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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义金||中世纪主义的起源与流变

史学月刊
2024-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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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臧义金,华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





摘   要:

从词源学角度来看,“中世纪主义”(medievalism)是从“中世纪的”(medieval)一词衍生而来。从语义学角度来看,“中世纪主义”并不是一个新词,莱斯利·沃克曼赋予了其新的内涵,中世纪主义是创造中世纪的持续进程,一切后中世纪对中世纪的研究、阐释、建构和运用等都可以被称之为中世纪主义。中世纪主义作为一种思潮,始于中世纪结束,一直延续至今。对这种思潮的研究始于20世纪70年代,经过近半个世纪的发展,中世纪主义研究已经成为西方重要的学术研究领域之一。不过,对其展开系统化和理论化研究仍面临着概念界定不清、研究理论不完善等诸多困难和挑战。


关键词:中世纪;中世纪主义;新中世纪主义;莱斯利·沃克曼;词源学;语义学



      中世纪主义(medievalism)是后世学者创造、利用和研究中世纪的持续进程。20世纪后半叶,在后现代主义史学冲击下,传统的中世纪史学研究受到挑战,与此同时,中世纪主义研究作为一种新的学术思潮开始兴起。1976年,美国学者莱斯利·J.沃克曼(Leslie J.Workman, 1927—2001)创办了杂志《中世纪主义研究》(Studies in Medievalism),在其推动和带领下,中世纪主义作为一个新的研究领域开始受到越来越多西方学者的关注,沃克曼也因此被称为“中世纪主义研究的创始人”。2016年,路易丝·德阿肯斯(Louise D’arcens)编著的《剑桥中世纪主义研究指南》出版,这代表着中世纪主义研究取得了里程碑式的进步。正如德阿肯斯所言:“当一个研究领域到达值得拥有它自己的‘剑桥指南’(Cambridge Companion)这一点时,这是非常振奋人心的。这标志着该领域已经获得了足够的发展动力,并成熟到足以反思其进展和总结它的关键话题、发展路径和关键方法了。”此后,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关注中世纪主义研究,并且投身其中。

      经过不到半个世纪的发展,中世纪主义研究业已成为学界不容忽视的学术“新大陆”和新领域,在爬梳这一新领域如何一步步兴起的过程中,有些重要的问题不可回避。首先,“medievalism”一词虽不是一个新词汇,但国内史学界尚未有统一的汉译标准,应当译为“中世纪学”“中世纪精神”,还是“中世纪主义”?其次,“中世纪主义”一词最早出现在文本中是什么时候?是有人刻意创造了这个词还是从其他词语中衍生而出?它在早期文本中有什么内涵?再次,现代意义上的中世纪主义研究是如何提出的?以沃克曼为代表的学者们又是如何界定中世纪主义的新内涵的?最后,中世纪主义与新中世纪主义有什么区别和联系?关于这些问题,西方学界已有相当详尽的研究。遗憾的是,国内学界对于这些问题的研究尚处于筚路蓝缕的初始阶段。因此,对上述问题的回答和阐释既有利于梳理“中世纪主义”一词的来龙去脉,还可以窥探中世纪主义研究这一新兴领域的发展历程。



关于“medievalism”一词的译法


      在对中世纪主义展开系统研究之前,有必要对“medievalism”一词的翻译作简单说明,因为该词在国内学界尚未有统一的翻译标准。“medievalism”一词由两部分组成,形容词性的“中世纪”(medieval)和后缀“-ism”。事实上,“-ism”作为一种英语单词后缀,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腊语“-ισμóς(-ismós)”,后经拉丁语“-ismus”和法语“-isme”衍化而来。它的意思是“站在……一边”或“模仿……”,通常用于描述哲学、理论、宗教、社会运动、艺术运动和艺术行为。自19世纪以来,以“-ism”为后缀的词语越来越多,如马克思主义(Marxism)、古典主义(Classicalism)、犹太教(Judaism)、性别歧视(sexism)、酒精中毒症(alcoholism),等等。可见,对于以“-ism”后缀为结尾的单词的译法不能一概而论,要因“词”而异。再加之,英文单词经常存在一词多义的现象,所以,对这类词的翻译无疑为国人增设了不少麻烦和障碍。

      根据《英汉大字典》,“medievalism”可译为:“中世纪性质(或特点、状态);中世纪信仰(或风俗、习惯、艺术风格);对中世纪信仰(或风俗、习惯、艺术风格)的爱好;中世纪遗风。”陈文海在其编著的《历史学专业英语新编》一书中,为“medievalism”一词列出了四种含义:“中世纪主义、中世纪学、中世纪精神、中世纪性质”;在其翻译英国伯明翰大学罗伯特·斯旺森(Robert Swanson)《中世纪研究的新路径和新领域》一文时,将“medievalism”翻译为“中世纪主义”。

     另外,国内大部分学者在翻译“new medievalism(neo-medievalism)”一词(组)时通常直接译为“新中世纪主义”。但王云龙教授认为,“new medievalism”在不同的论域应该有不同的译法。在历史学论域,“new medievalism”一词,汉译应为“新中世纪学”。新中世纪学就是后现代中世纪学,采用后现代的学术视角来研究中世纪,新中世纪学全面解构了传统中世纪史的知识体系,呈现出后现代的学理面貌,与传统中世纪史有着代际性差异;在政治学论域,“new medievalism”应汉译为“新中世纪化”,“新中世纪化”在后现代的语境中,表征民族国家的终结和形态学意义上的中世纪附会,而非本体论范畴的中世纪归来;在公共性论域,“new medievalism”应汉译做“新中世纪性”,“新中世纪性”作为反启蒙思想的表征,获得了反理性、反科学、反现代性的界定。可以说,这种“因地制宜”结合语境翻译文本的方法有其独到之处,但在历史学论域将“new medievalism”译为“新中世纪学”实际上是建立在将“medievalism”等同于中世纪研究(medieval studies)的基础之上,如果认真考究“medievalism”一词的内涵,就会发现这种译法值得商榷。

