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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巴基斯坦相亲记(二)

讲故事的 不可思议编辑部 2021-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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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前,我们推送了长篇故事《去巴基斯坦相亲记》,读者反响热烈,问还有没有续篇。

作者岩砚再次采访文中的当事人,写下这篇续作。李向东和李义中两家的命运、跨国婚介生意的起伏,都将在这篇里得到解答。

再次提醒,国家已经开始打击非法跨境婚介的行为,不要轻易相信跨境婚介,以免受骗上当。


张国庆接过李向东递过来的纸,见上面写着“相亲免责书”。

“姐夫,这是啥?”

李向东微微侧头,拔高声调:“现在出去买媳妇的人多了,没个文书,你就是给钱,边境也不接茬,去银行存钱还得拿号哩,这是规矩,不让你加钱,签吧!”

张国庆一听不加钱,忙不迭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张国庆的老婆眉开眼笑地给李向东倒上热茶:“姐夫,咱家张祥的事,可就全靠你了,他跟着少强出去,说是拢媳妇儿,大半也是帮手,毕竟都是自家的生意……”

李向东“唔”了一声,将免责书随便一折揣进衣兜,说了句“我还有事”,起身便走。

回到家中,李向东把大儿子李少强叫到身边再次叮嘱了几句,又给边境中介打了电话,之后还在微信上给对方转了两千元的“照顾费”。在儿子正式接手跨国婚介这门生意之前,他要尽量做到能想到的全部。

老婆递过来一杯热水。李向东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声响,他已渴得急了,但想到肾炎的痛苦,还是强忍住猛灌的冲动,轻轻啜了一口。

“不管别的咋样,这次好歹也得给张祥拢个媳妇回来,他们家……”不等老婆把话说完,李向东已经起身出门。他用半生起伏验证了一条乡村真理:绝不能让人情插手生意,否则肯定坏事。之前就是因为一念错差收了李义中的钱,这才背上李德虎这个祸胎,至今也没有完全甩脱。既已收了钱,人情无法回退,只能打起精神,走一步看一步了。

沿着村路往西,穿过果园,再向西北方向走一公里,是一处废弃的砖窑。乌青的裸地上面,在一圈不规则的铁丝围挡,里面堆积着小山一样的废铁。围挡四周遍布轻型卡车的车辙印,远远望去,就像一只巨大的蜘蛛。

这是李向东入股的废铁收购厂。一年前他入股时,一吨废铁收购价还不到四百块,经过压缩制块后利润超过100%。

李向东几乎考虑到了所有风险:方圆二十公里内有很多废品收购站,但是大型废铁收购厂只有这一个;附近四个乡镇能叫得上名字的作坊就有上百个,废铁输出量惊人,不愁铁源;废铁厂紧挨省道,东抵国道,南通高速,走货方便。更重要的是,废铁厂的大股东是村支书的堂弟,手眼灵活,万事有担待。

评估后,李向东找到铁厂负责人,游说之下,正式入股。

本来李向东拿出五万就可以入股,但他却执意花了将近六万块钱买了一台金属压块机入股。表面上看起来,李向东不计得失诚意满满,实际上,他在这里耍了小小的把戏:如果现金入股,他日一旦因不可抗力倒闭,按照乡村合营的粗糙惯例,账外货品变卖,股东们清账分钱。

要是设备入股,因为设备是在入股前买的,买设备的钱又没有走公账,所以他完全可以自己拉走。像这种使用寿命在十年以上的金属压块机,即便折旧,也能收回两三万的本钱。这样做从道义上讲不通,却可以最大限度地降低风险,更何况,在如今的乡村法则里,道义早已什么都不是了。

废铁厂让李向东一扫多年的阴霾,再次成了四邻八乡的人上人,而李家的跨国婚恋业务更是经营得有声有色,让年近六十的李向东有了更高的追求。

就在他雄心勃勃的时候,身体却出了问题。


两年前,当甘肃中介老刘提出优质青年冒充相亲团的建议后,李向东是倾向于同意的。但河南中介岳广兴却告诉他,这个方法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因为入境和出境是要严格核对身份信息的,即便你带着俊小伙相亲成功,出境的时候也无法冒充,要是替身们是已婚人士,还将触犯法律,后患无穷。

边境中介也提醒李向东,巴基斯坦其实并不像国内宣传的那样,视中国人为恩公大人,那只是外交传说,到了那边,人家也未必高看你一眼。李向东这才意识到,自己距离真正专业的跨国中介还差得远。

受挫折的李向东马上提升工作强度,只要岳广兴有业务,他必跟着出国。他的业务越来越熟,家业也重现昔日辉煌,李向东甚至还把大儿子李少强培养成自己的助手,带着他一块儿出国历练。

订单多得接不过来,李向东心头却有一个大包袱卸不掉,那就是李德虎。

因为第一次出国的荒唐表现,李德虎上了跨国中介的黑名单。李义中夫妇隔三差五便上门催问二次出国相亲的日期,搅得李向东一家不得安生。

李向东曾试探着带李德虎出国,却遭到了甘肃中介老刘和河南中介岳广兴的强烈反对,他自己业务不精,不敢独自上路,只好搁置下来,转眼就过了一年。

到了次年开春,李义中再次找到李向东,不过这次却没有带老婆,而是带着儿子德虎。

“德虎,今年能不能娶上媳妇,就全靠你向东伯了。”李义中给儿子递过去一个眼神。

李德虎“噗”得一声吐掉嘴里的半截香烟,将手里的一箱饮料放到门边,笑呵呵说:“伯伯,以前的事儿啊咱就他妈的不说啦,下次你带人出国说啥也得捎上我!”

