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进和王澄澄，为什么总会把“炫富”搞成了“炫父”

江湖上，总少不了这种三句话不离“我家有丹书铁券”的憨批。

1 

看似严肃的《水浒传》里，其实写了很多特耍宝的人和事。

比如柴进这人，在上梁山之前，一提他，江湖好汉都敬一声“柴大官人”——但背地里，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觉得：丫就是一“闷声做大死”的傻叉。

为什么这么说呢？你看小说里柴进每回出场的那个自我介绍就是了。

柴进头回出场，是在林冲被发配沧州的时候，店主人这样介绍柴进：

“你不知俺这村中有个大财主，姓柴名进，此间称为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唤做小旋风，他是大周柴世宗子孙。自陈桥让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赐与他誓书铁券在家中，谁敢欺负他？”

若说头一次亮相，介绍详细一些，也算情有可原，可是越到后来，你越会发现，几乎每次柴进露脸，都要自带这个“我有丹书铁券、可以法外逍遥”的自我介绍。

收容宋江，他说“兄长放心！遮莫做下十恶大罪，既到敝庄，但不用忧心。不是柴进夸口，任他捕盗官军，不敢正眼儿觑着小庄！”

见了朱仝，人家还没问他啥呢，他又来：“小可平生专爱结识江湖上好汉，为是家间祖上有陈桥让位之功，先朝曾敕赐丹书铁券，但有做下不是的人，停藏在家，无人敢搜！”

后来到了高唐州，见了婶子，“尊婶放心，只顾请好医士调治叔叔。但有门户，小侄自使人回沧州家里去取丹书铁券来，和他理会。便告到官府、今上御前，也不怕他。”

让李逵快跑，“他虽是倚势欺人，我家放着有护持圣旨。这里和他理论不得……”

直到殷天锡和高廉要拿人，他还在那儿吼：“我家有御赐的丹书铁券，你怎敢绑我？”

……

用今天的话说，柴进跟《夏洛特烦恼》里的袁华一样，是个出场就自带BGM的男人。而他的BGM就是“我有丹书铁券”。

比较搞笑的是，柴大官人三句不离的那个“丹书铁券”，其实自始至终都没真正出过场，最后还坑了他一回。

感觉多亏了十二世纪科技不发达，没有抖音快手啥的。要不然柴大官人做了网红，发的视频肯定千篇一律、特枯燥无聊——就是各种角度、打光P图拍他家那张典藏版圣旨：“老铁们，快来看看我家的丹书铁券！”

所以，读水浒读的不细的人，很容易把柴进想象成一个单纯炫富的财主，这是错的——你说的那个土财主人设，小说中属于李家庄庄主、扑天雕李应。

而柴进与李应的根本区别，就在于李应只能“炫富”，而柴进却能“炫父”——落草为寇前，柴大官人是个天天都在写《我的皇上祖先》，就怕别人不知道他家有丹书铁券的江湖网红。

所以排座次时，柴进排在第十位，是“天贵星”，而李应则屈居第十一位，是“天富星”，这是有说头的——在古代中国，虽然“富贵”两字经常连用，但大家都知道，“贵”本应在“富”前，且二者之间存在一条置换的单行道：一个人“贵”了就很容易“富”，而“富”了却不一定能“贵”。在那套体系下，能“炫父”的柴进就是比只能“炫富”的李应高一头。

可是再一想，你又会觉得柴大官人天天这么高调“炫父”其实很作死——陈桥兵变，宋太祖夺了人家孤儿寡母的江山，这是大宋朝廷多么不愿意提起的皇家秘辛啊？你柴进却恨不得把这段旧事绑在尾巴上当靠山旗来打，你这不自找赵宋官家跟你犯膈应么？

再说你把这非把这“父”炫出来干嘛用呢？招降纳叛，藏污纳垢，搜罗大批不法之徒，视大宋王法为无物？你这事儿干的也不正能量啊！

但若你站在柴进的角度去想一下，又会发现他从单纯“炫富”走向高调“炫父”，又一定是必然的。

为什么？就因为他混的不是官场，而是江湖。

在水浒那个世界里，“混江湖”和“混官场”最大的区别，就在二者的行为逻辑完全不同——“混官场”讲究的是低调，你有什么人脉、什么关系、什么后门，那也得藏着掖着使，在屏蔽左右之后偷偷拿出来跟人勾兑一下。