    或许我们可以从与“medievalism”相似词汇的译法中借鉴一二,比如,学界一般将“classicalism”译为“古典主义”,“romanticism”译为“浪漫主义”。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都是在近代西方兴起的两大重要的文艺思潮,不同的是,古典主义形成并繁盛于17世纪的法国,从古希腊罗马文化里面吸取艺术形式和题材,主张拥护中央集权,尊崇王权,歌颂君主;崇尚理性,克制个人情欲,有严格的艺术规范和标准。浪漫主义产生于18世纪末、兴盛于19世纪初,它在政治上反对封建专制,在艺术上与古典主义相对立。一言以蔽之,古典主义以古希腊罗马为原型,浪漫主义以中世纪文化为源泉。从西方学界对“medievalism”这一术语的界定来看,它指代一切后中世纪时期对欧洲中世纪的接受、阐释和再创造的文化现象,始于中世纪结束之时,一直持续到当下。因此,它包含浪漫主义,而又不仅仅局限于19世纪;它与古典主义相对,但又表现出比古典主义更旺盛的生命力。鉴于此,笔者将“medievalism”译为“中世纪主义”,理由如下。古希腊、罗马的古典文化和中世纪文化是近现代欧洲文化的两大主要来源,两者缺一不可。文艺复兴以复兴古希腊罗马文化为目标,批判中世纪的黑暗;浪漫主义盛行的19世纪则以中世纪文化复兴为特征,指责理性主义和古典文化。可见,古典文化和中世纪文化既并行不悖又暗自“较量”。所以,将“medievalism”译为“中世纪主义”,既是参照前人的译法,亦是对古典主义的一种“遥相呼应”。后文中出现的中世纪主义皆指代“medievalism”一词,特此说明。

      如果说对古希腊、罗马文化复兴的思潮以古典主义著称,那么这种对中世纪精神、文化、艺术等一切与中世纪相关的元素的推崇和复兴也即是中世纪主义研究者们所倡导的中世纪主义。不过,中世纪主义并不像古典主义那么受青睐,直至20世纪后期才开始被学界重视和接纳。在此之前,中世纪主义既名不见经传,亦没有什么特定的内涵。



“中世纪主义”一词的早期使用及多元内涵

     谈及“中世纪主义”一词的词源和语义,“中世纪”(拉丁语medium aevum, 英语Middle Ages)和“中世纪的”(medieval)这两个词语是绕不开的。“中世纪”一词最早为人文主义学者所使用,用以指代西罗马帝国灭亡(476年)至文艺复兴这一近千年的“黑暗”时期。相较而言,其他两个词语出现的时间则比较晚,“中世纪的”一词最早出现在1817年,“中世纪主义”一词最早出现在1844年。与“中世纪的”不同,“中世纪主义”一词从一开始出现就没有明确的内涵,在不同书写语境下有着不同的指代,或是指代中世纪文学艺术等方面的复兴和再造,或是指代不同语境下的保守派政治运动。

     1.从“中世纪”到“中世纪主义”

      15世纪以来,人文主义者为了将自己所处时代与前一个时代区分开来创造了“中世纪”一词,虽然关于中世纪一词的由来和中世纪的历史分期等问题国内外学者仍有很多争论,但这种“古代、中世纪和现代”的历史三分法奠定了西方史学研究的基础。根据《牛津英语词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与中世纪相关的拉丁语词汇在15至16世纪陆续出现,如“media tempestas”(最早出现于1469年)、“media aetas”(出现于1522年)、“medium aevum”(出现于1610年)。从拉丁语转化而来的英语词汇“Middle Ages”也在16世纪后期开始出现,并一直被沿用。不过,一直到19世纪初,在英语词汇中并没有形容词性“中世纪的”出现,很多学者不得不使用“哥特的”(gothic)、“古代的”(ancient)等词语来替换。随着人们对中世纪认识和研究的加深,这种替换词并不能满足使用的需要。

      有史可稽的是,“中世纪的”一词最早出现在托马斯·达德利·弗斯布鲁克1817年的著作《英国的修道院生活或英国修道士和修女的风俗习惯》修订版中。弗斯布鲁克在书中多处使用了“中世纪的”一词,如其在前言写道:“……用中世纪的原则来说明中世纪的风俗。”1825年,他更是直接将“中世纪的”一词用于其著作《古代和中世纪古物百科全书及考古学要素》的标题之中。此后,“中世纪的”一词开始为更多人接受和使用。不过,在1817至1825年间,弗斯布鲁克可能是唯一一个使用“中世纪的”一词的学者。如果是他创造了这个词,那么他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在其著作中他并没有认为这是个新词。当然,也有其他可能:一是在19世纪20年代,学者们在口语交流中已经使用“中世纪的”一词,而弗斯布鲁克是第一个将之用于出版物的人;二是精通拉丁语的弗斯布鲁克在转换拉丁语“中世纪”(medium aevum)一词时无意中创造了一个新的英语形容词。在大卫·马修斯(David Matthews)看来,第二种可能性更大一点。不管怎样,“中世纪的”一词填补了一个关于描述中世纪的语言空白,也为“中世纪主义”一词的出现奠定了词源学的基础。

      与“中世纪的”一词的比较来看,“中世纪主义”一词的出现则要稍微晚一些。以沃克曼为代表的学者们认为,“中世纪主义”一词由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创造。罗斯金在1853年的演讲中提到:“古典主义,到罗马帝国的灭亡结束;中世纪主义,从罗马帝国灭亡到15世纪晚期;现代主义。”因此,沃克曼将罗斯金推崇为“中世纪主义”一词的首创者,这一观点也渗透在了中世纪主义早期的一些研究者的作品中。直到2011年,大卫·马修斯将“中世纪主义”一词在文本中的最早使用追溯到1844年,这不仅将“中世纪主义”一词的最早出现时间提前了近十年,也推翻了沃克曼关于该词由罗斯金所创的学说。

      从时间维度来看,“中世纪主义”一词的出现晚于“中世纪的”,且“中世纪主义”一词由词根“中世纪的”(medieval)和后缀“-ism”组成,在19世纪这种在名词或者形容词后面加“ism”后缀的做法已经屡见不鲜,加尔文教派(Calvinism)、反理性主义(irrationalism)等词语大都为同一时期的产物。目前,就笔者目力所及的材料来看,并不能证明“中世纪主义”一词是何人在何时所创造出来,它的出现既可能是有人“刻意而为”,亦有可能是某个学者的“无心之举”,但毋庸置疑的是,“中世纪主义”一词是从“中世纪的”发展衍化而来。且不论“中世纪主义”一词究竟出自何人之手,罗斯金的功劳可谓是功不可没,中世纪主义研究的开创者沃克曼从罗斯金的著作中发现了这个词,并赋予其新的内涵,在此之前,“中世纪主义”一词的内涵经历了漫长的混乱时期。