李向东经过一年多的经营,对去巴基斯坦相亲的诸多关节已经摸得八九不离十,其实正有此意,见李义中父子上门开口,心想你们愿意再给我送钱,那是求之不得,当下不露声色,沉着脸说:“不是我不应,出国不是咱一家的事,我得打点河南和甘肃的中介,人家嫌带着你这狗货麻烦,不同意,咱有啥办法?再等等吧!”

“老子他妈就不想等了!”李德虎往前迈了半步,愤怒地喊着,“那个……那他妈的乌纱帽,就那生不了孩子的寡妇……你记得不?现在都怀孕啦!她本来应该是我媳妇儿!”李德虎拿着手机在李向东面前使劲晃了晃。上次出国时,他加了小曹的微信,之后本来没有联系过,没想到最近突然收到小曹发来的消息。

小曹特意告诉德虎,乌莎莎经过简单治疗,目前已经怀孕,还不失时机地配了一张乌莎莎的孕照和一个狂笑的表情。德虎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当场就拨打语音电话跟小曹对骂,没想到小曹羞辱完就把他拉黑了。德虎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把父母扯到院子里臭骂了一顿,李义中没办法,只能再厚着老脸找李向东帮忙。

“你好好说话!”李义中拽住儿子的胳膊往回扯了一下,转而讨好李向东:“向东哥……你别跟这狗货一般见识,他这是想媳妇想哩,你看……”

李向东嗯了一声,缓缓说:“我也说清楚了,这不是咱一家的事,我出国也得靠着人家河南和甘肃的中介,人家不同意,你说这事咋办?”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就挑明了说,你要是肯再出五千块钱,我去跟人说说……”

“行!行!行!这好说!”李义中见事有转机,忙不迭同意,当场就跑回去取了五千块钱。

半个月后,李向东带着一支相亲队出发了,李德虎也在其中。此次出国,德虎表现得非常不错,一路上安分守己,甚至还主动帮李向东拎行李,让李向东大为感动,心想只要这个狗货开窍,哪怕只老实一个月,就可以把事办成。

就在李向东以为万事无虞的时候,还是出了岔子。

到达红其拉甫口岸时,恰好碰上防疫检查,没有健康证一概不得出境。由于之前吃过这个亏,所以中介们早已将健康证作为硬性要求。小伙子们纷纷拿出自己的健康证明,唯独李德虎偷懒没有办理。李向东出发前还特意提醒他去镇里开健康证明,德虎见上次出国没有用上健康证,以为这个东西无关紧要,拍着胸脯说已经办妥,没想到撞上了枪口。

李向东本想在喀什给李德虎补办健康证明,但边境中介不同意延期。他不愿因为李德虎一个人耽误整队的进度,只好包车把李德虎送到乌鲁木齐,让他买票回家。李德虎大吵大闹,最后被凶狠的边境中介胖揍一顿,终于认清现实,废然而归。

回家后,李德虎把自己关进屋里,迷上了网络赌博,起初赢了几万块钱,但很快开始狂输。他通过各种网贷软件借钱,滚利加息,不到一个月,竟然欠下七八十万的外债。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的李德虎连夜跑路,从此消失了。

没想到,这次相亲之旅成了李向东的告别演出。

他一回国就病倒了,起初是发烧,后来双腿肿了,连撒尿走路都成问题。去医院一查,原来患了严重的肾炎。这一来,出国的生意就必须要缓下来了。但是跨国链条变数极多,如果长期搁置,相当于主动退出,以后再想搭上这条线,那就千难万难了。婚介生意不能停,唯一的办法就是交给儿子李少强去打理。


面对父亲一次又一次的叮嘱,李少强表面上唯唯应着,保证一切都按老爹的规矩来,然而心中却大不以为然。他认为父亲谨小慎微的操作早已过时,出门在外,还是得有点冒险精神,处处扮孙子,只能吃别人剩下的。

尽管百般不服气,李少强仍不敢在父亲面前稍露不满。自己虽然已经结婚,父亲仍是家里不容质疑的权威。

这是李少强第一次带人出国相亲,跟着父亲出国几次,他自信可以搞定一切。为了向老父表明决心,出发前半个月,李少强戒了酒,连好哥们儿家的满月酒都推掉了。

李少强有个短期人生目标:两年内,在县城最高档的小区“状元名邸”里安家。为了实现这个目标,需要挣快钱,跨国婚介生意无疑是最佳选择。因此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出发前,李向东跟同行的河南中介岳广兴、甘肃中介老刘、边境中介和各路关卡的接头人联系过,并奉上了高额的“辛苦费”,就连包车司机也发了红包。破费点不要紧,确保儿子顺顺当当跑完这一趟生意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李少强能上道,以后不愁挣钱。

李向东的老婆数次吹风,计划让二儿子李少坤同行,“哥俩儿搭伴出国,相互也有照应,这是挣快钱,你可不能偏向老大!”

李向东坚执不允。他心里清楚,二儿子李少坤性格柔弱、耳根子软,真要出国,不仅帮不上忙,还会影响老大发挥。最重要的是,一门生意不能给两个儿子继承,这会给家庭埋下祸胎。眼下最要紧的,是给大儿子积攒家底,二儿子年纪还小,先放他历练历练,等过几年把废铁厂的营生交给他也就是了。

权衡利弊,李向东终于将二儿子出国的事强压了下来。

尽管李向东面面俱到,仍没有挡住所有的风险。老婆把张家的订金放到面前时,他几乎气个半死。出国相亲这事最忌牵扯人情,拿钱办事,丁卯分明,出了岔子才有担待,跟亲戚做生意,啰啰嗦嗦不说,还容易引发争论。

李向东急中生智,跑到张国庆家签了免责文书,一旦出事,这个东西就是推脱责任的最好证明,至于亲戚关系破不破裂,那就无关紧要了,只要有钱,上门的亲戚还怕少了?