所以蔡京写给儿子蔡九知府的私信是从不盖公章的，高太尉发迹后也没写本书，讲讲《我跟圣上踢球的日子》。

这种事在官场上必须低调。

可是“混江湖”就不一样了，你看水浒中那些梁山好汉，大多都是有一分能耐就照着十分吹的主：“打虎将”李忠其实跟没打过虎，“镇三山”黄信更是二龙山、桃花山、清风山的土匪哪一个他也没“镇”到。

可是人家就是要先把那个名号打出来、把牛皮吹响，为什么？

林冲写的那首泄愤诗说的明白：“他年若得志,威震泰山东！”

行走江湖么，能耐只在其次，重要的是首先必须扬名显腕儿，把名声打响。你看江湖无人不知的“孝义黑三郎”宋江，那就是个好榜样。

可是在这个规则下，柴大官人的身份就显得特别尴尬。

他有什么可以“威镇泰山东”的呢？

论武艺，他肯定不如林冲、武松；

论有钱，他也未必比李应、卢俊义强到哪儿去；

甚至论仗义疏财，他都没宋江会使钱使的巧妙。

所以这样混下去，柴大官人的独特“人设”是立不起来的，在江湖上“声名难显”。

那怎么办呢？柴大官人就只好高声喊出他那个独有、专属的绑定技能：“我有丹书铁券！”

是啊，只有这样喊，他才能在江湖上立起名号，能竖立自己独特人设，能更方便的行走江湖，完成资源置换，即便上了梁山，也能力压“自主创业”的土财主李应，成为“天贵星”。

所以柴进故事的荒诞感，就在于他是两套规则体系之间的“左右横跳者”，既想拿着白道上“丹书铁券”去换黑道上的资源，又为黑道上“小旋风”名声颇为自得。两头都想沾，结局却很扯淡。

2

而说起“炫富”炫到最后，终于按捺不住，转职“炫父”的主。最近又有一位“柴大官人”横空出世，那就是网红王澄澄。

在前几天发布那条惹祸的“炫父”视频之前，在各路好汉各显神通、厮杀惨烈的网红江湖里，王澄澄老师本来不过是一介最普通的“炫富博主”，是扑天雕李应一样的普通土味财主。

她发视频，说自己一天能花一万五，说自己有两亿的身家，每天从400平米的大house里醒来，开保时捷去上班。

可这种层级的炫富，放在现实生活里也许很扎眼，但在那个小目标都要一个亿起步的互联网江湖里，它算不上什么。

毋宁说，王澄澄这种算每天花销，把两块钱都算上；给下属“撒币”，给卡却不告诉你密码的做派，以及她一张嘴那一口亲切的苞米茬子味儿口音，在“网络炫富界”都是比较low的。

于是王澄澄遭遇了与柴大官人相似的困窘——怎么办，这样炫富威名难显啊！

几经思索，她终于也高调的亮出了自己的“丹书铁券”：“你的肩膀是我豁达的天堂，我爱你，爸爸！”

应该说，在网上炫了这么久的富，王小姐这一把总算是炫到了点子上。靠一句话，就点明了自己成功的关键。

果然，这个“炫父”视频，成功引起了吃瓜群众的注意。在王澄澄的提示下，大家开始深扒这位“励志白富美”堪称魔幻的奋斗经历：

她初中就去了新加坡读书，一口气读了十年，22岁响应家乡“三引三回”号召，回国创业，且一出手就豪掷500万，创立了“一杯钻石”的奶茶店。——对此事，当地电视台还当正面典型做过报道。

在此后短短四年里，顶着疫情肆虐，百业萧条，王澄澄老师愣是靠卖别人平时开店都卖破产的奶茶，闯出了一片天。还从奶茶店跨界到了文化传媒，然后又入职能源科技公司担任高管。

而这一切，据王澄澄老师说，都是她自己“奋斗努力得来的”，“我的400多平房子、我的保时捷跑车，我的奢侈品全都是我自己赚的，22岁以后我就没朝家里要过钱！”

若真是这样，那王澄澄老师的创业能力真的是比尔盖茨看了要沉默，乔布斯看了得流泪。什么马云、刘强东、李彦宏、马化腾，在这位创业女神面前，根本就不是个。

王澄澄老师，你莫不是财神爷投了女胎下凡转世？或者在新加坡主攻专业是点石成金术？

但好像又不是。有好事网友在“点评”搜一下，说王澄澄开的这家“一杯钻石”，很多连锁店都黄了，沈阳就剩一家在惨淡经营，深圳的店还有顾客反馈说刚充值，该店就跑路了，正愁找不到本主，这下撞上了。