      2.中世纪主义的多元内涵

    “中世纪主义”一词从19世纪中叶开始出现在文本中,到20世纪70年代沃克曼对其作出界定。在长达一个多世纪的历史浮沉中,该词并没有被广泛使用,即便是出现在凤毛麟角的使用者的作品中,也没有学者强调这个词语所谓何意。所以,我们也只能依据当时的文本去推断其内涵,结合时代背景去揣测其变化。

      1844年,一个反修道运动的作家在文章中提到,“很多人强烈谴责中世纪主义,然而这些人的心被修道的或者反社会的毒药所玷污”。这是目前《牛津英语词典》关于“中世纪主义”一词的最早的使用记录,结合上下文来看,这里的“中世纪主义”很可能指代的就是“牛津运动”(Oxford Movement)。这一用法在另一个例子中更为明显,1846年,一位匿名反对者在对约翰·亨利·纽曼(John Henry Newman)的著作评述时指出:“这就是中世纪主义的信条,它将最难以回归到英国的教义之中……”纽曼是牛津运动的核心领袖人物之一,以复兴天主教为口号的牛津运动在当时受到了很多人的抵制。由此推断,这里的“中世纪主义”指代的就是“牛津运动”。值得注意的是,“中世纪主义”一词的早期使用者并没有注意到这是一个新词,很有可能这个词在教派口头论战中已经使用,并作为“牛津运动”带有贬义的同义词而存在。在中世纪备受关注的19世纪中叶,很多学者试图从中世纪寻找解决当时政治、宗教和社会等方面问题的灵感和方案,“中世纪主义”一词也迅速从宗教语境下脱离出来,走上了一条内涵多元化的道路。具体来看,这一时期的“中世纪主义”使用主要有以下三种倾向(或指代):

       一是对中世纪过去的怀念。1847年,以署名为奥达尔德的旅行作家在哀叹工厂建设对鲁昂的城市的侵害时写道,“中世纪主义的背叛精神”已经退缩到天主教教堂里,“并在这里等待着它的厄运”。奥达尔德在文中提到,如果你想去看曾经的鲁昂,那你必须尽快,“她,罗马人的罗索马格斯(Rathomagus),封建诺曼底的首都,中世纪的鲁昂,仍然以她古老的女王姿态坐落在那里”,但现在遍布数不尽的工厂和烟雾弥漫,“昔日的荣光气数已尽”。从这里来看,文中“中世纪主义”一词更多的是对过去的美好追忆。

       二是在艺术或者建筑领域中的中世纪风格。一位评论者在英国皇家艺术学院评论约翰·埃弗里特·米莱1855年的绘画作品《拯救》(The Rescue)时提到,“如果有什么能够消除那些幻想在米莱的风格中看到了中世纪主义之人的错觉,这幅作品足矣”。此外,1848年,一位学者在评论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展出的建筑设计图时强烈谴责了一些新哥特式风格的提案,并指出这种设计是“超中世纪主义”(ultra-medievalism)和令人蔑视的作品,他总结道:“这种设计几乎得不到任何尊敬……”

       三是指政治或宗教上的保守派或保守派运动。除了前文提及的牛津运动,“中世纪主义”一词还与政治上的保守派运动联系在一起。1854年,有人用“中世纪主义”一词来形容本杰明·迪斯雷利的政治活动,他“用保护主义、中世纪主义和领土立宪主义(territorial constitutionalism)来迎合(保守党),现在正密切地等待他们的进一步命令”。由于迪斯雷利是年轻英格兰运动(Young England Movement)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所以,“中世纪主义”也在某些语境下成了该运动的代名词。

      综上所述,在19世纪中叶,“中世纪主义”一词的使用并不是很广泛,而且内涵也并不专一,在不同的语境下有着不同的语义。既有像奥达尔德一样对过去中世纪的追忆,也有指代中世纪的艺术或建筑风格,但更多的还是被用于政治和宗教纷争中指代保守派的运动,往往带有贬损之意。19世纪中后期以来,“中世纪主义”一词开始被越来越多的学者使用,尤以英国诗人、小说家托马斯·哈代为代表,他在自己的多部文学作品中大胆尝试了该词的用法。不过,“中世纪主义”一词并没有形成一套固有的用法和专一的内涵,依然是含糊不清,直至20世纪70年代这一现象才得以改观,这与现代意义上的中世纪主义研究的兴起密不可分。



中世纪主义的学术化内涵及其理论研究


      爱丽丝·钱德勒(Alice Chandler)以19世纪的文学作品为考察基点提出了现代中世纪主义的概念,沃克曼赋予了“中世纪主义”一词新的内涵和新的活力,一切后中世纪时期在学术、艺术、建筑、文学等领域上对中世纪的真实的或想象的研究、建构、阐释等都被纳入中世纪主义的“大伞”之下。在沃克曼的带动和倡导下,中世纪主义成了一个新的学术领域,对中世纪主义展开的研究也走上了学术化和理论化的道路。

     1.现代中世纪主义概念的提出

      钱德勒对于“中世纪主义”一词的使用比沃克曼还要早,她也因此被称为中世纪主义研究最早的提出者。1970年,钱德勒在其著作中多次使用“中世纪主义”一词,尤其是在“引言”部分,她在文中对中世纪主义的概念做了相关阐释。她在开篇中写道:

      中世纪复兴(medieval revival)是一场复杂且连贯的运动,像促进并组成它的浪漫主义运动一样,很难被定义和界定,但它始终是一个可被重新认识的独立存在体(entity)和确定无疑的传统。尽管中世纪主义涉及到各种不同的,有时甚至是相互矛盾的思想和方案(programs),但它的基本目标在从文艺复兴到现代的整个存在过程中都是非常相似的,包括在英国、欧洲大陆,甚至美国。从艺术和建筑学、文学和哲学、经济学和社会学、政治学和宗教学中都可以看到其表现形式。在中世纪复兴的高潮时期,很少有生活中的哪个方面不被中世纪所影响。

      结合上下文我们不难看出,钱德勒文中的“中世纪主义”与“中世纪复兴”是同义词。虽然她在行文中自由切换这两个词语,但她并没有解释为什么采用这样的用法。不过,她对中世纪主义的界定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大致可以从以下角度来分析。从时间维度上,中世纪主义是一场自文艺复兴开始并一直持续到现代的运动;从学科领域上,中世纪主义在文学、建筑学、社会学和政治学等领域都有其表现形式,是一种多学科和跨学科的文化现象;从地域范围上,这种复兴中世纪的运动不仅仅停留在欧洲国家,也出现在美国,足以见得它影响之广泛。更为重要的是,中世纪主义已经从过去的模糊不清变得有迹可循,从过去的一个普通术语变成一种“文化现象”。

