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陈文新:《红楼梦的现代误读》自序

陈文新 古代小说网 2020-01-18
点击标题下“古代小说网”可快速关注



读《红楼梦》,我经常想起一个人:魏晋时期的阮籍;同时会想起一个短篇小说:晚明无名氏的《小青传》。

阮籍是魏晋时期的奇人之一。他邻居家有个女孩,才色过人,没出嫁就去世了。阮籍与她家并无多少交往,却赶去痛哭了一场,哭得非常伤心。有人批评他任诞不检,其实是不理解他那哲人的胸襟。阮籍所悲伤的,是青春的摧折,是美的凋谢,是生命之流的突然中断。一个美丽的才情不俗的女孩子,突然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能不为之黯然神伤吗?

《小青传》所表达的情愫亦可作如是观。红颜薄命是个永恒的主题。青春与生命的短暂,芳时难留,烟景不再,任何一次美的零落都会触发难言的愁恨。小青在作者笔下就是美的象征。她的早逝令作者不胜其悲,惋惜她不能如《牡丹亭》中的杜丽娘那样在牡丹亭畔重生。

并非偶合,小青有一首读《牡丹亭》的绝句: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

   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人间自是有情痴。在这一点上,小青和杜丽娘太相近了。杜丽娘游后花园,曾感叹:“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表面是说风景待人欣赏,其实是说自己独处深闺,这美丽的容颜不知为谁而存在。杜丽娘的悲剧也正是小青的悲剧。她“风期异艳,绰约自好”,却嫁给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憨跳不韵的某生,致使小青横遭妒妇的摧残,才十八岁便成为一缕断魂。她能做的唯一的努力是将其真容经由画师之手留在世上,然而,就连她的画像也差点被妒妇烧掉。无怪张潮会这样说了:“红颜薄命,千古伤心。读至送鸩、焚诗处,恨不粉妒妇之骨以饲狗也!”

在我们人类的生活中,美的东西总是短暂的。繁华是短暂的,生命是短暂的,青春是短暂的……对于一颗敏感的心灵,沧海桑田、盛衰无常是足以激发悲怆之情的。阮籍如此,汤显祖如此,孔尚任如此,曹雪芹也是如此!作为例证,我们可以读读孔尚任《桃花扇》续四十出《余韵》中的一段,一个隐居者满怀惆怅地向观众唱道: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难丢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这种浓重的兴亡之感,也可以说是一种幻灭感。的确,人类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如此地容易毁灭,我们个人犹如风雨飘摇中的一叶扁舟,我们能把握住什么?我们焦虑,我们惶恐,我们惴惴不安……在对社会整体的忧虑中,也包含了对我们自身的忧虑。所以鲍照在《芜城赋》结尾感慨:千秋万代,古往今来,人皆有死,尚复何言。一方面是华屋山丘,另一方面是人生无常,两种情怀在某—-点上是可以汇合的。

不理解阮籍和《小青传》的人,也是难以理解《红楼梦》的。或者说,他们很容易误读《红楼梦》。

不理解《芜城赋》和《桃花扇》的人,也是难以理解《红楼梦》的。或者说,他们很容易误读《红楼梦》。



读《红楼梦》,我经常想起一个典故:“雪夜访戴”;同时会想起一篇散文:晚明张岱的《湖心亭赏雪》。

“雪夜访戴”是与雪有关的一个玲珑剔透的故事。据《世说新语·任诞》记载:王子猷住在山阴,一天夜里突降大雪,他从睡梦中醒来,开门叫拿酒来喝。举目四望,一派洁白,相互映发。不由得起身徘徊,吟诵左思的《招隐》诗,蓦然想起戴安道来。戴远在剡溪,子猷当即坐小船去寻访他。船行一夜方到达剡溪,他却未进戴门,又掉转船头回到山阴。人问其中的缘故,他说:“我本乘兴而来,兴致没了就回去。何必一定要见老戴呢?”



