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洋过海来看你
奶奶家的美男子
有剩很喜欢吃水果糖，那种硬硬的，超市里最便宜的水果糖。
因为他奶奶爱吃水果糖，而他是奶奶一手带大的。
一个人从童年养成的习惯，会在不经意间跟一辈子。
奶奶这辈子第一次离开老家，第一次进城，就是因为有剩出生。
那会儿还是文革末期，城里上街买东西问路都要说主席语录。奶奶不识字，婆婆就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奶奶死记硬背了一段，以应付日常生活。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同志您给秤一斤菠菜。。。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一起，这菜都不新鲜了，您给换一捆呗。。。”
后来有剩上小学，早晨怎么也叫不起来。奶奶心疼大孙子，想让他多睡会儿，又怕他迟到挨骂，便一边给睡得迷迷糊糊的大孙子穿衣服一边背革命语录：
“咬紧牙关！”
套上一只袖子。
“排除万难！”
又套上一只袖子。
“不怕牺牲，坚持到底！”
裤子穿上了。
那时，奶奶在家总穿一件灰布上衣，衣服口袋里时不时装着几块硬水果糖。奶奶爱吃甜食，又不舍的花钱，平日公婆给她的零花钱她都省下来，留着给孙子买零食，只给自己买最便宜的硬糖解馋。
小时候因为是后去的，有剩常受大院其他孩子的排挤，一开始还哭着回家告状，后来公公常年在外，婆婆家庭事业两手抓，有剩自己也知道妈妈忙心烦不能打扰，在外边受委屈了，就去找奶奶，也不说别的，只说想吃糖，然后借着从奶奶兜里掏糖的机会，在奶奶怀里一窝就是半天。
奶奶通常不是在择菜就是在洗衣服，手总是湿漉漉的，但也不催他，只是擎着两只手用胳膊蹭着大孙子的头说硬糖不好吃，待会儿奶奶干完活带你买糖葫芦去。
不忙的时候奶奶也会给他讲大道理，说你看那些能当上皇上的，刘备，朱元璋，毛主席，都是要吃很多苦受很多罪。我们美男子将来也是要成大事的，所以他们才欺负你。。。
嗯，奶奶管有剩叫美男子。
奶奶不识字，却爱学习，没事拿本小人书认字。某次看到美男子三个字，婆婆给解释了，奶奶便牢牢记在心里，从此有剩在奶奶那里多了个小名 -- 美男子。
在奶奶眼里，她的大孙子是世上最好看的美男子。
“美男子要多吃肉，不吃肉跑不快。。。”
“美男子不哭，娃娃不摔长不大，摔着摔着咱就长高了。。。”
“美男子作业做得了么？小心你妈回来打你屁股。。。”
这样美男子美男子地叫到有剩上高中了，某次他请朋友们到家里玩，奶奶热情招待，说你们是我们美男子的同学吧？同学们哄堂大笑。有剩窘得不行，事后发了脾气，说奶奶让他丢脸了。那以后，奶奶就不再人前这样叫了，只是高兴时，没人时，还会自言自语地悄悄念叨着她家的美男子。
我第一次见到奶奶时，老人家已经八十岁了，可还跟个孩子似的，为家里添了个新人而开心兴奋不已。
刚回国的头几天我们倒时差，总是在早晨迷迷糊糊中，听到细细簌簌开门关门声，勉强睁开眼，会看见奶奶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我。我要起来，她做手势让我接着睡。我闭上眼，又接着听见门一会儿开一会儿关。
奶奶的作息时间很规律，每天晚上八点睡，早晨五点半准时起床，梳洗完毕后下楼逛早市，有时看到新鲜便宜的蔬菜便自作主张买一些。拎回来免不了挨公公的训，“早市人多地滑，摔着怎么办？下回不准去早市，想溜达就去小公园！”
奶奶笑咪咪听着，也不回嘴，第二天接着兴致盎然地逛早市买东西。有天回来，很开心地给我看她新买的台历，比划着用家乡话跟我说人家要两块钱，她还价说街那头才卖一块五。后来几番砍价，一块钱成交。