      值得注意的是,钱德勒提出的中世纪主义及其展开的研究并不是因为她发现了一个学术新领域,而是为了强调她的“秩序之梦”。钱德勒通过对司各特(Scott)、卡莱尔(Carlyle)、罗斯金(Ruskin)等学者的文学作品的系统研究,发现了他们作品中存在大量中世纪理想和元素。在她看来,“中世纪显然已经被幻想为一个充满信仰、有序、幽默、慷慨和创造力的时代”“中世纪既是一种特殊社会秩序的隐喻,也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和谐世界观的隐喻”。因此,作为一种社会和政治理想,中世纪通常被用来纠正当下的恶行。19世纪的中世纪主义是对工业革命以来持续爆发各种社会问题的一种回应,也是对法国大革命的冲击和萦绕后拿破仑时代暴力反抗威胁的一种回应。不仅如此,钱德勒对中世纪主义的未来也持悲观态度,她认为中世纪主义或中世纪复兴的出现不过是对秩序和信念的一种理想追求,“但它终究会失败,不是因为它不够高瞻远瞩,而是因为索求无度,不管是现代科学,还是当前社会的进步,都不会给它留出余存之地”。

      在中世纪主义研究并不盛行的20世纪70年代初期,钱德勒大量使用“中世纪主义”一词并没有引起很大的反响。这从对该书的两篇述评中也可以看出,不管是J.A.W.班尼特(J.A.W.Bennett),还是希拉·M.史密斯(Sheila M.Smith),他们在述评中都没有指出钱德勒反复使用的“中世纪主义”一词,也没有对该词的使用提出异议。但毋庸置疑的是,钱德勒的观点对沃克曼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沃克曼对钱德勒也甚是推崇。沃克曼在他的回忆录中也提到,“从学者层面,爱丽丝·钱德勒是中世纪主义的创始人”,然而,“在学术或者机构层面,他是中世纪主义的创始人”。

      2.中世纪主义内涵的界定与探索

      1974年,沃克曼与他的好友爱丽丝·P.肯尼(Alice P.Kenney)合著了一篇题为《废墟、浪漫与现实:英美想象与品味中的中世纪主义,1750—1840年》(Ruins, Romance, and Reality: Medievalism in Anglo-American Imagination and Taste, 1750—1840)的文章,虽然“中世纪主义”一词赫然出现在标题中,但通观全文,该词出现的频率不仅少之又少,正文中仅出现7次,而且他们所讨论的中世纪主义更多地是倡导在建筑方面的“哥特式复兴”(Gothic Revival)。尽管如此,沃克曼通常将1974年作为他中世纪主义研究之旅的开始。

      1976年,沃克曼参加了在卡拉马祖(Kalamazoo)的西密歇根大学举办的中世纪研究第十一次国际会议(Eleventh Congress on Medieval Studies),他与肯尼、彼得·威廉姆斯(Peter Williams)三人围绕“中世纪主义:现代世界的中世纪观”(Medievalism: The Idea of the Middle Ages in the Modern World)这一主题展开了小组讨论。这次会议对沃克曼关于中世纪主义基本概念和研究思路的形成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这从他随后写给中世纪研究第三次俄亥俄州会议的主席托马斯·托马斯克(Thomas Tomasic)的信中可以略见一二。他在信中写道:“中世纪主义作为一个独特的研究领域正日益受到关注,对它感兴趣的人来自历史学、分支繁多的文学、宗教学、艺术和建筑学,还有一些其他学科”“从卡拉马祖开始,我们希望实现的是组建一个持续的组织、一个研究小组或会议,将来自广泛分散领域的对中世纪主义感兴趣的人聚集在一起,可能是一份时事通讯(newsletter),也可能是与你们或卡拉马祖这样的会议保持某种持续的关系。这一领域是开放的,需求也越来越迫切。”同时,这次会议也奠定了沃克曼创办《中世纪主义研究》(Studies in Medievalism)杂志的信念,他在从卡拉马祖回牛津的路上,沃克曼回忆道:“布林顿·哈伍德(Britton Harwood)打开了他的思绪,认真仔细地检查了所有的碎片,再把它们组合在一起……这推动了(该杂志)第一期于1979年的出版。”

      1979年,《中世纪主义研究》刊发了第一辑《中世纪主义在英国》(Medievalism in England),中世纪主义学术化研究的序幕正式拉开,该杂志也成了中世纪主义研究的主阵地。在《中世纪主义在英国》的序言中,他提到,罗斯金创造了“中世纪主义”一词来描述古典主义、中世纪主义和现代主义这三个时期建筑(风格)的其中之一。这个词很快就包含了“中世纪特有的信仰和实践;中世纪的思想、宗教、艺术,等等”以及“对(上述)这些的研究”等含义;并由此引申为“对中世纪理想或惯例的采纳或热爱”。这些含义反过来又涉及到将中世纪模型用作社会行动或艺术创作的元素,无论是说教还是其他形式,以挑战从罗马沦陷到18世纪统治欧洲的古典模式。随后,沃克曼第一次对中世纪主义及中世纪主义研究作出了界定(下文为摘抄):

    《中世纪主义研究》关注的是对创造了我们所知的中世纪的学术研究的研究,对源于中世纪的理想(ideals)、模型(models)的研究,以及这两者之间关系的研究。鉴于此,中世纪主义的出现不能简单地说始于中世纪结束,不管中世纪何时结束,而是当中世纪被视为一些有必要复兴和值得模仿的过去往事的时候就已出现。

      中世纪主义影响了欧洲生活的方方面面,这种不仅在文学和艺术上展现最为明显,还影响了政治、经济和宗教。

     像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一样,是时候开始把中世纪主义作为一个综合现象(comprehensive phenomenon)展开跨学科研究了。

