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寝学姐，小小年纪，你们好大的官威啊

可能，这也算一种“无师自通”吧。

1

《水浒传》里有些故事，读来会让一个思想正常的现代人感觉很别扭。

比如宋江犯了案子被刺配江州，赶上戴宗在江州监狱里做牢头（节级），按当时的潜规则，新来的犯人是要给牢头好处的，宋江没给，戴宗要打他一百讯棍。

宋江喊冤：“我得何罪，节级你便要打我？”

戴宗骂道：“呸，你这贼配军，贩到我手，便是我手里的一行货！轻咳嗽便是罪过！”

宋江又不平：“便是要寻我失，也不到得该死。”

戴宗怒道：“你竟说不该死！我要结果你也不难，只似打杀一个苍蝇！”

王小波后来在他的杂文里引用过这一段，还解释说行货就是不值钱的劣等货的意思。

也就是说，在戴宗的眼中，宋江这“贼配军”压根就不能算人，只不过是东西罢了。而手拿讯棍的戴宗则以货主自居，别说管束你、敲诈你、“结果你也不难”。

监狱里的节级，不过一个不入流的小吏，但你看戴宗这官威耍的，如斯纯属。

当然，如果宋江懂一点现代法理学知识，他可以梗着脖子跟戴宗争辩：节级大人，我虽然犯法被发配到此地，但犯人的基本人权还是要尊重一下的啊。你身为牢头，对我只有管理之责，监狱有什么规矩你按规章制度来就是了。如此趾高气昂、随意进行人格折辱，怕是不妥。还有，我是人，不是你手里的“行货”……

不过，宋江若是敢这么说，怕是话说到没一半就被戴宗给打死了：好你这黑厮，还敢嘴硬，吃我戴爷爷好棍！

当然，小说里宋江没这么迂腐，人家立马来了个“用魔法战胜魔法”。亮出自己就是黑道上“及时雨宋公明”的身份，还认识一众梁山好汉。

戴宗听了后态度立马就变了，吓得丢了讯棍，纳头便拜，连连叫他大哥。

此后，戴宗就成了宋江的铁杆小弟。两人虽然公开身份未变，还是一个是牢头、一个是犯人，可是戴宗却再也不敢那宋江当“行货”了。

毋宁说，此后的戴宗把自己反当成了宋江的行货。宋江说什么他都是：“哥哥但说一句话，小弟水里火里不回头”，活脱脱一个宋江的工具人。

对小说里这段重要剧情，历代电视剧版都精简掉了，就剩下李逵后来对宋江类似的敲诈勒索，戴宗成了劝架的。

宋江与戴宗之间这种关系的剧变，点出了中国民间社会“明规则”与“潜规则”的脱节：

在“明规则”层面，人和人之间好歹讲点对等原则的，戴宗是节级，宋江是犯人，两人关系是被法律条约所约束的管理与被管理的关系。有节制，也很难变更。

但在潜规则层面，没亮靠山的宋江，只是有点小权的戴宗的一个“行货”，要杀要剐随他便。而亮了靠山的宋江，则立马成了戴宗的“大哥”，戴宗为他水里火里不回头。

总之，在这种江湖规矩中，双方关系也从来没有对等过，始终一方把另一方完全压服的“跷跷板”模式。人的基本权利与尊严也从来没得到过尊重。

什么叫潜规则？

这就是潜规则。

什么叫黑社会？

这就是黑社会。

2

而说起江湖和黑社会，我想起了这两天在网上引发热议的“学姐查寝”视频。

老实说，我昨天刚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一度怀疑是不是某个短视频团队在摆拍。

因为这个视频里的“学姐”实在是过于“霸气侧漏”了。

毕竟，上次看到这么“亲切的”学长，还是在某日本老电影里——

而这帮查寝学姐，似乎青出于蓝。直接跳过昭和范儿，演出了上世纪90年代香港黑帮片的感觉。

知道的她们这是“生活女工部”来查寝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某黑社会大姐大来收保护费。

但一查之下，发现是真的——某职业技术学院去年的实景，视频里的“学姐”们真是该校的学生干部。领头的“大姐大”还是个啥“优秀学员”。

嗯……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表演系的。

仔细想想也是，但凡上过大学的朋友，都知道，如今大学的学生会里总有这种特别“装犊子”的人。“查寝学姐”不过是其中的英豪而已。

那么简单分析一下“学姐”们这个视频为什么拍的这么“霸气”，想要效仿的同学们注意记笔记。

首先，烘托学姐们“威严”的关键，在于双方形成的那种问答形式。

仔细看一下你会发现，视频中寝室里的女孩们靠边站成两列，“学姐”们一进门就不断地喊“学姐好”、“学姐再见”。

而“学姐”们对学生们问候全程都无回应。中间“官威”最足的那位大姐大甚至连看都不看大家一眼。

这就不是一般人能轻易练出来的绝技。

对他人的问候给出回应，这几乎是人在正好吃那个人际交往中的本能。你看古代皇帝接受群臣下拜，大家喊他“吾皇万岁”，还要回一句“众卿平身”。现代领导人检阅军队，更得先问候一声“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才轮到战士们喊“首长好”、“为人民服务”。

别小看这一问一答，对别人的问候有个回应，几乎是正常人在人际交往中的本能反应。也是双方至少有“对等关系”的代表。你敬我，我也敬你。人和人之间，究竟得不平等到什么地步，才能别人都问你好了，你连答都不答呢？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戴宗在他管的牢里敢这么干吧。