而王澄澄现在开了两家传媒公司，拍的视频都特别土，主要任务就是给这姐们炫富。

那么问题就来了，她这么多钱从哪儿来的？

联想到那位被其称为“天堂”的父亲，以及她视频中不经意间漏出的有警方标志的直升飞机，不能不让吃瓜群众们浮想联翩。

昨天，当地警方出了个通报，回应了一下这个事儿：

要我说，这纸回应的认真程度，可能还不如柴进糊弄打到他庄上、要找李逵算账的朱仝。

回应的确验证了王澄澄父亲确曾系高级警官，今年2月退休了，退休前曾任沈阳公安局巡警支队某中队教导员，是二级高级警长。

可是之后就一句大家关心的事情都没说了：

王澄澄出国留学、回国“创业”、网上炫富钱从哪儿来？没说清。

她作为干部子女经商，嫁了个老公也经商，这小两口经商与身为高级警长、手握权力资源的父亲之间，是否撇清了关系？也没说清。

回应后半段就说清了一件其实很小的事情：王澄澄拍视频利用的直升机，是沈阳公安局承担特殊任务时租用的飞机，是负责管理维护公司的总经理鲁某擅自同意给王澄澄拍摄视频的，而现在，这个鲁经理已被免职了。

……

大家心疼这位鲁经理一秒钟吧，为他的借也不是、不借也不是，为他的终于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我看到王澄澄在此次事发前，回应另一位网友时曾经说过一句：“懂的都懂”。我觉得这话她又说到了点子上，如果当地的回应一直保持这个文风的话，那也不用再发后续了，大家“懂的都懂”。

只是我建议当地如果真有心的话，还是可以再查一下。我个人愿意相信王澄澄老师真的是“白手起家”的，王爸爸也一定是清廉正直的好警察。只是现在网络舆论如此汹汹，不把真相澄清一下，怕是有损这对父女的一世清名。

再说，如今生意这么不好做，那么多餐馆都倒闭关门了，这么多年轻人都摩擦性失业”了，尤其是奶茶店，更是年轻人自主创业赔的血本无归的重灾区。王澄澄老师若果有创业奇术，建议当地应该多做宣传报道介绍，让大家多学习，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3

当然，这样说也不对，简单查阅一下你会发现，王澄澄的创业经历，此前当地媒体一直在频繁报道，无论当地的报纸、电视台、网站媒体，都对这位“自主创业”女孩的一举一动给予了特别关注。

甚至连她为了抗疫捐了100杯奶茶这种小事，都能引来当地媒体的一片夸赞——让人怀疑，她捐的究竟是奶茶，还是如其店名一样，是“一杯钻石”。

这又让我想到了《水浒》里的柴大官人。

柴大官人的那个丹书铁券，在他自己的乡里是被宣传的尽人皆知的。你看，连林冲住店的那店家，都能熟练的背诵柴大官人的口头禅了:“自陈桥让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赐誓书铁券在家中……”

可是离了他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这宣传就成了个负资产了。比如一到了高唐州，柴大官人再提“丹书铁券”，就屁用没有了。

为啥呢？因为你“小旋风”刮的实在太出圈了，本来该按官场规矩“润物细无声”的事儿，你非按江湖规矩敲锣打鼓的办，弄得天下皆知，那就真啥“丹书铁券”“豁达天堂”也保不了你了。影响太恶劣了，不办你办谁？

结尾，咱再解个闷。

这柴进柴大官人，为什么绰号叫“小旋风”呢？

以他那恨不得把“我有丹书铁券”六个字纹脸上的性格，本应仿照《权力的游戏》里龙妈的起名规范，管自己叫：“大周世宗皇帝坐下玄孙、大宋太祖皇帝亲赐丹书铁券的持有者、江湖豪杰、法外狂徒的庇护者、世间法律的无情践踏者、梁山泊十大好汉之一、天贵星、柴·大官人·进”。

按照金圣叹的点评，“小旋风”这个名号，指的是柴进“能旋恶物聚于一处”。

是的，在《水浒》那种权力型社会里，只要你把“丹书铁券”这样的东西亮出来，摆在那里，甭管你是否真得曾用它一用，它都能烘暖起一股气流，招来一股“旋风”，最终“聚恶物于一处”。

这样荒诞又扯淡的“小旋风”，我们真心希望，它只存在在小说里。

全文完

本文5000字，感谢读完，为文不易，喜欢请给个三连，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