      沃克曼对中世纪主义概念的界定有着重要的学术意义。首先,他承袭了钱德勒关于中世纪主义概念界定的“衣钵”,强调了中世纪主义对欧洲近代以来社会文化的影响和中世纪主义研究的跨学科属性;其次,沃克曼与钱德勒不同,在他看来,中世纪主义自中世纪结束便已出现的原因不仅仅是为了追寻钱德勒所提出的“秩序之梦”,除了复兴中世纪之外,还有模仿和再创造;最后,沃克曼所提出的中世纪主义还包含了“对创造了我们所知的中世纪的学术研究的研究”,这是属于中世纪史学研究的范畴,中世纪主义从文学、艺术、建筑等领域进入了科学严谨的史学领域。

      尽管如此,沃克曼对中世纪主义概念的探索不可避免地加速了中世纪主义“定义之争”暗流涌动。中世纪主义与浪漫主义是什么关系?中世纪主义研究与中世纪研究有什么不同?在早期中世纪主义研究开展时,诸如此类疑问层出不穷,很多学者要么选择避而不谈,要不选择闪烁其词,就连沃克曼也不置可否地提到,中世纪主义“是一个太笼统而无法定义的术语,一个容易引起无休止争论的领域?还是像古典主义或浪漫主义一样易于分析和定义?我们应该说中世纪主义还是中世纪主义们(medievalisms)……现在回答这些问题可能还为时过早”。

       当然,沃克曼并没有放弃对中世纪主义的界定和探索。《中世纪主义研究》杂志先后推出了3卷(共8期),分别是《中世纪主义在英国》(1979年)、《中世纪主义在美国》(1982年)、《20世纪中世纪主义》(1982年)、《中世纪主义在法国》(1983年)、《现代世界的但丁》(1983年)、《现代亚瑟文学》(1983年)、《中世纪主义在法国,1500—1750年》(1987年)、《建筑和设计》(1990年)。在这期间,他还创办了《中世纪主义年刊》(The Year’s Work in Medievalism)杂志,成立了中世纪主义国际研究协会(International Society for the Study of Medievalism),定期召开中世纪主义国际会议(The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Medievalism),会议的论文主要刊发在《中世纪主义年刊》上。在沃克曼的带领下,以中世纪主义国际研究协会为中心,以《中世纪主义研究》和《中世纪主义年刊》为研究阵地的中世纪主义研究之“网”已初具雏形。

      在这一过程中,沃克曼也逐渐深化了对中世纪主义的认识和理解。他在1987年编者序言中提到:“很明显,任何对中世纪主义严格意义上的界定都必须包含三个方面:对中世纪的研究、为满足当下需求而对中世纪模型的运用以及所有艺术和思想中的中世纪灵感。”概括来说,沃克曼强调的中世纪主义的三个要素分别是“研究”“运用”和“灵感”,而与之对应的恰好是近代以来欧洲文化中中世纪元素存在的三种载体:“残存”(survival)、“复兴”(revival)和“再创造”(recreation)。这三个要素与三种载体之间存在密切的关联。“残存”之于“研究”乃是不可或缺,中世纪时期幸存下来的文本、艺术品和建筑物等都是中世纪研究的根本;“运用”之于“复兴”乃是动机所在,近现代以来,对中世纪的复兴往往带有经世致用的目的;“灵感”之于“再创造”乃是创作之魂,一切以中世纪为原型的再创造都离不开灵感的迸发。由此来看,沃克曼对于中世纪主义的轮廓的把握变得更加清晰,但也仅仅是划定了中世纪主义的范围,并没有给出简明扼要的定义。我们可以从沃克曼的定义中分清楚什么不是中世纪主义,但又无法准确地说出什么是中世纪主义。

       总体来说,20世纪90年代之前,中世纪主义的内涵仍存在很多争议和模糊地带。在传统学者看来,中世纪主义更多的是中世纪复兴、“维多利亚时代的幻想”的同义词。“中世纪主义和浪漫主义之间的混淆,复兴和残存之间的混淆,以及自1914年以来我们不再以过去为榜样的事实,使人们对中世纪主义的认识变得模糊。由于这些原因,尽管中世纪的研究十分繁荣,但中世纪主义几乎没有引起学术界的关注。”不仅如此,直到1990年,并没有出版机构愿意赞助《中世纪主义研究》杂志,《中世纪主义研究》的前3卷都只是私人发售(第3卷第3期和第4期除外)。虽然沃克曼四处奔走游说,但该杂志并没有像沃克曼设想的一样得到出版机构的支持。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该杂志主要是以国家作为分类主题,探讨不同国家中世纪主义在其文化、艺术、建筑等领域的影响和表现,而且更多地关注中世纪主义盛行的18世纪和19世纪。如果单从数量上看,中世纪主义研究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中世纪主义研究仍处于“襁褓”之中。

      3.中世纪主义内涵的学术化和理论化

      20世纪90年代对于中世纪主义研究来说意义非凡,中世纪主义研究在排除内“忧”外“患”的同时得到了较大的发展。首先,作为中世纪主义研究学术主阵地的《中世纪主义研究》期刊得到了新的出版社的长期赞助,开始以每年一卷的形式刊售。其次,诺曼·F.坎托《构造中世纪:20世纪杰出中世纪研究者的生平、著作和思想》(后文简称《构造中世纪》)一书解构了传统中世纪研究的科学性和客观性,拉近了中世纪研究和中世纪主义研究的关系,为中世纪主义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论基础。最后,在以沃克曼为首的中世纪主义研究者的努力下,厘清了中世纪主义研究与中世纪研究的区别和联系,并在此基础上简化了中世纪主义的定义。