按照边境中介规定的日期,李少强要提前两天出发,经107国道到石家庄高邑,接上两个相亲的小伙子,再经京港澳高速到河南南阳,在西峡县和商南县交界某配货站跟岳广兴会合,之后西行过陕西,跨行G40、G70、G30高速,经西安、宝鸡,到达天水市,稍作休整后再向南到牡丹镇,在那里和甘肃的中介老刘会合,之后折向西北,穿过甘肃全省,最后在喀什跟边境中介会合,再集中出境。

图 | G30高速-相亲路上

边境中介在收齐第二笔订金后,会安排相亲团队就近体检,这是最近才加上的规矩,如果没有健康证明,即便你顺利进入巴基斯坦境内,且相亲成功,也办不了离境手续。李德虎就是最好的反面例子。

这次出国之旅比较简单。在跨国中介的运作下,只要相亲团队不超过七个人,可以分批走航班到伊斯兰堡。岳广兴、李向东和老刘早已吃够陆行的苦,听说有这阳光政策,自然毫不犹豫地响应。

唯一麻烦的是,边境中介不肯变更会合地点,走航班就得从喀什回头,多走一千多公里的冤枉路到乌鲁木齐搭机,不过即便这样,也比险象环生的陆行好得多。至于多出来的成本,岳广兴他们早已想好了理由:以观光和边境政策的名义摊到相亲的光棍身上,不仅能补上多出来的成本,还可以趁机再敲一笔。

“这就叫做活猪上案,横切竖切都是他妈的肉。”

经过几年的经营,边境中介对岳广兴、李向东和老刘这个黄金组合已经比较信任,只要提前约好时间、银子到位,他们在安排上还是比较良心的,不仅每次出面不再刻意换人,会面的地点也长期固定了下来。但是跨国中介依旧表现得神秘兮兮,即便如岳广兴和李向东这种老油子,花了几年的功夫打探推敲,也瞧不出半点端倪。


随着飞机渐渐隐入云霄,李少强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倚窗而视,原本一望无际的戈壁、公路和建筑渐渐缩成了沙盘标本。再过片刻,城市边界、山脊河床也都成了明晰可变的线条。随着飞机穿云前行,原本纵横可见的线条也终于隐没不见,只剩下大团大团模糊的颜色。

这条线路,李少强已经跟着父亲走过好几遭,真正操作起来,才发现并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

加上表弟张祥,他此行总共带了六个青年出国相亲。除了张祥以外,几个青年都是李向东精心筛选出的,性格木讷、老实本分,为的就是降低李少强的管理难度。小伙子们起初表现得的确老实,但随着路程的拉长,胆怯渐渐就被好奇心啃掉了,等到上了飞机,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这个要临窗看景,那个要多吃一份机餐,张祥甚至跃跃欲试要找空姐合影。

李少强从来就不是什么善茬,搁在平时,早就挥拳打过去了,但此时却硬生生压抑住怒火,再过两天就可以和岳广兴、老刘会合了,一定不能出差错。此行毕竟肩负重大,不仅关乎他在父亲心中的地位,更是未来家业所系,一时冲动不要紧,那“状元名邸”的房产证恐怕也要随风而逝了。

张祥笑嘻嘻地拍了拍李少强的肩膀:“哥,放心吧,咱兄弟俩一起出门,出不了事,我早打听过了,巴基斯坦那啊……”

“废什么话!”李少强狠狠瞪了一眼,“你是出来买老婆的,我可没花钱雇你干什么屁事!”

张祥不明白他为啥会突然翻脸,“大姨说了,让我一路上帮着哥……”

“滚!”李少强压着嗓子在张祥耳边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晚上九点多,飞机在伊斯兰堡降落。

伊斯兰堡国际机场虽然在南亚久负盛名,实际上规模非常小,只有上下两层外加一个登机口,跟中国省会城市的机场都相去甚远,乘客们办理完手续,步行出机场用不了两分钟。

跨国中介早已安排好了车辆接待,出面的是一个姓董的精瘦青年,看起来年龄跟李少强差不多,举手投足间却又显得非常老道。李少强轻车熟路,当下按规定先交给对方一笔现金,再把相亲青年们各种证件的复印件交给对方。张祥冷眼瞧着李少强,断定他和跨国中介之间有阴谋,自己当了冤大头。

跨国中介确认证件无误后,引着六个小伙子鱼贯上车。来自农村的小伙子们就像一团团可口的食物,被饿极了的铁皮野兽吞进肚里。

车辆驶出机场的时候,几辆载着耕牛的老式柴油货车从旁呼啸而过。堂堂首都马路,居然还能见到中国八九十年代的农业机械,这奇景一下子让相亲的小伙子们躁动起来。

李少强顺势带节奏:“看到了吧,巴基斯坦就是这么穷,姑娘们见了你们,还不猴急着跟你们回去结婚下崽儿?哈哈,哈哈!”小伙子们被引逗得心痒难搔,放肆大笑。张祥却板着脸,显得不以为然。

