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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定浩:小说家要写出生活应有的复杂样态 | 三明治写作学院作家点评

三明治写作学院 三明治文化中心 2023-03-24


我们邀请作家、编辑,点评小作者的作品。与其说是让他们来“传授”技巧,毋宁说是为了让小作者们了解,专业写作者是怎样思考和实践的、是怎样理解写作这回事。写法千变万化,惟创作的愿望和刻苦,是相通的。


本期特约点评人,是写作者、文学批评家张定浩。

张定浩,1970年代生于安徽,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供职于《上海文化》杂志。著有文集《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取瑟而歌:如何理解新诗》《爱欲与哀矜》《孟子读法》,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等。


本期作品来自“文学进阶3”的学员张雅真。读完卡夫卡的《变形记》,她续写了萨姆沙一家在格里高利死去之后的故事。


《萨姆沙一家》


一天傍晚,葛蕾特•萨姆沙在刺眼的舞台灯光中费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的儿子小格里高尔•萨姆沙变成了一只甲虫。他靠两只后脚摇摇晃晃地直立着,两只毛茸茸的前爪正费力地想去勾那摔在地上的小提琴碎片。两只触角不安地来回摆动着。观众席间是人群惊恐的尖叫。


葛蕾特过了好长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挤过迎面朝门口逃走的民众,向小格里高尔张开双臂:“宝贝,快来妈妈这里!”小格里高尔听见母亲的呼唤,向台下扑去,却被卡在台下的观众席间。葛蕾特又是顶又是推,才把那光滑的壳从夹缝中一点点推出,冲过人群,闯进了浓浓夜色中。


“父亲!母亲!开开门!快啊!”葛蕾特双手用力拍着门。老旧的白色木门“吱呀——”一声敞开,一个疲惫的,穿着旧睡衣的女人站在门口:“葛蕾特,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今天不是小格里……”突然,那女人深吸一口气,表情惊恐地向后倒去,用尽最后一口力气大声呼叫:“孩子他爸,快过来,快……”楼梯间传来一声急促的脚步声:“怎么了!怎么了?”一个身着制服的灰发老人冲向女人,在望向门口那一刻也怔住了——无论是在逃亡过程中挂在壳上的绸布,缠在腿上的丝巾,还是糊在脸上的面粉,都无法遮盖住那椭圆形,巨大的身形——那是甲虫的身形。“它是什么?我问你,葛蕾特!”男人脸涨得通红。“它是您的孙子,小格里高尔啊!父亲。” 葛蕾特声嘶力竭地吼叫到,忽而又俯在地上,掩面抽泣。那巨大的虫子听到哭声忽然动了起来,嘴里不断发出“咔滋咔滋”的声响,似乎想说些什么。父亲忙扶起母亲向后连连退去:“小格里高尔!你!如果你真是我们的小格里,就退回到门外去!”小格里高尔顺从地躲进墙角。“外公,出什么事了吗?吵得我睡不着觉了。”楼上传来一声抱怨。“什么事也没有,吉尔,回去睡觉!”“可是……”“没听到吗,睡觉!”“您老是这样。”随之而来的是“怦”的一声摔门声。小格里高尔听见吉尔的声音,又活跃了起来,在门口绕着圈儿。“你看看啊,它还认得它弟弟呢!他还认得我们!哦,我们可怜的小孙子!”母亲也开始哭了。只有父亲还涨着脸:“出去,小格里高尔,你不能进来!这里不欢迎你!”小格里听到这句话,叫声更响了,趁着父亲不注意,一下子冲进屋子,朝楼梯口爬去。“拦住他!他会伤着小吉尔的!”母亲脸色刷地一下变白。父亲忙用手杖敲打楼梯扶手:“吁,吁!小格里高尔!出去,出去!再过来我就打你!”小格里被吓得一个急转弯,撞进一旁的杂物间里,门在身后被狠狠地锁上了。


第二天早上,似乎只有小吉尔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早上好,妈妈,外婆。”他为自己抹了一大勺果酱:“哥哥呢?”“他,他去音乐学院游览了,昨天表演得太好,被评委选中去……”“总是这样。”吉尔把勺子摔在桌上,“你们昨天对我吵吵嚷嚷也是因为哥哥吧!整天夸他,连和我心平气和讲句话也不愿意。”母亲,父亲和葛蕾特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


