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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是讲的蠢了点,但人家这样说安全啊!

海边的西塞罗 海边的西塞罗 2022-07-28



卢大v的“日本危在旦夕”和柳教授“跨省采访违法”,算盘打的一样精。

北宋神宗熙宁年间的时候,有个地方官名叫邓绾,有一次回京述职,神宗皇帝跟他对谈,说你认识王安石么,这人真是“今之古人”啊。

在北宋那个语境下,“今之古人”这个赞誉大体上跟今天官方夸一个人“正能量满满”差不多。邓绾虽然此前对朝廷正在进行的变法毫无理解,但精明的他立刻就摸准了皇上的心态,于是连上数十条奏陈,大赞王安石的变法在地方实施效果大大滴好,老百姓安居乐业、官府仓廪充实的,官民两便云云。

神宗皇帝听了一高兴,当然大赞邓绾是好官。可是邓绾这种没下限的阿谀,把周围的同僚、乡里却都激怒了。说你这小子怎么不说实话呢?你管的那个宁州,现在因为穷折腾被闹得民生凋敝你没看见吗?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良心黑了?

但这些指责,邓绾都不在意,人家风轻云淡的说出了一句千古名言:“笑骂从汝,好官我自为之。

是的,稍加分析一下,你就会发现,邓绾和“笑骂”他的人,压根不在一个频道上说话。他的“笑骂”者说的是你小子当官却不秉持公心,不说实话,上欺君下虐民,良心大大滴坏了。可是邓绾的思维却是典型实用主义的、也参破了中国大一统王朝为“好官”真谛——只要说的话能哄皇上开心,是不是实话其实无所谓么!

你看历朝历代,那么多臣子,天天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可从来没有个皇帝真的活个千年万年的岁数,也没见谁真要办他们的欺君之罪。司马迁倒是实诚,李陵投降匈奴,朝廷上一片骂李陵汉奸的时候,他梗着脖子非出来说一句李陵能孤守那么久才投了也不容易,说的是实话吧?可后来怎么样呢?他倒是被汉武帝以“欺君之罪”一刀了断是非根了。

所以信息真假与否这个东西,在咱们的文化里,重要性从来是要让位于“能量”正负有否的。如果你说的话被认为是善意的、“正能量”的、那你话无论说的多假多蠢,都不会有人秋后算账。相反,如果是“负能量”的,那你可就要小心了,你的话里但凡掺杂半点瑕疵,都会有人揪出来告你造谣生事、欺君罔上、不怀好意。

讲正能量假话的假话、蠢话的门槛太低,讲负能量的真话、实话的风险又太高,所以后世很多邓绾附体者,为了为“好官”,什么假话、蠢话都不吝说,放飞自我到连脸都不要了。

让我有这点新感触的,是今天看到的两则奇闻——“大V”卢克文说日本“危在旦夕”和教授柳倩月说记者“跨省采访”被扣活该。

卢“大v”和柳教授这两通发言,虽然一个“攘外”、一个“安内”,彼此指向性不同。但有一丝气味我总感觉是相似的,那就是他们为了追求“好官我自为之”,已经到了不惜不顾常识,瞪着眼说瞎话的程度了。
先说卢大v那篇《日本危在旦夕》的雄文吧。他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直接把世界第三大经济体说的快完蛋了,这么大的口气,文中总应该列一点数据,详尽分析、条分缕析、抽丝剥茧的给大家讲讲为什么吧?
没有,人家就开篇说了一句“在刚刚过去的 5 月,日本出现了2.38 万亿日元的逆差,合 1192 亿人民币,是有记录以来的历史第二大逆差,仅比 2014 年 1 月的 2.79 万亿日元逆差略低。”然后就铁口直断,说日本要玩完了。而且不是一般的玩完,是“立刻会爆发大饥荒、大停电、人一批一批的死,比朝鲜还惨”的那种玩完。