车要一直往东南开进二百多公里,穿过杰赫勒姆河、齐纳布河,在费萨拉巴德折转西南,再行驶将近三百公里,然后到达此次相亲的目的地——木尔坦,整个车程要七个多小时。

图 | 木尔坦街头

行到半途的时候,张祥突然发问:“咱们什么时候办手机卡?还得给家里打电话。”

跨国中介看了李少强一眼,并不回答。

李少强说:“到了地方会有人安排,董老师只负责拉咱们过去,放心吧,都是咱熟人。”

张祥又问了几个问题,都被李少强不痛不痒的回答糊弄过去,问到最后,中介和李少强干脆不再答话,假装合眼睡去。

第二天早晨,车辆停在了木尔坦一个偌大的二层楼前,这座楼破败不堪,外墙却刷着新鲜的白漆,看起来像个碉堡。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姓刘的翻译,慈眉善目,谈吐得体。岳广兴站在翻译旁边,他于前一天到达这里,老刘的队伍仍在赶来的路上。

刘翻译介绍说,这个白楼原本是援建中巴经济走廊的技术人员的落脚地,自从苏库尔至木尔坦段高速公路竣工后,这里便暂时闲置下来,本来是特意留给下一阶段油气管道和通信网络项目的援巴技术人员住的,不知道跨国中介动用了什么关系,竟然在白楼使用的空档期,将其打造成相亲团的临时落脚点。

李少强听得心惊肉跳,忙问:“走狼?这路上还有狼吗?”

来巴基斯坦相亲的国内中介大部分是农村人,文化程度有限,刘翻译见得多了,也不感觉奇怪,当即简单解释了一下。李少强长吁一口气,心想还是有文化好,但转念又想,爹文化也不高,走南闯北也没见慌过,看来我还是缺历练。

相亲的小伙子们四人一组,被安排进一楼各个房间,像岳广兴、李少强、老刘这种国内中介则被安排进二楼的大厅。负责食宿的人强调纪律:除了外出相亲,活动范围仅限于白楼。

安顿好了相亲的农村青年,刘翻译将岳广兴三个中介带到楼顶,悄悄地说:“这里不比伊斯兰堡和拉合尔,街上面有很多拿枪的保安,大部分是外国商人在当地雇的,打死人是常事,警察不会管的,你们得看好自己带来的人。”说着往视线远处指了指。

木尔坦并不是什么大城市,放眼望去,成片的碉楼式建筑参差交错,灰白涂抹,红砖裸露。偶尔有几座宝顶式的宗教建筑,闪着耀眼的光芒,跟四周的粗糙形成强烈反差,仿佛破布上滚落的几粒珍珠。

岳广兴等人凭高扫视,果然看到不少拿枪的保安。

交代完要紧事后,刘翻译又嘱咐了一句:“白楼里面还有几家中介,不过他们的目的跟你们不一样,没事儿不要串门。”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让岳广兴三人一时摸不到头脑:

“都是相亲,怎么目的不一样?”


两天以后,相亲陆续开始,地点定在巴基斯坦东部旁遮普省的小镇杜尼亚布尔。这个地方异常贫穷,毒品泛滥,遍布卖血的黑市,很多姑娘生不如死,普遍有远嫁的意愿,因此成功率极高。

岳广兴作为国内中介的第一联系人,自然享受优先特权。老刘资历较深,不客气地排了第二。李少强不爽,但听岳刘二人答应等他这队完事一起返程,也就不再说什么。岳广兴和老刘得了便宜,对李少强这个晚辈也格外上心,一有闲暇就传授经验。

岳广兴告诉李少强,在挑选姑娘的时候一定要想办法看对方的肚子,如果发现有刀痕或妊娠纹,马上提醒小伙子换人,因为如果女人生过孩子,很可能是被丈夫强迫出来相亲骗钱的,“咱们带来的这些光棍见到女的眼都绿了,要替他们把关,要是相中了已婚女人,不仅办不了离境手续,没准还得落个拐带人口,这不是闹着玩的!”

老刘也积极分享自己的实战心得。他告诉李少强,相亲过程并不重要,重点是看紧光棍们的裤裆。现在结婚出境是要提供双方的健康证明的。按照巴基斯坦的惯例,宗教大于政治,只要宗教结婚仪式结束,女方就可以贴身跟在自己的丈夫身边,男方也往往在这个时候把持不定。

国内出现过多个因相亲而染上艾滋病的例子,巴基斯坦医疗条件差,就算当场知道中招,也拿不到阻断药物,等到回国,已经错过阻断时机,万事皆休。因此,在体检结果出来之前,绝不能让男女同处一室。

这些都是前辈用血汗换来的秘籍,李少强仔细聆听,小心记忆。

图 | 落脚的地方

虽说已经入秋,这里的温度依旧高得吓人,小伙子们挤在狭窄的屋子里,唯一的消暑装置是一台老旧的台扇,原本就起不到什么作用,一天停电七八次,几乎把人闷死。

两周之后,岳广兴和老岳相继完成任务,李少强的队伍终于迎来机会。

出发前一夜,岳广兴带着一个跨国中介找到李少强,告诉他相亲地点临时改成了木尔坦的一个酒店,让小伙子连夜准备好见面用的智能手机、戒指,还强迫小伙子们各拿出一万块钱连夜兑换了十万卢比。

张祥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见岳广兴趁火打劫,马上表达不爽:“十万卢比用得了一万块钱?当谁是傻逼呢?”