想象一下，戴节级在李逵等人的簇拥下去监狱里查狱，犯人站成两排，喊：“节级好”。戴宗当然是不用回应的——因为这些犯人在他眼里压根就不算人，就是贩到他手里“行货”而已。

展现官威的第二个关键操作，是几位学姐“分工明确”。

你看身为“部长”的那位大姐大全程几乎就不说话，一派香港黑社会“带头大哥”出门或者明朝某镇守太监奉旨出巡的高冷范儿。

而规矩都是旁边另一个“学姐”来讲的，她也是几个学姐里说话相对最客气一个。这种客气是必要，因为它能给听者一点微渺的希望，认为这些“学姐”们还是通情理的。只要大家“识相”、“听招呼”，“学姐”们就不会为难大家。

但与之相对应的，还要有一个唱“黑脸”的学姐。你看她全程声色俱厉，：“这是咱学工部部长张美玉，叫学姐！”“学姐要走了，还不跟学姐说再见？”“我都说了还没人动弹？”全程给人一种别人都欠她五百大洋的感觉。

这也是必要的，恩威并施么，没这么个人给“学姐”拔范儿，大家容易想起学生会的初衷本来就是为了服务学生的，而不是拿来给个别人耍官威的。

总之，一个沉默、高贵的“带头大哥”，带一个红脸、一个黑脸俩小弟。这是所有“社会大哥”组团的基本配置。你看三国里的刘关张，就是这么组团队。

旁边小弟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才方便大哥更好的“装犊子”。

其实水浒里，也是这个配置，宋江是大哥，他自己就不能成天叨逼叨的给给新入伙的兄弟讲规矩、明尊卑，得吴用、卢俊义、柴进、戴宗这帮人给他拔范儿：“这位兄弟，还不赶紧上来拜了公明哥哥？”……

而说“黑话”角色也不能少，得有李逵这种人，手持两把宣花板斧，动不动吼一句：“还敢造次，若不是我家哥哥好心，早就砍了你这厮的”。心中不服不忿的人也就老实了。

多说一句，李逵这人其实是戴宗带出来。戴宗在江州牢里当牢头时，他就是干这敲诈勾当的小喽啰，这就解释了李逵上山之后给宋江当“黑脸捧哏”当的那么熟练——专业对口么。

所以从江州监狱到水泊梁山，大哥们的PUA套路其实是一脉相承的。

明白为啥吴军师下山招人，总要带李逵了吧？

而这个分工，我们看到，在视频里那帮“学姐”玩的也是相当成熟。

3

但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一帮年仅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不过是有查寝这么点屁大的权力，怎么能把“江湖大哥范儿”耍的如此烂熟呢？莫不是天纵奇才？

我想来想去，觉得这大约也能算是一种“文化自觉”。

什么是文化自觉呢？其实就是一种所有个体都浸润其中，一旦条件合适，大家立刻可以无师自通、自主构建的东西。

你看殖民北美的“五月花号”，本来船上都是一帮在旧大陆混不下去的游民，但下船来到新大陆之前，却先签了一份《五月花号公约》，成为美国宪政的基础。

当然，没有人教他们这么做，他们只是觉得不签协议，不通过契约的形式，明确彼此之间的关系，那大家怎么下船呢？这就是一种文化自觉。

同样的道理，戴宗在江州管犯人、宋江在梁山立山寨，没有人教他们要把犯人管成手中的行货，更也没人规定当个土匪还要把等级弄得那么森严，众头领见了大哥就得纳头便拜。

但这些“潜规则”就是在这些公权力照不到的角落里自发滋生了出来。戴宗和宋江这些人一上手就玩的很熟练。怎么起腻，怎么拔范儿，动作娴熟。谁唱红脸谁唱黑脸，分工明确。

原因何在呢？原因就是，他们平素早就耳濡目染，浸润到了这种“江湖文化”、“官场文化”当中。水浒传那个社会教给他们的“文化自觉”，就是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应该明尊卑、分大小。

你是我大哥，那我就纳头拜你，你是我手上的“行货”，那对不起，你就得听我管束。

平等待人？那是啥？不存在的。

所以某些人的理念里，“管理”等同于“认大哥”、“叫学姐”，不耍这个威风，他们觉得队伍不好带，权耍的不过瘾。

这也算一种中式江湖的“文化自觉”吧。在江州那个黑牢里，戴宗把它传授给了宋江，而在梁山水泊上，宋江又把它传授给了众头领。再后来梁山散了，这门技艺又不知是经了谁人之手，一代代传承下来。一直传到这些“学姐”的身上，让她们某一天，穿着清一色的黑西服对着学妹的寝室推门就进，开口便喊“叫学姐”！……

面对此情此景，我觉得宋江当年某些没说的话，先该说一说了：

学姐们，你们跟这些学妹之间，是管理与被管理、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不是黑社会大哥与小弟的关系，跟不是牢头禁子“货主”与犯人“行货”的关系。

从本质上讲，大家都是平等的同学，在平等的同学面前，耍你们那屁大点的官威……这不合适，对吗？

毕竟，学姐，时代变了。

全文完

为给今天的文章应景，就放段《教父》里的配乐吧。

听说这视频是一年前拍的，偷拍视频的学生直到“学姐”们毕业才发出来……

所以我一直很好奇，如果当时在场的学妹们有人就是头铁，不问“学姐好”会怎样。是不是跟电影里不叫白兰度一声“教父”的下场一样。

本文3800字，感谢读完，喜欢请三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