忽然,门口传来了“砰砰”敲门声。“今天有客人?”“你别管,我去开……” 葛蕾特跑在吉尔前面拉开门。“您好,听说昨天音乐厅的甲虫是……”葛蕾特抿紧嘴唇:“你要干嘛?”“我们是日报的记者,想……”葛蕾特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来意:“不行,谢谢,再见。”“小姐,别这样,让我拍几张照片就好……”“滚!”葛蕾特甩上门。“让我猜猜,这次又是什么?小格里高尔被音乐学院破格录取,荣登地方报纸?”“不要这样说你哥哥!”“我什么也没说!”小吉尔翻了个白眼,捧着面包上楼去了。


“孩子嘛……”父亲摇了摇头。葛蕾特发现父亲对小吉尔格外温柔。“那个报纸,你为什么不接?”父亲转向葛蕾特。“什么?”“今天敲门那个,他是为小格里高尔才来的吧。”“父亲,你在说什么?他可是我的孩子!他也需要尊严!”“他以前是,现在不是了!”父亲提高了嗓门,“我很爱小格里,但是你真愿承认那怪物是你的孩子?别忘了你哥哥可是……”“他不一样!父亲!小格里没有病得那么严重!他会变回来的!”葛蕾特哭着冲回房间。自己所担心了二十年的噩梦,果然还是来了。十年前,在自己的丈夫去世后,她便独自抚养两个儿子长大。两个儿子都聪明可爱,热爱音乐,其中小格里高尔还特别继承了自己的小提琴天赋,十几岁就去演出……“要是他能继承我的梦想,去音乐学院当音乐家该多好啊。可是现在……”想到这儿,葛蕾特哭得更凶了。一双温暖的大手忽然搂住了她的肩膀,是母亲。“你爸爸他也是好心,他只是觉得按照我们现在的财力,养活三人一虫也是不现实的。让记者拍几张照片,也伤不到小格里,还能赚点钱,给小格里租个大点的房子……”


中午,葛蕾特轻轻推开杂物间的小门。从一个木桶中倒出发霉的面包,结块的麦片,还有发黑熏肉,奶酪——都是哥哥当年喜欢吃的。一个又壮又黑的身影从旧家具堆里爬出来,把食物嗅了嗅,就贪婪地大口咀嚼起来。虽然之前照顾过哥哥很长时间,可是看到甲虫吃东西还是会一阵冷颤。“小格里,妈妈给你送吃的来了。”她尽量把视线抬高,祈祷不要看到那可怕的模样。她能感到小格里在蹭着她的膝盖——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小格里想让妈妈像以前一样抱起他。但葛蕾特还是装作没注意到,“明天啊,会有几个人来给你拍照片,你不要害怕哦!妈妈会陪着你的,万一他们能通过报纸找到神医,能把你变回来,你就有救了!你同意吗?小格里?”房间里只有“吱吱”咀嚼东西的声音,所以葛蕾特就把这当作默认了。


“葛蕾特小姐,可以开始了吗?”戴着一顶脏兮兮帽子的记者发问。来的记者比葛蕾特想的都要多,其中还包括葛蕾特小时候就开始读的当地著名报纸。“快点开始吧,大家都等着呢。”“好,请等我一下。” 葛蕾特提起昨天就备好的厨余垃圾桶,把腐烂的食物一点点从杂物室倒向客厅,铺成一条小路,还不忘给杂物室开一条小缝。“乖,孩子,来吃早饭了。”她轻声哄道。“好臭啊!”“葛蕾特小姐,你是不是在耍我们?”“嘘!他要出来了!”房子里出现了像细木棍轻敲地面的声音。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一只褐色球状的脑袋从门后探出来,晃了两下,然后拖着扁壳的身子慢慢爬出来,两只触角似乎在探知着周围,然后——嗖地一下冲向了那摊腐烂物。“啊!”有两个记者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庞然大物似乎对声音特别敏感,刚才浑然不觉记者的存在,现在一听到惊叫声,却又猛一回头,冲向杂物室。“笨蛋,叫什么啊!虫子都吓跑了!”几个反应快的记者忙举起相机追上去。“宝贝,不要跑回去!” 葛蕾特忙惊叫起来。听到母亲的呼唤,小格里迟钝了几秒,然后继续高速向前冲去。可外公已经抢先一步关上了杂物室的门。小格里身处空旷的客厅,只能被闪光灯逼得推向角落。“作为这只怪物的外公,你对它是什么看法呢?你又是怎么关怀它的呢?”几个心急的记者已经开始采访父亲了。葛蕾特看见父亲把自己年轻时买的军装穿上,声音似乎从没有这么洪亮过:“我爱我的孙子,非常,非常爱……”母亲绕过客厅,从厨房里走出来:“我烤了饼干,还煮了咖啡,大家采访累了过来歇歇。”脸上满是激动与喜悦。“哦,爸爸妈妈!”她听见母亲这样喃喃自语,“我们萨姆沙一家也终于能登上地方报纸了!”看见两个年龄近百的老人这样容光焕发,葛蕾特也落下了欣慰的泪水。