岳广兴假装没有听到。李少强瞪了张祥一眼,骂:“不是傻逼怎么讨不到媳妇儿?让你花钱是给你铺路,别他妈给脸不要脸!”相亲的小伙子们听了这话,都是尴尬又愤怒,但想自己此行最重要的是娶妻,受点委屈也就那样了。

张祥本来还想理论,看到李少强凶狠的模样,心里终究害怕,又想自己这个表哥当过多年的混混,真要是说崩了,动起手来也是自己吃亏,当即强压住了怒火。

准备妥当后,跨国中介将相亲队带到约定的酒店,交给李少强一沓巴籍姑娘的照片,让小伙子们提前挑选。

李少强拿着照片看了一遍,心中立时起疑。他在白楼里早见过岳广兴和老刘他们给同乡们相亲成功的姑娘,虽说美丑参差,一眼望去起码是少女模样。可是自己拿到的照片,一看便知是大龄女人,大家出的钱都一样,这时候却有了良贱之分,这可不是摆明了坑人?

李少强暗骂一句,给跨国中介点上烟,笑问:“哥,有没有年轻点的,我带的这几个都是壮小伙儿,老车套小牛,怕是拉起来不舒服,哈哈。” 

巴基斯坦女孩婚前大多数都没有身份证,即便有身份证的,出嫁前,身份证上填的监护人是父亲,结婚后还是要改成丈夫的名字,所以巴基斯坦姑娘的真实年龄,除了自己和父母以外,根本没人能说清,很多跨国中介利用这个漏洞,蒙骗万里求偶的农村青年。

跨国中介一脸不解:“这不是你们三家提前分配好的么?”

李少强恍然大悟,被岳广兴和老刘耍了。两个老东西一路上天花乱坠,真到关键节点,就开始玩弄心机,把年轻的挑走,留下一堆大龄的。可恨的是,岳广兴明明已经占尽便宜,竟然还通过兑换卢布捞差价。

李少强当时就想找岳广兴和老刘理论,但随即想到父亲的数次告诫,返程还得依靠这两个老东西,况且人家已经完成任务,真要撕破脸,他们甩手一走,自己孤身在外,被跨国中介卖了都不知道,权衡之后,还是决定吃这个亏。

好在相亲比较顺利。四天以后,已有三个小伙子敲定了婚事,开始着手办理离境手续。但有一件事让李少强感到奇怪:他本来想让张祥第一个相亲,毕竟是亲戚,这也是出发前母亲一再嘱咐过的,没想到张祥却拒绝了这个提议,到了第三、第四天,仍然拒绝,只说:“让他们先去,我压轴。”


这天李少强刚回到白楼,就被岳广兴拉到了一旁。

“少强,那个瘦高个子、戴眼镜的小伙子跟你什么关系?”

李少强见岳广兴目光如电,不敢隐瞒:“我二姨家的小子,也是花了钱过来相亲的。”

“跟向东说了多少遍了,不能带亲戚,怎么就不听。”岳广兴极力压低声音,语气中的焦躁不耐却已表露无遗。

李少强忙问:“咋的叔?”

岳广兴叫上老刘,将李少强拉到二楼,给他说明了情况。原来他发现张祥这几天一直跟白楼里的其他中介私下往来,甚至已经有了一些现金交易。

张祥自从进入巴基斯坦境内后,始终对李少强的安排心存不满,认定自己被坑了,因此处处留心。等到了白楼,见岳广兴和老刘的进度每每先于李少强,心中的不满更是一日大过一日。他不敢找李少强当面理论,便想多搜集点对方昧钱的证据,以备回去后找李家讹诈,因此主动跟白楼里的其他中介接触。

这一接触不要紧,张祥意外发现对方的要价竟然只有十二三万,而且保证相亲的巴籍姑娘是处女之身。相比之下,李少强动辄十七八万起步的相亲费、姑娘年龄美丑全凭撞大运的服务简直什么都不是。他大喜过望,由此萌生了临时更换中介的想法。

张祥偷偷跟一个山东的中介达成了协议,他本来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跟李少强摊牌,到时候自己既领回了媳妇,又省下了几万块钱,不但可以在老家扬眉吐气,还能让老李家大折面子。

“你不是认钱不认人么?我让你挣不到钱还丢人!”

这番作为却没能瞒过老谋深算的岳广兴。

岳广兴告诉李少强,这些收费低的中介十有八九是骗钱的,他们大都跟巴基斯坦当地的华侨、妓院老板和牧师们相勾结,花钱买通当地人冒充相亲者。只要农村光棍儿上当,他们就会用各种套路绊住对方,一直拖到签证到期,再逼着人签一堆合同,补交各种手续费,等到反应过来,钱已经层层转手,你找大使馆也不好使。

岳广兴说,他曾亲眼见过一个专职搞跨国骗婚营生的黑中介,出面相亲的女人跟陪同相亲的所谓新娘的“哥哥”其实是夫妻,他们跟中介合伙,专骗那些农村青年。

老刘也提醒:“这些人可不是干正经事的,真要是惹上了,他们石头里也得榨出油来!”

李少强气得大脑一片空白,转身便去找张祥。岳广兴和老刘担心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也跟了过去。


“啥也不用说了,我已经买到媳妇了,才花了十三万,你别费心了,记得回去退钱就行。”面对李少强的质问,张祥面露得意。他拿出一个精致的花边烫金硬纸片,在李少强面前轻轻晃了晃。纸片上稀稀疏疏印着曲里拐弯的文字,字后面隐隐可见一个蓝底旗,左下角有精致的金漆章子,右下角有几个签字。

李少强文化有限,但也认得“张祥”两个字,黑着脸问道:“这是他妈的什么东西?”