(元)张渥《雪夜访戴图》,上海博物馆藏


乘兴而来,兴尽而返,魏晋名士的这种做派,也和雪景一般爽朗,令人耳目俱明。张岱和他的《湖心亭赏雪》中的金陵人大约可以与王子猷并辔齐驱。只是,张岱不那么任诞,而多了几分陶渊明“悠然见南山”的自在安闲。初更时分,他划着小船独往湖心亭看雪。孤独吗?那位高吟着“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柳宗元是可能感到孤独的。至于张岱,以“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为背景,他体验到的却是诗情画意,连他自己,连他自己坐的小船,也都成了风景。尤其富于情趣的是,还有一位金陵人拉他同饮。当然,船夫对这种韵味盎然的情景是不理解的。这便是诗人和非诗人的区别。诗人袁枚曾在《随园诗话》卷九引王西庄的话说:“所谓诗人者,非必其能吟诗也。果能胸境超脱,相对温雅,虽一字不识,真诗人矣。如其胸境龌龊,相对尘俗,虽终日咬文嚼字,连篇累牍,乃非诗人矣。”以这样的标准来衡量,张岱是诗人(虽然他几乎没摆弄过诗),那位金陵人是诗人(我们确信他没有写过诗),王子猷也是诗人(尽管他仅以书法家为后世所知)。“莺花日办三春课,风月天生一种人。”诗是远于尘俗的。

什么时候,我们也到湖心亭看雪去!

什么时候,我们也用“雪夜访戴”和“湖心亭赏雪”的心境来读《红楼梦》!

没有王子猷和张岱这种超脱的心境,误读《红楼梦》就非常可能。



读《红楼梦》,我经常想起清代中叶的袁枚,想起袁枚的《随园诗话》,想起《随园诗话》关于艺术情调的讨论。

《随园诗话》卷十五第四一则说:


诗有听来甚雅,恰行不得者。金寿门云:“消受白莲花世界,风来四面卧中央。”诗佳矣,果有其人,必患痎疟。雪庵僧云:“半生客里无穷恨,告诉梅花说到明。”诗佳矣,果有其事,必染寒疾。


袁枚所说的“诗有听来甚雅,恰行不得者”,与王禹偁《黄冈竹楼记》所说的“骚人之事”有相通之处。“骚人”,就是诗人。诗人的情怀总是与实际生活不太合拍的。“酒色放荡,礼法所禁,一也;意象空虚,不踏实地,二也;颠倒议论,非圣非法,三也;议论杳眇,半不可解,四也;触景偶发,非有指譬,五也。”(明谢肇淛《小草斋诗话》)

但诗人与诗情毕竟是这个世界所不可缺少的。《随园诗话》卷一第四八则说:


有妓《与人赠别》云:“临歧几点相思泪,滴向秋阶发海棠。”情语也。而庄荪服太史《赠妓》云:“凭君莫拭相思泪,留著明朝更送人。”说破,转觉嚼蜡。佟法海《吊琵琶亭》云:“司马青衫何必湿,留将眼泪哭苍生。”一般杀风景语。


袁枚批评庄荪服、佟法海杀风景,是指他们话虽然说得有理,但却破坏了艺术的情调,使人扫兴。真话、实话不一定有趣、有味,因此,无理有情,愈痴愈妙,虽无实际的用处,却给人生增添了几分超逸的色彩。人只有在诗情中才能摆脱地球的引力。就这个事实而言,一个人惯作“杀风景语”,我们可以承认他聪明,但只是焚情煮鹤的聪明。虽然当事人自以为条条有理,头头是道,而给读者带来的却是美感的丧失。



《红楼梦的现代误读》,陈文新著,齐鲁书社2008年版


令人忍俊不禁的是,在《红楼梦》研究中,“杀风景语”比比皆是。其数量之大,也许只有“《周易》研究”才能与之相提并论。于是有了《<红楼梦>的现代误读》一书。

是为序。

   2008.2.23

于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

作者简介:

陈文新,男,1957年生,湖北公安人,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导、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主要研究中国小说史、明代诗学和科举文化。


本文经作者授权刊发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