写着“1981年，广西留影”几个字。路军这才停手，把暖瓶轻轻放在了地上，给躺在地上抹眼泪的门卫扔了一根阿诗玛，门卫坐起来，和路军面对面抽起了烟，两个人就这样在怪异的沉默中达成了和解。

谁也不是天生的疯子或孽种，和生死一念间的历史相比，现实生活里都是些可勾销的琐碎恩怨。阿飞并不应该是沉沦于恨意的人，做人应该潇洒一点。

1995年，张国荣主演的电影《夜半歌声》上映，他从放荡不羁的阿飞又变成了舞台上光彩照人的宋丹平，跟单眼皮但说不上哪特漂亮的吴倩莲搞起了对象。路军也在这一年迷上了泡舞厅，他成了大世界俱乐部的常客。

〓 《夜半歌声》剧照

大世界俱乐部这个名字取得不错。世界宏大，人生飘零，在这间俱乐部似乎能找到某种阐释和归宿。

化纤厂的女工们大多观念保守，所以这里都是镇上陌生的女孩，这正合路军心意。歌里唱得好啊，“红尘啊滚滚痴痴啊情深，聚散总有时”。路军在这里处了好几个对象，平均不超过俩月便换人。他和这些女孩跳完舞后便会去烧烤店，延边烧烤现在借着新媒体的东风已经享誉全国，但在当时还是隐秘的地方宝藏。除了常规的牛羊肉串，路军最喜欢的是生拌羊肝，他给每个姑娘推荐这道邪典的菜品，一边茹毛饮血一边讲述着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的遥远梦想。炭火升腾，满地酒瓶，信息素拉满。收杯之后，趁着酒与肉的香气推开大门，便是白雪皑皑的夜晚，这种情境下，哪个年轻人会想回家呢？

这种轻盈的生活持续了大约一年，路军便摊上了大麻烦，一位名叫金燕的朝鲜族姑娘怀上了他的孩子。路军想干脆娶了金燕，承担起责任，但那个年代朝汉两族通婚属于稀罕事，连中学生都只跟同一民族早恋。发生这样的事情自然会让金燕的父母震怒无比，金燕此时又意外流产了。在父母的坚持下，金燕和路军断绝了关系。

二十出头的金燕没有经济来源，只能听从父母的安排。很快，她被父母许配给了化纤厂一位丧偶的车间主任。

失意的路军再也不去大世界俱乐部了，他开始沉迷于赌博，用可怜的智力向数学和概率一次次发起冲锋，每次都铩羽而归，最终欠下巨额债务。就在一筹莫展之际，金燕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得到了丈夫的同意，取出了家里一部分存款，把装满钱的信封交到路军手里，只留下一句“拿去还债吧”便转身离开，路军连句谢谢都没说出口。

〓 《钢的琴》剧照

1998年，造纸车间出了一起未被记载的生产事故，金燕的丈夫在巡检时失足掉进废料池中，等救上来时人已经深度中毒，脸是黑色的，嘴唇是紫色的。送到医院后医生用尽了一切办法，最终也只能放弃治疗，小镇的医院没有太好的设备和经验，医生甚至不会委婉地安慰患者家属，只是诚实地告诉金燕，你丈夫以后醒来的概率也不大，估计就是植物人了。金燕瘫倒在地，安静几秒后便爆发出凄厉的哭声。后来有人回忆，那哭声特别大，像防空警报。

还好，这时候路军来报恩了。

厂里已经好几个月开不出工资，“下岗再就业”这个词开始出现在电视新闻里，路军干脆辞了职，和金燕一边照顾着病床上的主任，一边送煤气罐、卖烤地瓜、蹬三轮，只要是赚钱的活都干，总算是搭伙把日子维持了下来。搭伙这个词非常有趣，与纪委通报里的“不正当男女关系”不同，它的词性处于合情合法的边缘，是生计所迫的选择。这种关系始于东北的农耕时代，在同一阶层的社交舆论里无人可指摘。奶奶虽然一直希望路军能找个汉族姑娘结婚，但面对金燕总是开不了口。

也是在1998年，张国荣出了新专辑《这些年来》，主打歌的歌词非常动人：“投入过怀念过忘掉过，这角色要几多有几多，任何样子都可，似雪片掠过星河。”

四年后，金燕的丈夫在春节还没过完的时候去世，路军出钱又出力给他办了非常体面的葬礼，在火葬场烧的还是头炉。那天天气阴沉，明明满地白雪，撒上纸钱后，却像一片漆黑的海。等天暖和了点，路军便带着金燕来到上海旅游，金燕从不相信路军是上海人的孩子，毕竟连城隍庙那专门忽悠外地人的灌汤包他都买了好几个。路军似乎也不再执着于血统身份，他意识到，在这座巨大陌生的城市里自己注定只能是游客。回到开山屯，路军便用积蓄置办了一家灌米肠的作坊，算是当起了小老板，迈向了小康生活。

四月一号的报纸送来了，头版里赫然几个大字映入眼帘：“张国荣坠楼身亡”。路军看完报道，连着抽了两根烟，便把报纸扔在了垃圾桶里，米肠作坊里还有一堆活呢，没时间为了这事伤心。

过了春天，奶奶突然病倒，在临终前奶奶拉着路军的手说了好几遍对不起，路军只顾着哭，全然没在意奶奶的歉意背后有什么。在葬礼结束后的午宴上，奶奶的同事才告诉路军，当年举报你爸的就是奶奶，这事她让我在她死后再告诉你。

路军心中毫无波澜，生活对于这几代人来说就像江河，只顾着无止无休地流淌，过去既不值得细细追究，也不值得自豪或羞耻。

〓 电视剧《钢的琴》剧照

人们再一次看到路军，已经是2020年年初了，疫情暴发，所有人都无法外出，早已离开开山屯的老工友们在家刷手机的时候，意外发现路军正在网上做带货直播，每场都有几百人看。快递虽然已经暂停，那段时间似乎每个人都陷入惶恐和哀叹，但路军不一样，他依然精神饱满地介绍自己的生计，并时不常地来一段才艺。

大风大浪见多了，这一代人的动荡早已落幕，连同那些恨和遗憾，一个肺炎又算得了什么。

他最喜欢模仿《阿飞正传》里张国荣穿着背心在房间的那段独舞，尽管已经谢顶，肚腩像皮球一样鼓鼓溜溜，但扭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刷礼物的还不少呢。画外音是金燕在介绍产品，虽然看不着她现在变成啥样了，但听声音还是当年那个小姑娘。

老工友们都在夸这两口子，看人家活得多有滋味。

毕竟，谁年轻的时候都以为自己是无脚的鸟，但只要不因力微而放弃，早晚会长出根来。

作者｜石丰硕  编辑｜花木蓝

微信又改版啦

为了让「凤凰WEEKLY」出现在您的时间线

星标一下 ★ 为了更好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