“宗教结婚证!”张祥手舞足蹈,“我也不打算瞒你,昨天晚上我就结婚了。”说着又拿出一张照片。李少强瞥了一眼,照片中是一个巴籍姑娘,看起来二十岁左右年纪,穿着深色长裙,相貌不坏,颇有风情,就是妆容太过浓了些,不像是先前见过的那种贫家女子。

“这是我媳妇,叫桑雅!”

张祥高兴地介绍自己的相亲过程,讲他如何被桑雅的父亲相中,如何去女方家定亲……他滔滔不绝地叙述着各种细节,显然对这次相亲满意到了极点。

李少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心中颇为踌躇。这货难道真的撞大运了?他自己都能娶上媳妇了,我这还在傻啦吧唧地排队……可是十三万……现在怎么可能有这么低的价格?

“我瞧瞧这结婚证。”岳广兴拿过张祥的结婚证,端详了片刻,对老刘说:“咱们都见过巴基斯坦的结婚证,不是这个样子,拿这个玩意儿,怕是回不了国。”老刘点了点头,没说话。

李少强对这些细节本来就不懂,当下也不花心思琢磨,只问张祥:“你哪来的十几万?”

张祥摆出不耐烦的表情:“跟我爹要的。”原来他已私下跟家里联系过了。

张国庆本来就是个爱占便宜的人,向来又对儿子的机智胆识颇为自负,听说能省几万块钱,又看到儿子发回来的儿媳照片,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下来,马不停蹄从村里借了小利贷款打到儿子的卡上。

到了这时候,李少强已经不能再说什么了,他只盼着自己带来的其他几个小伙子能老老实实按规矩走,保证利润才是最重要的。

“小张,你跟相亲的女子睡了没有?”在张祥转身离去的时候,老刘多嘴问了一句。

张祥嘿嘿一笑,没有说话,这显然是默认了。

当晚岳广兴特意请教了刘翻译,这才知道,巴基斯坦有两种结婚证:宗教结婚证和政府结婚证。如果在本国生活,又都是教徒,那么是没区别的,如果是跨国婚姻,宗教结婚证就成了废纸,因为大使馆根本不认可这些宗教缔盟协议,不会办理离境证明。

刘翻译还特别提醒:在巴基斯坦,受宗教和男尊女卑思想的影响,婚姻其实并不严肃,很多夫妻只办理了宗教结婚证,男方稍不顺意,把证一毁就算是离了婚,这就导致很多巴籍女人在法律上还没结过婚,但在宗教层面,却糊里糊涂成了一文不值的寡妇。这些寡妇地位低下,大部分陷进社会底层,她们中的很多人被黑中介盯上,成了专职骗子,专坑远道而来的中国农村小伙。

事情到了这里已经比较清楚,张祥极有可能已经堕入对方的彀中。

李少强赶紧给父亲李向东打电话说明情况。李向东遥不及力,担心儿子冲动犯事,只强调说想办法把张祥弄回家,万事以自己的安危为重。

李少强几次提醒张祥,却都碰了软钉子。一周以后,李少强的相亲队顺利完成任务,在确定张祥不再参加相亲后,跨国中介开始集中办理离境事宜。而这时候,白楼里已经很少看到张祥的身影。同屋的小伙子告诉李少强,张祥跟着山东的中介搬到别的地方,听说已经跟桑雅住到了一起。

两天以后,张祥回到了白楼,神色甚是委顿。李少强问他出了啥事,他什么也不说,只强调说一切顺利,待了半天,打了几个电话,便又出了门。

又过了几天,距离回国的日期越来越近。李少强找到张祥,问他到底什么打算。张祥一听李少强他们要走,这才紧张起来,对李少强讲了实话。

原来张祥和桑雅在木尔坦一个教堂结婚后,就在中介的安排下住进了桑雅的家。起初两天还挺好,两个人甚至发生了关系。随后,桑雅的父亲开始当着张祥的面殴打桑雅。

张祥通过手机翻译软件询问,这才知道桑雅的弟弟得了一种病,正在伊斯兰堡住院,需要一笔钱。张祥的彩礼压在中介那里,按照协议,要等二人回国之后才能付给桑雅的父亲,而桑雅的父亲要求收了钱才放女儿走,双方为此谈僵。

李少强听得上头,骂道:“夯货,你这就是遇上骗子!”

张祥不以为然:“桑雅跟我说过了,她爹就是爱打人,收到钱就没事了。”又说自己和桑雅签过婚前协议,于情于理都不能不管。李少强更加心惊,他跟着父亲跑过几次跨国相亲,从没听说过什么婚前协议。

李少强要了协议,拿去请教刘翻译,才知道上面规定:男方提出离婚,必须要无条件赔偿一百万卢比(差不多合十万块人民币)。最麻烦的是,这个协议在巴基斯坦是受法律保护的,如果女方以此起诉,大使馆明知是骗局,也无法斡旋。

李少强赶紧去找张祥,想着趁女方那边没反应过来,赶紧把张祥带回国,却发现张祥已经离开,而且再也联系不上。

回国的前一天,张祥依然没有现身。李少强征求父亲的意见。李向东和岳广兴商量后告诉儿子:“你千万不要跑出去找他,先带其他人回来,剩下的事以后再说!”