记得上一次听人说日本要“一批一批的死人”,好像还是“人在日本,刚爱完国”的连岳老师。
且不论卢大V这么类比,他曾称之为“东亚经济双雄”的我国友好邻邦朝鲜会不会高兴。单说一个基本的经济学常识。贸易逆差就一定意味着一个国家经济“危在旦夕”么?
好像连19世纪的“重商主义”经济学家也不敢武断的这么说吧?
卢大v在文章中,用“卖韭菜、买黄瓜”这种“朴素”的故事向他的受众科普啥叫贸易逆差,可是真实国际经贸往来,好像没有卢老师的韭菜黄瓜那么简单。我们就以日本而论,众所周知,日本经济增长最迅速,达成“日本奇迹”的时代,是上世纪60年代,可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日本贸易恰恰是长期维持贸易逆差(或称“入超”)。工厂设备迭代、基础设施翻新和东京奥运会的举办,都让日本需要大量进口原材料以维持发展。连续几个月甚至一年以上的入超在当时都有过,怎么日本经济当时非但没有“危在旦夕”、“一批一批的死人”,反而腾飞崛起了呢?
再问一句,卢大v自己在文中刚说了,此次日本创造的贸易逆差,“仅比 2014 年 1 月的 2.79 万亿日元逆差略低。
那么照这样说来,八年前的日本破纪录入超的时候,应该早就“危在旦夕”了才对。怎么日本列岛上的人到今天还没死绝,还要进口那么多商品供卢大师一本正经的担心他们的生死存亡呢?
而且2014年,那还正好是所谓“安倍经济学”最生龙活虎的时期。
当然,我这样问,也不是说日本现在维持入超是个好现象,甚至经济重新起飞啥的。但我觉得仅以一个入超就断言一个国家不仅经济要完,还要“一批一批死人”,这个脑回路实在是过于清奇。
但凡你在正经大学上过两节宏观经济学的课,你都不好意思张这个嘴。因为这个无常识程度几乎就相当于你写篇千把字的文章,说自己论证了地球是平的。
可是这样经济学上的“地平说”,卢大v发出来之后,却获得了十万加的阅读,几百人的打赏。只能说,卢大V的圈粉术,真是个比“日本居然还能撑下来”更让人拍案叫绝的奇迹。
而这样的奇迹,卢老师也不是第一次展现了。去年他写本拉登,把个恐怖大亨描绘的跟烈士一样。
前些年他写朝鲜,愣说朝鲜在上世界曾是和日本并驾齐驱的“东北亚工业双雄”(《朝鲜怎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读卢老师的文章,我总觉得他应该是某个魔幻的平行宇宙穿越过来的,在那个时空里,本拉登是乐善好施的沙特王子,朝鲜的工业已经在苏联的资助下飞上天,跟太阳肩并肩;而岛国日本只要贸易逆差就会“危在旦夕”,人跟卢老师的粉丝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每一茬都能变着花的让卢老师写死供他的读者泄愤。
当然,这些都是玩笑话,卢克文老师能混成这么大的V,肯定是有他两把刷子的。我觉得他最看家的本事,还是初期敏锐的“邓绾感”。
你就说《日本危在旦夕》这篇稿子吧,虽然话说的没常识了点,但架不住中国真有大量的受众愿意听他这么讲啊。看到卢老师预言日本即将“大饥荒、大停电、人一批批死”的时候,无数人产生了“大仇得报”的感觉,大家爽到了的,打赏了,转发了,卢老师目的就达到了。至于真相如何?管它呢。再说,日本要是真的完蛋了,卢老师以后写啥去?
所以你不得不佩服卢老师的角度之刁钻。以这篇稿子而论,若把文章的主角从日本换点别的国家,都不用说我们自己了,就是换成俄罗斯你试试?甭管卢老师再添多少个论据,他要是敢写一篇《俄罗斯危在旦夕》,立马就会被人举报、删稿、封号了。
所以还是那句话,说大家想听的比说真相更容易博得满堂彩。卢大v可谓深谙此道者。