我对奶奶的砍价功夫表达了由衷的佩服，并陪着她一起认真研究了台历的纸张粗细和各种用途。第二天我刚起床，奶奶就塞给我一个台历，说是给我买的。后来，我索性早起陪她逛早市。奶奶从早市给我买了短腰丝袜若干双，红头卡一个，还有其他一些小东西。我都毫不客气地收下了，回家后一样样拿出来向有剩炫耀。奶奶则坐在一旁很得意地等着孙子夸她。
几年前某个凌晨，两点多钟吧，突然楼下电话响起。我们先是以为打错了，没接。后来电话一次次反复打来，家里的，手机的，一起响。接起电话，是公公打来的，语气很急地说你们快点上网开视频。
有剩忙问怎么了。公公叹气说奶奶前天晚上做梦，梦见孙子出事了，醒了之后便开始担心。起先家人没在意，安慰了两句说孙子们都好着呢，就各自忙去了。结果到了下午发现奶奶血压都高了，赶紧给吃了降压药，但老人情绪还是很不稳定。婆婆说这么大岁数经不起这样折腾，快点把儿子们都叫起来上网让奶奶看看。
我们赶紧下床打开视频，看见那边小叔子也被叫上网了。哥俩对着话筒一遍遍大声说，“奶奶，我们都好好的呢，都胖了，您别担心。”
奶奶不说话，怔怔地对着视频只是认真听认真看，半天，哽咽着说奶奶想你们了。。。
我那从来不会哭的老公就对着视频哭了。
奶奶家的小嫩芽芽
得意出生那年，婆婆已经退休了，被单位作为老专家返聘回去，每天上午坐班下午跟老姐妹们聊天打拳讨论养生，日子过得充实且快乐。
然后我怀得意，有剩给家里打了通电话，老太太叹口气，辞了职，带着练拳的CD和满满两大箱粉的花的小婴儿衣服过来帮忙。
去机场的路上，正值早春，满眼新绿。婆婆感慨：这小绿芽看着真让人开心。司机接话：钱家也要长小绿芽了，一个两个，后面还会越来越多。
这话婆婆下飞机当天就跟我说了，后来陪我散步时说，产房待产时说，得意出生后抱着得意说，每次都跟第一次说起似的，一边说一边笑，掩不住的欢喜。
后来我才知道，婆婆听到司机说小绿芽的那刻，就想着要给没见面的宝贝孙女起名叫芽芽。来了之后得知我们早已给孩子起好了名字，只好把这个心爱的小名压在心里。但没事时抱着得意还是忍不住一遍遍说：你是咱家的小嫩芽芽呀，你知道吗？你是奶奶心尖尖上最嫩最嫩的小嫩芽芽呀~
得意六七个月时，某天我和有剩刚从外面回来，一进家门婆婆就抱着得意激动地迎过来，说不得了孩子说话了孩子说话了！！
我和有剩互相看了一眼，觉得难以置信：早晨这孩子还智商为零，咋出趟门回来都会说话了，我们走了也不到一年啊。
婆婆见我们不信，低头对怀里的得意说：来，咱给他们表演一个，得意说芽芽~
得意奋力啃手，不理人。
婆婆把得意湿哒哒的小胖手从她嘴里拔出来，循循善诱：谁是咱家的小嫩芽芽呀？
得意很好脾气地把另一只手塞到嘴里，啃得吧唧作响。
我和有剩忍着不笑。婆婆自言自语：得躺着，这么抱着她累，我们累了就不想说话。
一边说一边进屋把得意放到床上，想想不放心，拉住得意两只手防止她继续啃：芽芽，得意，说芽芽？
得意脑袋来回摆了两下，发现哪只手都啃不到，怒了，甩着胖脸大声抗议：啊~~~哒哒哒哒~~~啊呀呀呀呀呀！！！
有剩在一旁一本正经地同声传译：啊呀呀呀不让啃手难道是逼着我啃脚吗！！
做饭时，听见婆婆在屋里还是不甘心地一遍遍对着得意唠叨：芽芽，得意，看奶奶，说芽芽。。。啧，怎么不说了呢？下午跟奶奶说得好好的呢。。。
吃饭时婆婆跟我们分析：这孩子太聪明，东西学会了就不爱说了，肯定是这样。
嗯，必须是。
隔天早晨我和有剩正忙着洗漱，婆婆过来不由分说地喊我们立刻马上过去：快点快点，我们又说话了！
两人擦着牙膏沫子飞奔客厅，婆婆问坐在小摇椅里的得意：谁是咱家小绿芽芽呀？
吃饱喝足换了新尿布的得意手舞足蹈：啊啊！啊啊！
婆婆得意地回头巡视我们：听见没？她说芽芽！
婆婆又问：得意是咱家的谁啊？
得意挥着小胖拳头振臂高呼：Rararararara！