    《中世纪主义研究》杂志并没有像想象中那么受欢迎,据沃克曼回忆,“我们曾经天真地认为很多机构愿意出版一份已经准备妥当和仅需少量费用的期刊”,然而事实上,他们得到的答复是“中世纪主义并没有受众”。尽管在沃克曼的极力推动下,该杂志先后受到西密歇根大学、迈阿密大学和阿克伦大学等高校和研究所的资助,但都十分短暂,《中世纪主义研究》已经“跌入地狱的边缘,急需寻找一个归宿”。“1991年,《中世纪主义研究》杂志开始由著名的学术出版机构‘博德尔与布鲁尔出版公司’(Boydell & Brewer)出版”,作为一个正式的出版物,“该杂志为(中世纪主义)发出了一个公开的和广泛传播的声音”。得益于博德尔与布鲁尔出版公司的资助,《中世纪主义研究》杂志从1992年起以每年一期的频率刊发,一改以往断断续续的出版窘境,这部分地解决了作为新领域的中世纪主义研究的出版推广之“忧”,中世纪主义研究也因此进入了一个“道成肉身”的新阶段。《中世纪主义研究》杂志也从过去个人办刊变成了一个正式的学术刊物,这为中世纪主义学术化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此外,沃克曼也为中世纪主义研究找到了新的理论源泉。他在赫伯特·巴特菲尔德(Herbert Butterfield)的著作中发现了阿克顿勋爵(Lord Acton, 1834—1902)未发表的手稿中关于中世纪的一段陈述,并将之纳为《中世纪主义研究》杂志的卷首语(自1990年起):“两大信条划分了这个世界并争做主宰,即古代和中世纪。它们是早于我们的两种文明形态,我们的文明亦由这两者构成。所有政治和宗教问题几乎都可以归结于此。这就是贯穿我们社会的二元论。”毋庸置疑的是,要强调中世纪主义的研究意义和研究价值所在,必须要回到中世纪的重要性问题上,阿克顿勋爵的这段关于中世纪对西方文明之重要性的论述满足了沃克曼理论构建的需要。在沃克曼看来,阿克顿勋爵所主张的“我们的文明亦由这两者构成”与沃克曼所倡导的中世纪主义是不谋而合的。作为现代文明“二元”构成之一的中世纪虽然早已结束,但它仍在持续产生影响,从中世纪时代的结束一直到今天,在某种意义上来看,这种影响也就是沃克曼所倡导的中世纪主义。这一理论被沃克曼奉为圭臬,并随着他对中世纪主义理论化的推进而加深。

      沃克曼的中世纪主义研究的另一理论来源是诺曼·坎托的《构造中世纪》一书。坎托是著名的中世纪研究家,著述颇丰。1991年,他的《构造中世纪》一书出版,他以对20世纪中世纪研究影响深远的20位学者为研究对象,通过对他们的生平、著作和传记的研究,阐释了他们的思想深受其所处的社会和个人成长史影响,并进一步提出他们“构造”了20世纪的中世纪史学。值得注意的是,坎托特意将“中世纪主义”一词直接用在第二章第二节的标题之中,他是故意这么做的。事实上,坎托在1990年撰写他的这部著作时早已了解到了中世纪主义这一新兴领域,并因此与沃克曼产生了交集。他在写给沃克曼的信中提到:“我希望我的著作能促进20世纪中世纪主义这一主题的发展,这也会引起很多争议。我希望你站在我这边,但无论如何,我祝贺你在过去十年左右所取得的成就。你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我希望你的努力得到适当的认可和回报。”显然,在“站队”问题上,坎托选择了站在中世纪主义研究者一边。

      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学术界并没有认可中世纪主义,尤其是传统的中世纪研究学界,就像沃克曼所言:“我们遇到的不是他们简单的冷漠,而是抵抗乃至彻头彻尾的敌意。”这从坎托写给沃克曼的信中亦可管窥一二。“事实上,大多数专业的中世纪研究者都不会积极支持你所做的事情——首先,这太激进了。其次,对中世纪主义的研究越多,他们自己的作品就越会受到这种观点的评判,他们担心自己的作品会被认为是不足的……你正在发起一场全面的文化运动来挑战中世纪研究学术界的堡垒。”坎托是为数不多承认中世纪主义这一新领域的中世纪研究者之一,从中世纪主义研究的角度来看,与其说坎托的《构造中世纪》解构了中世纪研究的客观性,不如说它打破了中世纪主义研究与中世纪研究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

      坎托的《构造中世纪》一书可以说为中世纪主义研究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这也推动了沃克曼对中世纪主义的理论化构建,尤其是在中世纪主义研究与中世纪研究的关系上,沃克曼更是从之前的小心翼翼变得更加大胆起来。1995年,在迈阿密举办的一场特别会议上,沃克曼提出:“每个时代的人都会重写他们过去的历史,对中世纪史更是如此,因此来说,作为研究这一进程的中世纪主义,是研究中世纪史的必要组成部分。”他在同年举办的第十次中世纪主义国际会议上作了以“中世纪主义的未来”(The Future of Medievalism)为题的报告,他重申了之前的研究已经为“中世纪主义的历史性考察建立了一个基本框架”,并提出了中世纪主义研究的新路径,“中世纪史学史,即研究不同世代对中世纪的连续再创造的历史,是中世纪,同时也是中世纪主义”。可以看出,在坎托的影响下,沃克曼将中世纪历史编纂学(historiography)也纳入了中世纪主义研究的范围。至此,沃克曼关于中世纪主义的概念界定和理论构建基本甄于成熟。

      及至1996年,沃克曼在《中世纪主义研究》第8卷的序言中对中世纪主义的定义做了简化,“中世纪主义是创造中世纪的持续进程”。这一定义包含了两个基本要点:其一,中世纪主义是人们在后中世纪对中世纪的创造,既囊括了学术意义上对曾经真实存在的中世纪的构建和阐释,也包括了文学、艺术等方面对中世纪的大胆想象和创造;其二,中世纪主义作为一种文化思潮开始于中世纪结束之后,一直延续到当下,不管中世纪何时结束。进一步来说,中世纪主义是一种后中世纪在学术、文化、艺术和建筑等领域对中世纪建构、接受和阐释的文化现象,是一种近代以来长期存在的、以中世纪文化为核心元素进行多元建构的文化思潮。

      沃克曼关于中世纪主义的简化也预示着中世纪主义研究与中世纪研究关系的变化。在沃克曼看来,中世纪主义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历史学领域,他也自称为中世纪史研究者,所以,他“从一开始创立《中世纪主义研究》杂志的时候就小心翼翼地从中世纪研究的学术领域将中世纪主义分离出来,而且只是说了是时候开始把中世纪主义作为一个综合现象展开跨学科研究了”。虽然这种区分十分重要,但由于将中世纪主义作为一个学术领域的推介一直是在中世纪研究会议的背景下进行的,所以,似乎没有必要强调他们之间的相互独立性。但随着中世纪主义研究的深入和发展,沃克曼认为可以大胆地放弃中世纪主义研究从属于中世纪研究的观点,并提出他们之间是共生互惠关系。