到了出发当天,接人的车已经停到白楼前面,还是不见张祥的身影。向来万事不在乎的李少强想到母亲的嘱托,急得流出眼泪。岳广兴催促起行,老刘帮着李少强安顿好了所有的小伙,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他就是跟你回,八成身上也带了病了,走吧!”说罢,把他摁进了车里。


“李向东,我入你奶奶,你他妈的是人还是狗!”张国庆一听说李少强带人回国,却把自己的儿子扔在巴基斯坦,立刻上门讨要说法。

“有钱当狗也自在,没钱你活得还不如狗。”李向东语气平平淡淡,气势上却完全压住了张国庆。

“姨夫,可不是我不管,是张祥他自己……”李少强话没说完,就被父亲喝住。

李向东让儿子出去,转而问张国庆:“你们张家本事大得很,十二三万能拢回外国媳妇,这是你们父子俩自己拿的主意,来我这叫唤什么!

“今天不说别的,我总共收了你十九万,刨去往返食宿花销的两万块钱,剩下包括牧师费、手续费、保险等等……总共十七万今天退给你,别的事别找我了,咱们可是签过文书的!”说着,把装有十七万现金的鞋盒往前一推,从兜里掏出一张纸。

张国庆这才想起,自己曾在李向东的要求下签过一张“相亲免责书”,隐隐感觉上了大当,但既然已经签字,再闹下去也是白饶,况且李向东八面玲珑、财力雄厚,他老张家人少财稀,真要干起仗来,多半也得落个灰头土脸。

张国庆乘着盛怒而来,这时候盯着眼前的十七万块钱,反而冷静了下来:“你李向东的儿子都能回来,我儿子那么聪明,怎么可能回不来,到时候我们家人财两得,看你丢不丢人!”拎起鞋盒,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李家。

张国庆并没有等来儿子的喜讯。三个月转眼过去,张祥的旅行签证已经过期,却依然没有归国的讯息,电话早已联系不上。失魂落魄的张国庆夫妇去报了警,但因为人失落在国外,根本无法立案。县公安局录了张祥的个人信息,发给了大使馆,又过了半个多月,大使馆回复说巴基斯坦那边已经立案,但并没有调查进展。

至此,张祥彻底人间蒸发。

恨怒交加的张国庆把李向东告上法院,但拿不出实质证据,张祥去巴基斯坦又是办理的旅行签证,再加上有同行小伙子们的证言,最后也就不了了之。张国庆的老婆去李向东家哭闹,被李向东轰了出去,两家从此彻底决裂。

就在李向东为自己的机智窃喜的时候,儿子李少强突然被警察带走了。

原来,李少强为了凑足“状元名邸”的房款,竟然纠合几个混混在村北河道开了一个简易砂石厂,明目张胆挖取泄洪区的沙土贩卖。

图 | 非法采砂

这个泄洪区地处偏僻、人烟稀少,东西两边跟旱河接壤,南北遍布耕地,虽然连接三个村庄,却不是任何一个村的公有财产。

李少强吃了没文化的亏,以为这土地既然不属于村委会,就是没人认领的荒地,却不知道私挖河道沙土是犯罪行为,等到反应过来时候,已经被戴上了手铐,判了九个月。这一来,不仅房款没有凑齐,跨国相亲挣来的钱倒是搭进去大半。


大儿子被派出所抓走之后,李向东受不了打击,再次病倒,住院以后,又查出了尿结石。

村里换届,新上任的村支书第一件事就是清点村里的公有资产,废铁厂作为公家用地,先前的租赁合同是时任村委会班子和村支书的堂弟私下签订的,没有经过公示,所以立时作废。命令一出,废铁厂马上陷入停摆。

李向东见苗头不对,连夜和二儿子拉走了金属压块机,挽回一些损失。好在年度分红在不久之前已经结清,总体而言,算是小赚一笔,但这跟儿子的入狱相比,已经算不得喜事。

李向东几番托人打点,才意识到破坏河道是重罪,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积极上缴非法所得,劝大儿子好好表现,争取宽大。好在李少强本来名声就不怎么样,之前因为偷偷开吹塑机已经进过局子,所以这次风波倒也没引发什么乡村舆论,对于一生好面子的李向东来说,不啻为一点安慰。

“看来这狗货还是烂泥扶不上墙,以后可得在老二身上多下点功夫。”

李向东心里盘算着,转念又想:“还好我多想了一步,早早给少强娶了媳妇,要是拖到现在,别人一打听家里有个犯人,就算儿媳妇肯进门,彩礼也得让人再脱一层皮。我们老李家可绝不能要外国媳妇。”

想到自己的机警,他又不禁得意。回想大半生的起伏,尽管多历挫折,但凭着韧性、胆识和眼光,到最后往往逢凶化吉。即便三年前,自己沦落到去新疆摘棉花,靠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还不是重振雄风?他李向东是谁?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能人,是第一批盖起洋楼的农民,是别人眼里的治家模范,跟那些在土里刨食的土老帽是有本质区别的,所以眼下的困境根本不算什么。

想到这些,李向东又来了精神。就在他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后院又起火了。

大儿子入狱之后,李向东的老婆不知道怎么想的,怀疑自己的大儿媳要跟着别的男人跑,她越想越怕,为了杜绝这个隐患,竟然把孙子扣住了不放,不仅如此,连儿媳的电动车和手机也都抢了过来,婆媳之间终于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等到李向东气急败坏地赶到现场,自己的婆娘已经被儿媳揍得节节败退。街坊们挤了半个院子,表面上积极调处,实则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还有人举着手机狂拍。李向东的老婆一边还手,一边向街坊们控诉自己的儿媳是如何如何的浪荡,一边向丈夫大呼求援。难为她被揍之余,竟然还能保持伶俐的口才,一句句喊出去,就好像捉奸成功了一般。