有人总说,卢大v写的文章这么魔幻,是不是跟他中专毕业的学历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这跟学历没关系,毕竟良知这个东西,不是你多读书就能读出来的。有些人在书斋里读到皓首穷经,这方面也未必比卢老师强多少。比如近期跟卢克文一起闹“双响炮”的柳倩月教授。
唐山黑恶势力打人案事发后,举国震惊。有外省媒体记者为了调查真相,跑到当地去进行采访,结果遭遇了阻碍。正当大量媒体从业者、前从业者、教新闻的老师们都在为他们的同行、学生的安危担忧时。一个在大学里教传媒的教授,居然发了这么一段暴论。
老实说,当我看到柳教授义正词严的教育被扣记者“央视记者都还没现身,你着什么急”的时候。我都怀疑是不是公开信息写错了,柳老师不应该是中文和传媒学院的教授,而是礼仪学院的教授啊。你看“有报道,央媒记者先动你才能动”的这个教诲,像不像“领导动了筷子你才能开吃”的职场潜规则?
现如今什么“成功学”“职场精英学”的导师们开的那种野鸡培训课,这种初级职场技巧花千八百块钱你能听几十段。建议柳老师赶紧辞职下海,有如此的悟性,千万不要在传媒学院耽误了你的才华。
说正经的,作为一个也曾在一线媒体写过多年稿子的人,我听到一个传媒学院的科班教授居然这样说,感觉真的很寒心。记者尤其是调查记者,是一个非常苦、也非常艰难的行当。本地的调查新闻因为种种牵碍你一般写不了,想执行一下舆论监督,一般做的都是外地新闻。而当地各种势力,不欢迎你来“揭盖子”是肯定的。想当年我们的深度报道部的那些编辑老师,与前方记者都是二十四小时保持联系,一旦失联都提心吊胆,生怕记者遭到什么不测,“陷在那里”。
记者们这样拼着命的写调查报道,揭露事件真相,为的是什么?当然,挣工资养家糊口固然是一方面。可是同样的,我们这样甘冒风险,也是为了让自己能对得起那份工资,和自己的职业——作为媒体人,我们是公众的眼睛、耳朵,我们的职责就是让读者看到那些他门自己无法看到的真相,让公平和正义随着舆论监督照亮那些隐秘的角落。
所以我们虽然冒着风险,领着并不算很高的工资,采访时奔波劳苦、写作时伏案苦熬、发表后还要提心吊胆。但我们当时做这份工作时的心情是骄傲的。
一个社会需要拿着记者证、敢于突破、把真相写出来的正规调查记者,他们的价值,不是自媒体可以替代的。就以此次唐山打人案而论,事件发生后,很多自媒体都在写,可是写来写去,我们写的都只是观点、见解、情绪,因为没办法,我们已没有记者证,没有调查权了。
这几个打人者的背景如何?被打的女孩伤势如何?那一晚,当女孩被拖去摄像头照不到的地方后,她又遭遇了什么?所有这些,公众都希望能有调查记者站出来,以第三方的客观角度去调查,澄清。
视频背后,还有太多的疑问没有被查清。
而近年来,因为种种原因,这样的调查记者在我们社会中已经非常少见了。大量媒体人都在转行,远离这片费力不讨好的是非之地。所以我们才会看到有那么多新闻事件“多情绪,少真相。”
这个时候,重申和强调正规执业记者的采访权神圣不可侵犯,尚且来不及。然而我竟没想到,居然有正规大学、正规传媒学院的正经教授,公然发表记者“跨省调查”被扣活该的言论。还要以后地方媒体等“央视现身”大家才能动。
请问柳教授,你说这些话,何评何据?国家的哪条法律规定,外地记者需要做到你说的那些事情才能“跨省调查”,如果记者做到了你说的这些要求,到了当地依然遭遇阻挠、被无理扣押,你,身为一个大学教授,是否又愿意替他们发声?
当然我知道,问柳教授这些问题,可能就“着相”了。人家其实并不在乎她发言的论据和内在逻辑性。就像卢克文写他的《日本危在旦夕》时,也根本不在乎他的分析是否是瞎扯一样。就像某些野生畜类一般通过撒尿划定地盘一样,他们的这些言论,也只是表达自身“立场”的一个标记而已。他们和千年前的那位邓绾一样,知道“立场”比真相重要,只要“立场”站对了,话说的蠢点、无常识点,对他们来说其实无所谓。“好官我自为之”么,大V、教授他们当,打赏、关注他们得,说了这种昏话还不用被担心找麻烦,天下还有比这更便宜的事吗?
所以不要跟这种人讲逻辑、讲论据,人家精明着呢,他们其实什么都明白。只是他们走的就是这一条路,吃的就是这碗饭。
笑骂从汝,大V、教授我自为之。

大海有时竭,此心沥不干。
厚地有时坼,此心无裂文。
持此以相照,百炼青铜昏。
用此以相惠,贝璧黄金盤。
这是北宋诗人郑侠写的《古交行》。与无耻的邓绾一样,郑侠生活在宋神宗年间,他当然也知道此时说王安石变法的好话是“为好官”的终南捷径。
但他没有这样做,当他看到因新法举措不当导致的流民遍地,老百姓啼饥号寒的惨景时。心怀侠义的郑侠,画成《流民图》,写成《论新法进流民图疏》,为民请愿。
《流民图》算是一千年以前的“有图有真相”了
但图册和奏疏送到阁台,宰辅却不愿呈递,他就假称秘密紧急边报,直送银台司。
在给皇帝的奏疏中他直言:臣看到的惨像,尚且如此,何况没有耳闻目睹的呢?(“但经眼目,已可涕泣,而况有甚于此者乎?”)然后他又赌咒发誓:“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乞斩臣于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
读史每至此处,我都很感慨。在我们的文化中,对邓绾这种说“正确立场”的废话、昏话、胡话的人都太宽容了;却对郑侠这种肯说实话的人太苛刻了,甚至于这样一封直言的奏疏,居然还要用天象来赌咒发誓。若天象不应,就要承认自己是“欺君”。
可正是因为有了郑侠这样的人,我们也才有了一点点微弱的希望。如鲁迅所言,“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当然,如果交给柳老师这样的人评价,她又会怎么说呢?——郑侠这是“违规上奏”,被砍头也活该,一点都不冤!
正是在这样的声音中,我们越来越少再见郑侠,而满目皆是邓绾、卢大v和柳教授——他们话虽然说的蠢了点,但人家安全、人家得利啊!
千年易过,此等无耻之人却依旧。
也真是无法可想。
全文完
本文5000字,感谢读完,喜欢请三连,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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