      沃克曼对中世纪主义内涵的界定不仅使“中世纪主义”一词的内涵从多元化走向唯一化和明确化,还有着非常重要的学术意义。中世纪作为一个历史时代虽然早已结束,但中世纪的文化、精神、建筑和艺术风格等方面对后世的影响并没有随之消失,而是“浸润”在现代西方文明之中。传统的中世纪研究更多的是关注“真实的”中世纪过去,中世纪对后世文化、艺术、建筑等方面的影响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中世纪主义则不同,它像一把无形的大伞,将一切与中世纪相关的元素都纳入到了它的范围之内,那些曾“无人问津”的领域反而成了中世纪主义内涵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比如文学和艺术中想象的中世纪。可以说,沃克曼对中世纪主义的界定既为中世纪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也为中世纪主义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总而言之,20世纪90年代中世纪主义研究取得了长足的发展,这与沃克曼的努力耕耘密不可分,也与20世纪后半叶后现代主义和后结构主义史学的兴起息息相关。以海登·怀特为代表的后现代主义史学,从文本阐释的角度否定了史学研究的客观性,后现代主义史学在冲击史学研究的传统领域的同时,为中世纪主义研究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当然,中世纪主义作为一个“新”术语,也面临着新的困境,那就是中世纪主义与新中世纪主义“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中世纪主义与新中世纪主义

   从中英对照的角度来看,与“新中世纪主义”对应的英文单词有两个,分别是“neomedievalism”(亦写作neo-medievalism)和“new medievalism”。事实上,这两个单词(词组)在用法和语义上并没有明显区别,但与“中世纪主义”相比,“新中世纪主义”一词的内涵更加模糊不清,甚至经常会被误认为是中世纪主义研究的新方法和新进展。在传统意义上,“新”是对“旧”的继承和革新,比如新古典主义是对古典主义的继承和发展,新文化史是对传统文化史的革新和发展。但“中世纪主义”和“新中世纪主义”可以说并无任何关联,看起来虽然只是一字之差,用错了就会“谬之千里”。

      安伯托·艾柯一书是“新中世纪主义”一词的最早使用者。1973年,他在《超现实旅行》一书中写道:“我们目前在欧洲和美国都见证了一个对中世纪重新产生兴趣的时期,同时伴随的是,在奇妙的新中世纪主义(fantastic neomedievalism)和负责任的文献学检查之间奇怪的振荡。”不过,艾柯关于“新中世纪主义”一词的用法并没有进行更多的解释和说明,但结合上下文来看,艾柯的“新中世纪主义”更多的是从中世纪寻找解决当下和未来政治、经济和社会问题的办法。正如艾柯所言:“观察中世纪意味着观察我们的婴儿期,就像医生为了了解我们目前的健康状况,询问我们的童年一样。”

      自艾柯之后,一些学者开始使用“新中世纪主义”一词,主要是在三个领域:一是“文献学派”新中世纪主义,他们强调在中世纪研究中新文献学的重要性,以斯蒂芬·G.尼科尔斯(Stephen G.Nichols)为主要代表人物;二是“国际关系派”新中世纪主义,他们试图用中世纪时期政教关系中多重效忠的特征来描述未来国际关系的新体系,以赫德利·布尔(Hedley Bull)为代表;三是“科幻派”新中世纪主义,他们从中世纪主义中衍生而出,强调文学创作或科幻艺术中的中世纪元素,以卡罗尔·L.罗宾逊(Carol L.Robinson)和帕梅拉·克莱门茨(Pamela Clements)为代表。

      1.“文献学派”新中世纪主义

      1986年,法国学者保罗·祖姆托尔的《论及中世纪》英译本在美国面世。莎拉·怀特(Sarah White)在翻译该书时候将原文中法语“médiévisme”一词对译为英语单词“medievalism”,这种翻译的转换无疑让“中世纪主义”一词的内涵变得更加模糊。首先,中世纪主义研究主要是一种英语学界的现象,在法语中并没有建立一套与之对应的学术理论体系,由此来说,这种对译是不严谨的。其次,“médiévisme”一词在法语中更多的是指“中世纪研究”,相当于英语中的“medieval studies”。如果将其译为“medievalism”,那就是仅保留了中世纪主义研究学术层面的内涵,而阉割了中世纪主义在艺术创造、娱乐等其他领域的含义。最后,可能是因为祖姆托尔和怀特并不知道中世纪主义研究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在英语学界已经“蔚然成风”,所以,在翻译时并未提及沃克曼等人开创的中世纪主义研究,“闭门造车”的结果是“自成一派”。始料未及的是,这种由法国学界“舶来”的中世纪主义研究,虽然不被英语学界所接受,却被用到了新的研究领域。

      祖姆托尔是法国中世纪研究专家、中世纪文学史家和语言学家,他的《论及中世纪》一书主要讨论了中世纪研究(尤其是法国中世纪文学研究)受到了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挑战,并分析了文献学和文本研究对中世纪文学研究的重要性。或许受到了祖姆托尔的影响和启发,1990年,在尼科尔斯倡导下,杂志《棱镜》(Speculum)刊登了以“新文献学”(New Philology)为主题的特刊,R.霍华德·布洛赫(R.Howard Bloch)和加布里埃尔·M.施皮格尔(Gabrielle M.Spiegel)等人都参与其中,他们提倡在中世纪文学研究中使用新文献学的方法和路径。在中世纪文学研究领域,如果说祖姆托尔提倡的“文献学”研究是中世纪主义,那他们所提倡的“新文献学”无疑则是“新中世纪主义”。20世纪90年代,以新中世纪主义为主题的两部作品《新中世纪主义》和《中世纪主义和现代主义者的性情》相继问世。2014年,《重新思考新中世纪主义》出版,“文献学派”新中世纪主义研究体系逐渐构建起来。

      值得注意的是,“文献学派”新中世纪主义更多的是关注中世纪文学研究,提倡对原书原典进行文献研究,与英语学界的中世纪主义研究存在本质的区别。另外,他们所提倡的“新文献学”“新中世纪主义”等新方法也并不被学界看好。

      2.“国际关系派”新中世纪主义

      与“文献学派”不同,“国际关系派”新中世纪主义强调的是未来国际关系和国际政治的新趋向。这一主张最早由美国国际关系学家赫德利·布尔(Hedley Bull)提出,乔格·弗里德里希(Jörg Friedrichs)将之发扬光大。布尔在《无政府社会:世界政治秩序研究》中探索未来世界政治体系变化时写道:“可以想象,主权国家可能会消失,取而代之的不是一个全世界性的政府,而是一个现代的世俗政府,类似于中世纪西方基督教世界存在的那种普世政治组织。”在布尔看来,回归到中世纪是不切实际的,但在后冷战时代有可能出现“一种权威重叠和多重效忠的体系”,即新中世纪主义。弗里德里希在继承布尔的观点上,将新中世纪主义定义为是“一种权威重叠和多重效忠的体系,该体系由民族国家制度和跨国市场经济体制二元对立的普世主义主张构成”,是一种后冷战国际政治的新范式。