李向东早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当即喝止两人,等街坊们散去,关起门来,臭骂老婆一顿,还了大儿媳被扣的东西,又给了一万钱的“安慰金”,这才平息这场家庭内斗。


废铁厂停业还不到一个月,周围的车辙印已经被新的尘土覆盖,那只鲜活的大蜘蛛不见了,剩下中间光秃秃的一块,好像一个王八壳子。李向东从原先的客户那里得知,邻镇开了一家新的废铁厂,规模更大,后台更硬,这个营生算是走到了尽头。

李义中的登门让李向东颇感惊讶,如果不是对自己这个族弟非常熟悉,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人头发长过两寸,曲背弓腰,面黄目浊,就像大病初愈的老汉。

李向东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因为儿子德虎的事,发愁受困,以至于急速衰老。

李义中站在门口,胡乱地搓着手,从脏褶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往李向东的方向缓缓伸出,叹道:“向东哥,今天咱来……”

李向东的老婆抢着呛了一句:“少强进去啦,现在出不了国,就算能去,你家那狗货……”

李向东不等老婆说话便出言喝止,命令她回避,随即起身挡回李义中伸长的手臂,冷冷说:“义中,今天咱们就把事结了吧,德虎两次出国,上上下下花了有六万多,我也不跟你划四去五,算你六万,剩下十一万块钱,今天就退给你。”

李义中抬起头,脸上挂着惊慌的神情:“不……向东哥,咱不是这意思……”手臂使劲往前送了一下,手中的香烟碰到了李向东的袖口。

“义中,这要是换了别人,是一分钱都不退,我的脾气你明白。”李向东语气加重,心里暗骂,一家子不成事的狗货。李德虎是死是活都不清楚,还想着娶媳妇,这辈子我看都费劲。

李义中渐渐缩回手臂,低着头,半晌没说话,等他再次抬起头时,已经老泪纵横。

李向东看到这场面,心头不禁一软,想到李德虎的情况,心肠又是一硬,咳嗽了一声:“义中,你拿走剩下的钱,还点急债,日子总得还得往前拱,这就跟我去信用社。”说着转身去拎外套。

“向东哥……”李义中用力扯住李向东胳膊,顺势把香烟塞进他的口袋,又低下头去:“……我家那个狗货,我们两口子是指望不上了……那些追债的早晚把人逼死……害祖宗的,手机上咋能借那么多钱……谁都管不了……”他说话颠三倒四,李向东过了好一会儿才弄清楚是咋回事。

李德虎不仅通过网上借贷筹集赌资,还从熟识的混混那里借了高利贷。德虎跑路之后,混混们隔三差五便趁夜去家里讨债,他们既有字据,进门便抢,几次三番下来,不仅榨干了李义中家仅有的存款和现金,更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拿了个遍,甚至连墙角废弃已久的柴油机也被拎走抵了赌债。李义中夫妇被逼得实在没办法了,想到去外地打工躲债这个办法。

饶是李向东见多识广,听到李义中的遭遇,也忍不住心怦怦狂跳。他是经常听到李义中家传来乱七八糟的吵闹声,但也没有想到,他们已经被追债的逼到了这个地步。

“向东哥……咱是这么想的,这钱你拿着花,就当我存的……这事就咱俩知道……”李义中搓了搓手,语气颇为气馁。

李向东哼了一声,当即明白李义中的真实想法,“他拿着钱,早晚也会被追债的抢了,放到我这,那就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想起李义中夫妇这几年的所作所为,又想起李德虎两次出国给自己添堵时的张狂,当场就想发作,但看着李义中老病可怜的样子,终究还是硬不起这个心肠。

“放我这可以……”李向东掏出香烟,抓过李义中的手臂,重重拍回他的手里,“……利息是一分钱也没有,以后你要从我这取,那得提前开口。”

“那肯定,那肯定!我就说,向东哥总不会放着咱不管……”李义中千恩万谢,不等李向东说更多的话,转身便走,害怕李向东变卦,一刻也不敢多待。

几天以后,李义中夫妇把责任田租给了乡里的中药种植户,然后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里,他们二十多年前狠占强骗的沃土,最终也没有带来富贵,算计到头一场空。

街坊们传出谣言,有的说李义中夫妇去了邻县蘑菇大棚打工,有的说两口子去了南方工地,也有的说他们被县里的混混抓了去,还有人说李德虎在南方被摘了器官扔到河里,李义中两口子要过去收尸……

李向东琢磨着,大儿子蹲局子这段时间,这个家还是要自己撑起来。他怀念着跨国相亲带来的可观收入,重新联系岳广兴。

岳广兴告诉他,因为去巴基斯坦相亲的人太多了,两边都开始骗,搞浑了原本的婚恋风气,巴铁们对来自中国的相亲队伍也渐渐失去了信任。更棘手的是,为了打击非法人口买卖的犯罪行为,驻巴中国大使馆发布声明,暂停中巴跨国结婚证明手续办理事宜。

图 | 驻巴使馆公告

“我这最近正联系人去尼泊尔相亲,那边查的不严,挣得也多,你要敢去,就算你一个!”岳广兴简单说了下情况,然而涉及关键节点的核心问题却一句也没露。李向东一下子想起了几年前,在哈密第一次见岳广兴的那个傍晚。

李向东让二儿子上网搜了一下,才知道尼泊尔在西藏的西边,也是个很穷的国家。他响应了岳广兴的提议,马上起身去医院看病。路过镇派出所时,他盘算着大儿子出狱的时间。

到时候就是夏天了,家里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光景呢。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ND-
作者 | 岩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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