第二天,小格里的故事传遍了大街小巷。“妈妈,外公外婆!你们看报纸了吗?”小吉尔挥动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冲进门,“你们看报纸了吗?上面说哥哥变成甲虫了!”葛蕾特与父母交换了一下眼神:“听着,小吉尔,我们本来不想这么早和你说的,怕你伤心……”“伤心?怎么会——不不不,为哥哥,我当然伤心,但你知道吗?学校都在谈论这件事,校长让我回去写首歌,明天去音乐学院代表‘全镇最美家庭’——就是我们家演奏!”“噢!宝贝,我太为你骄傲了!” 葛蕾特兴奋地抱起儿子。杂物间里传来阵阵骚动,似乎也在为这件事而庆祝。“那是哥哥吗?让我去看看他吧。”小吉尔跳起来,“我去看他变成什么样了!”“不行!万一有细菌怎么办?”母亲猛地搂紧了小吉尔。


音乐表演不算大型,但来的都是一些高级音乐教授和大报社记者——当然还有葛蕾特、母亲、父亲——和小格里。


琴声悠扬清脆,虽谈不上绝妙,却在同龄人当中也算上乘的了。原来,小吉尔也是这么优秀的……都怪我之前太关注小格里了,没怎么听过小吉尔的演奏……葛蕾特眼中闪过朵朵泪花。不过台下观众似乎没有那么用心聆听演奏,他们正专心研究着小格里。为不吓着评委,他全身包裹白布。它听见琴声格外激动,徘徊着,两只触角打着节拍,像在跳舞一般。葛蕾特想起丈夫还在世时,自己总会在周末拿起旧小提琴,一家人随着音乐尽情跳着自创的舞蹈……要是能回到那时该多好!


“妙!真是奇妙!连昆虫都被美妙音乐所打动了!”音乐结束时,所有人都站起来鼓掌,“听说,这只虫以前还是小提琴手?好,好!我愿把这只音乐之虫和它的弟弟破格收为学生!”从那之后,每天都有人千里迢迢来看“音乐之虫”随着音乐舞蹈。萨姆沙一家从小公寓搬到了大高楼,小格里每天的饭也从腐烂的普通奶酪变成了腐烂的进口羊奶酪配上等干火腿。但小格里似乎并不开心,甚至一看见外人就会躲进黑暗里,更别说随琴声跳舞了。在观众又一次失望离去后,葛蕾特终于忍不住了:“你说,你为什么要躲?你不是很喜欢音乐吗?妈妈给你买好吃的,住大房子,连上音乐学院的机会都给你了,还不够仁至义尽吗?”黑暗中会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在轻轻抽泣。


在第二天清晨,葛蕾特打开小格里的房门时,却发现里面空荡荡,只剩一扇开着的窗。


葛蕾特一声悲鸣,瘫坐在地上:“小格里逃走了!”


全城上上下下都贴满了小格里的“寻虫启事”,全城的人似乎都在发疯似的寻找这只“神兽”,被小格里踩过的海报甚至被卖到十几万一张。只有葛蕾特知道,小格里离家出走的原因在自己身上。“它过两天就会回来的。”父亲安慰她说。可父亲想错了,过了整整一个月,仍是没有小格里的音讯。“还是别找了吧。”母亲摇了摇头,拍了拍因全身心投入寻找而苍白的女儿,“我们还有小吉尔呢!”