      与布尔不同的是,弗里德里希并不认为民族国家会消亡,反而强调民族国家与跨国市场经济的二元对抗和多重效忠,这既效仿了中世纪时期王权与教权的重叠和对抗,也在探究未来国际政治体系演变的路上做了重要努力。弗里德里希的新中世纪主义理论也被很多学者采纳和运用。不过,“新中世纪主义的理论建构尚显单薄,特别是它缺乏深厚的哲学基础,其理论不免失之简单化”。

      3.“科幻派”新中世纪主义

    “科幻派”新中世纪主义可以说是从中世纪主义研究“正规”系统中逐渐发展起来的,虽然并不受到其他中世纪主义研究者的青睐,甚至经常被鄙视和抵制,但是,新中世纪主义无疑是对中世纪主义研究领域的一种补充和强调。

       2007年,“中世纪主义研究国际会议”(The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Medievalism)在英国伦敦召开,会议期间就中世纪主义和新中世纪主义的关系展开了讨论,很多与会者都对新中世纪主义提出了质疑和反对,甚至有人直接提出:“为什么我们还需要‘新中世纪主义’这个词?毕竟,我们已经有了中世纪主义这个完美的词,它包含了所有与中世纪互动的方式。”在这种争鸣之下,新中世纪主义也开始“暗流涌动”,罗宾逊和克莱门茨的文章《与新中世纪主义共同生活》(Living with Neomedievalism)拉开了“科幻派”新中世纪主义走上独立之路的序幕。他们在该文章中指出:“新中世纪主义更加独立,更加超然,因此有意识地,有目的地,甚至可能把自己重新塑造成一个中世纪主义的另类领域,一个中世纪主义的幻想,一个元中世纪主义(meta-medievalism)。”事实上,“科幻派”新中世纪主义更多的是关注影视和游戏中的中世纪主义。

       综上所述,“文献学派”“国际关系派”和“科幻派”新中世纪主义虽然都试图在各自领域建立起一套完整的理论体系,但并没有得到学界的广泛认可,更多的是在各自的“圈子”里面“自成一派”。尽管他们“各自为政”,但他们的理论灵感都或多或少来自中世纪。针对新中世纪主义,2010年开始,《中世纪主义研究》杂志连续推出两卷《界定新中世纪主义》[Defining Neomedievalism(s)],希望更多的学者参与讨论,虽然不乏支持者,但是大多数学者更倾向于将新中世纪主义纳入中世纪主义研究的范围,认为新中世纪主义的研究领域并没有超出沃克曼创立中世纪主义时所划定的范围。

      值得注意的是,在辨别中世纪主义和新中世纪主义的联系和区别的同时,中世纪主义研究的内涵、领域和理论体系变得愈发成熟和饱满,或许不久的将来,新中世纪主义的领域也会逐渐被中世纪主义吞噬和合并。



结 语

    “无论就哪门学科来说,术语都是构筑理论大厦的基石。有些术语,一条定义或一则简短说明即可清晰勾画其面目;另外一些则不然,它们包含极其丰富的内容,三言两语很难说清楚。”毋庸讳言,“中世纪主义”就是这样一个术语。“中世纪主义”一词并不是一个新的词汇,它最早出现于19世纪40年代,并在其早期使用中存在着多元内涵,或是指代政治或宗教上的保守派运动,或是指代艺术、建筑领域的中世纪风格,或是指代对中世纪过去的回忆和追念。直至20世纪70年代,在沃克曼的不懈努力和推动下,中世纪主义作为一个新的学术领域登上了历史舞台。沃克曼赋予了中世纪主义新的内涵,并开启了现代中世纪主义研究之先河。

      中世纪主义研究在20世纪70年代开始兴起既有其偶然性又有其必然性。20世纪中叶以来,史学研究出现“转向”,在后现代主义的冲击下,史学研究的客观性成为了“高贵的梦”,传统的中世纪史学研究式微。在后现代主义兴盛的20世纪七八十年代,文化史的繁荣促进了很多之前不被重视的领域开始受到关注,沃克曼也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提出了中世纪主义的概念并开始对其展开研究。如果说“时势造英雄”,那么沃克曼倡导的中世纪主义研究可以说是“顺势而为”。

      谈及必然性,那就是中世纪主义的概念一经提出就受到了不少学者的认可。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中世纪是现代西方文明的母体,一切政治、宗教、文化教育等现存制度体系中都可以找到中世纪的“影子”。中世纪主义作为近代以来颇为重要的文化思潮之一,它让所有对中世纪过去感兴趣的人找到了一个共同的“归宿”,不管是什么人,专业的历史学家还是历史爱好者;不管是出于什么动机,学术研究还是兴趣使然。

      中世纪主义研究以近代以来的中世纪主义文化思潮为主要研究对象,采用跨学科或多学科的研究方法,不仅可以弥补中世纪研究的不足,还可以为中世纪研究带来新的研究路径和新的视角。可以说,中世纪主义研究者们在从事的是一份“高风险、高回报”的工作,因为在传统意义上,中世纪主义研究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学科,中世纪主义研究必须要打破过去学术领域建立起来的壁垒和学科障碍才能得到更好的发展。不仅如此,史学研究的新领域和新方法层出不穷,中世纪主义研究作为一个新生事物,仍需积极拥抱新变化,大胆尝试新领域,才能更加持续和长久。

      值得注意的是,中世纪主义研究仍面临着诸多挑战。总体而言,“中世纪主义”一词虽然迟至19世纪中叶才出现,但作为一种文化思潮的中世纪主义自中世纪结束便开始出现萌芽,一直延续至当下。对这一思潮进行探究的中世纪主义研究,作为20世纪70年代才开始兴起的新领域方兴未艾,在沃克曼的带领下,逐渐走上了一条系统化和理论化研究之路。当然,中世纪主义研究之路仍然荆棘遍野,不过,随着越来越多学者加入到中世纪主义研究的阵营之中,中世纪主义研究的未来可期,尽管“我们无法找到每一根树枝,但我们肯定能看到树的形状”。

原文载《史学月刊》2023年第4期,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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