婆婆开心到眼泪都要出来了：看见没看见没？她说芽芽呀，芽芽呀。才半岁就会说话了，这孩子聪明得不得了啊！
婆婆就这么敝帚自珍地抱着得意夸呀夸，夸到签证到期，快一岁的得意还是个呆乎乎的小胖子，不会走也不会说，每天很开心地吃吃睡睡像只小狗一样满屋乱爬。
临回国前，婆婆抱着她的小嫩芽芽在门口晒太阳，喃喃自语地跟得意聊天：得意看花，花，h-u-a-花。。。不急，我们心里都知道，就是懒得说。。。下回奶奶再来，得意啥都会说了，会叫奶奶奶奶，会说奶奶看花。。。
婆婆再来时得意已经上幼儿园了，如奶奶所愿什么都会说了，每天小嘴哒哒地说个不停，喜欢跟在奶奶屁股后面讲自己编的故事，也喜欢拿着英文图书让奶奶读。这一老一小一个识字但不会说，一个会说但不识字，薄薄一本图很大字很少的英文画册，祖孙俩头挨头互帮互助地研究着，能读半天。
洋相出生那年，婆婆再次带着练拳的CD和满满两大箱婴儿衣服过来帮忙。彼时得意已是小学生，认字不多，却很热衷于教奶奶英语，不仅负责教，还布置作业，检查作业，纠正起发音更是一丝不苟：奶奶，是love，不是luf，你跟着我读，loooove！
如是纠正几遍无效，小老师急了，气鼓鼓背手走人，拒绝再教。一辈子争强好胜在家说一不二的婆婆，在孙女面前却谦虚听话得像个小学生，耐心哄得意：得意不生气，奶奶慢慢学好不好？奶奶luf you 呀。
小丫头把脑袋拱到奶奶怀里：I love you too，奶奶。
顿了一下，实在忍不住，抠着奶奶的衣服扣子哼哼唧唧又加一句：是love不是luf。。。
之后很长一顿时间， I love you成了得意和奶奶之间专属的梗。得意早晨上学，婆婆会在门口说：Have a good day 得意，I luf you.
得意放学回家，婆婆会抱着洋相等在门口：Hi 得意，I luf you.
得意每次都笑嘻嘻仰着小脸纠正：奶奶，I love you too, looooooove~~
一老一小，来来回回，乐此不疲。
转眼得意上中学，公婆再次过来小住。十来岁的得意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围着奶奶撒娇了，功课忙，课外活动多，跟奶奶聊天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有天我下楼，看见得意戴着耳机一边听歌一边写作业，婆婆坐在她对面，笑眯眯地端详着大孙女，也不说话，生怕打扰了她。
我过去让得意把耳机摘了，省得奶奶说话她听不见。
婆婆急忙摆手：不用不用，她忙她的，我没事儿，就是看一会儿。
说这话时一脸的心满意足，彷佛过去十几年的时光里，她耐心一遍遍教着盼着得意说话，一字一句学着给得意讲故事，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漂洋过海来这里。。。只是为了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看一会儿她的小嫩芽芽，就很好。
母亲节，
别忘记给那个曾经牵过你的小手的人，
也送去一份问候，
因为她虽然不能陪你走过你的一生，
却用她的一生一直爱着你。
祝所有的奶奶姥姥们母亲节快乐！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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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这么好，老板打发点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