两年一晃而过,小格里演出攒下的积蓄花完了,而音乐之虫,这个城市曾经的骄傲也快被人遗忘了。父亲死在一个平静的雨夜。家中无法再支持小吉尔念完学业,他只能去当一名普通的音乐教师,一边赚钱一边演奏。一切似乎又开始步入正轨了。


一个冬日,母亲去旧公寓收集旧家具来劈柴时,看见门前杂草里有一个灰蒙蒙的东西。她起先以为这是一块石头,可当她看到那两条晃动的触角时,差点晕过去。“小,小格里?”她试探性地叫了两声。没想到,触角晃得更剧烈了。她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只见小格里身上满是冰霜,看样子是要冻僵了。叫人,得赶快叫人!她连滚带爬地跑回家,却又停住了:叫了人,然后呢?养着它?她很清楚,家中没有多少闲钱了,自己和女儿都已年老,重担将会一下子压在小吉尔身上,万一那孩子也……


“外婆,回来了?来吃饭吧。”门后是小孙子疲惫的声音。她沉默地吃完了饭,然后径直上床睡觉。可小格里的模样却又浮现在她脑子里,一幕又一幕,还有女儿的悲鸣……她终于受不了折磨,在凌晨敲响了家里房门:“我见到小格里了。”


当大家赶到时,只找到一具干瘪的,布满冰霜的甲虫壳。


音乐学院校长提议将它的墓建在学院里,但被葛蕾特拒绝了。她把小格里安置在老宅旁边,只放了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同年,葛蕾特带着深深的愧疚和自责也长眠于地下。


二十年后,在小格里的忌日上,小吉尔(现在该叫老吉尔了)独自来到哥哥的墓前祭奠,却在回程的路上,接到妻子打来的电话:家中女儿失踪了,还出现了一只巨型甲虫!


张定浩点评:

因为张雅真同学的这篇故事改编,我又重读了一次《变形记》,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卡夫卡在细节描写上的耐心。《变形记》问世一百多年,作为现代小说的代表作,已经被蒙上无数高深的解释,尤其现在又进入中学教材,更是被一系列象征、大义、思想的教条表述所侵蚀,《变形记》已经“变形”久矣。


《变形记》的第一句话就交代了格里高利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但随后,卡夫卡花费两三千字的篇幅来描述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利如何艰难地起床,这个已经变成甲虫的人一方面在和自己新的身体缓慢地搏斗,另一方面,他的大脑却还在飞快地思考作为一个推销员在早起之后要面临的艰难的工作,以及目前难以起床导致上班迟到的后果。这一刻,他的身体和思想正在进行他所没有意识到的艰难撕扯,但我们作为读者对此却洞若观火。随后,我们可以看到,发生在格里高利乃至他全家的所有新的变化,都是从身体而非思想开始的,是身体的变化、反应拉扯着甚至对抗着思想。所以本雅明才会说,“对卡夫卡来说,最深不可测的是形体姿态。每个形体姿态本身都是一个事件,甚至一出戏剧”。


《变形记》结尾以讽刺口吻描摹格里高利妹妹葛雷特即将展开的“美好未来”,而小作者的改编就由此而生,她想象葛雷特日后有了两个儿子,长子小格里高尔继承葛雷特的梦想成为小提琴手,从小就四处演出,但在最光鲜亮丽的舞台上却忽然变成了甲虫,从而引发一家人的混乱,而幼子小吉尔此前一直生活在品学兼优的哥哥的阴影中。在这个故事中,最值得称赞的,其实是小吉尔的部分,作者很精彩地写出了小吉尔对于哥哥的嫉妒,以及全家人的关注重心是如何从小格里高尔微妙地转向小吉尔的,这里面,我相信或许是有一点个人经验在起作用。同时,小作者也很好地把握住原作里所呈现的亲情的脆弱与虚伪,只不过,这方面可能是来自于他人的教导,而非个人经验,所以显得似乎稍微着急了一点。


在卡夫卡的笔记中有一段很有名的话,他说,“所有人类的错误无非是无耐心,是过于匆忙地将按部就班的程序打乱,是用似是而非的桩子把似是而非的事物圈起来”。我们要学习卡夫卡,首先就要学习他在写作中所展现的耐心。在《变形记》中,按部就班的程序是被一只甲虫突然打乱的,但整个打乱的进程却是非常缓慢的,如同生活本身一样缓慢。这种缓慢,既是一种写作者的自信,同时也是对读者的信任。生活本身,无论谁的生活,本身都没有什么中心思想和主题大义,而小说家首先关心的是写出生活应有的复杂样态,写出某个人在某个瞬间深不可测的形体姿态,而不是写出一种可以被迅速归纳简化的、似是而非的寓意模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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