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德君:娱目醒心的俏皮话(读稗琐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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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时,爱看明代末年凌濛初写的《初刻拍案惊奇》和《二刻拍案惊奇》(下文简称《初刻》和《二刻》),觉得它们不仅令人“拍案惊奇”,还常觉得俚趣横生。这两本小说集中的“说话人”,有时就像是一个“智慧长者”,喜欢调侃、嘲弄、讥笑故事中的人物;有时又像是一个“审判官”,爱对各种不合理的现象进行道德上的评判和谴责;有时则像一个老于世故的塾师,总爱苦口婆心地对“看官”进行谆谆教诲;并且,他的调侃、挖苦、谴责、讽劝等,经常是泼辣、谲智,不拘一格的,让人读了有滋有味,真可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比如,他在讲故事时,就常喜欢运用一些俏皮话、歇后语、谚语、惯用语等,点缀在情节发展之中,以营造一种轻松、活泼的俚趣,令人忍俊不禁。让我们随便举几例,来品味一二:
《初刻》卷六《酒下酒赵尼媪迷花 机中机贾秀才报怨》:“看见了这个绝色模样……争奈滕生看得痴了,恨不得寻口冷水,连衣服都吞在他的肚子里去。”如此来形容滕生对美色的垂涎,这显然要比说什么“秀色可餐”啦、“颠倒衣裳”啦,要有气力多了。后来,滕生迷奸狄夫人,书中又说这是“慢橹摇船捉醉鱼”,真是状难写之景如在眼前!
《初刻》卷十八《丹客半黍九还 富翁千金一笑》:“天下凡是有钱的人,再没一个不贪财好色的,富翁此时好象‘雪狮子向火——不觉软瘫了半边’。”《二刻》卷二十五《徐茶酒乘闹劫新人郑蕊珠鸣冤完旧案》:“徐达一头动手,一头觑玩,身子如雪狮子向火,看看软起来。那话儿如吃石髓的海燕,看看硬起来。可惜碍着前后有人,恨不就势一把抱住弄他一会。”读过《西游记》的人,大概都还记得猪八戒在女儿国一看到优雅、妩媚的女王,就“忍不住口嘴流涎,心头撞鹿,一时间骨软筋麻,好便似雪狮子向火,不觉的都化去也。”凌濛初大概是挪用,不过也的确用得活灵活现,这要比说什么“见到美女,就走不动路了”,或“见到美女,就流口水了”,显然表现力强多了。
《初刻》卷二十六《夺风情村妇捐躯 假天语幕僚断狱》:“虽然有个行童解馋,俗语道‘吃杀馒头当不得饭’,亦且这些妇女们偏要在寺里来烧香拜佛,时常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这是写和尚乃色中饿鬼,只是吃馒头,又怎么能解馋搪饿呢?不了解情况的读者也许会纳闷:馒头为什么不能当饭呢?原来江浙人皆以米饭当主食,如果吃馒头,吃不了两顿就厌了,所以“说话人”把行童当“馒头”,把妇女当“饭”,亦可谓善喻也。
《初刻》卷十《韩秀才乘乱聘娇妻 吴太守怜才主姻簿》:“少年夫妇极尽颠鸾倒凤之欢,倒怨怅父亲多事。真个是:‘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这是写秀才韩子文因丈人势利,婚姻好事多磨,意即早知可以用油灯点火,生米已煮成熟饭了。如此形容,亦堪玩味。日常生活中,人们受思维定势的影响,往往一根筋,走入思维的误区,缺乏变通;等到醒悟过来时,才发现自己是个猪脑子,怎么这么简便的办法,当初为什么就想不起来呢?笔者曾听说一个笑话,一只狗在沙漠中奔走,后来有人发现它死了。但它不是渴死的。你猜,它是怎么死的?它是被尿憋死的!因为沙漠中没有树,它已习惯了一条腿翘起来,朝着树撒尿了。人们常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可实际上被尿憋死的人,每天都有。
《初刻》卷二十四《盐官邑老魔魅色 会骸山大士诛邪》:“随你千选万选,这家女儿臭了,烂了,也轮不到说起他。正是老没志气,阴沟洞里思量天鹅肉吃起来。”这是写一个白胡子老道士要娶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如果说老道士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倒也不算新奇;奇的是他说“这家女儿“臭了,烂了”,真亏他想得出!说到老头儿怀春,笔者又想起《喻世明言》卷三十三《张古老种瓜得文女》中的张古老,这老头年已八十,却对韦家十八岁的少女害了“痨病相思,气丝丝地”,三番五次请媒人上门说合。《喻世明言》卷十还这样调侃老夫少妻:“一个乌沙白发,一个绿鬓红妆。枯藤缠树嫩花香,好似奶公相傍。一个心中凄楚,一个暗地惊慌。只愁那话忒郎当,双手扶持不上。”《二刻》卷十也曾如此讥嘲莫老翁:“老人家再不把淫心改变,见了后生家只管歪缠。怎知道行事多不便:提腮是皱面颊,做嘴是白须髯,正到那要紧关头也,却又软软软软软!”现如今,有权有势或有名望者,不也还是照样“老树春深犹著花”,或者“一树梨花压海棠”吗?
《初刻》卷九《莽儿郎惊散新莺燕 诌梅香认合玉蟾蜍》:“凤生一心只打点欢会,住在书房中,巴不得到晚。那边素梅也自心里忒忒地,一似‘小儿放纸炮,又爱又怕’。”这是写凤生与素梅偷情之前又紧张又刺激又兴奋的心理,作者以“小儿放纸炮”状之,甚觉熨贴。笔者记得小时候过年,置一爆竹于土堆之上,以火柴点之,小手微颤,宛如蜻蜓点水,点一下,拔腿便跑;未响,再抖索点之,着实“又爱又怕”!偷情的感觉,应该就是这般又紧张又刺激又兴奋吧。如书中就写道:“只如偷情一件,一偷便着,却不早完了事?然没一些光景了。毕竟历过多少间阻,无限风波,后来到手,方为希罕。所以在行的道:‘偷得着不如偷不着。’真有深趣之言也。”那时还流行“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的说法,虽在道学家看来,未免低级趣味,但细想,又颇切合偷情之人的心理。
《二刻》卷十四《赵县君乔送黄柑 吴宣教干偿白镪》:“真是一点甜糖抹在鼻子上,只闻得香,却舔不着,心里好生不快。”这是写美女赵县君布下迷魂阵,有意勾引登徒子吴宣教,结果惹得他心痒难禁,欲罢不能。大凡美人用计钓获男子花心,多是这般若即若离,似亲不亲,就像在你鼻子上抹了点蜜,让你既流口水,又吃不着;吃不着呢,又有些想头。如书中就写吴宣教“整整想了一夜,踌躇道:‘若说是无情,如何两次三番许我会面,又留酒,又肯相陪?若说是有情,如何眉梢眼角不见些些光景?只是恁等板板地往来,有何了结?’”如何了结呢?其结果还不是“狐狸没打着,反惹一身骚”!要怪也只能怪自家色迷心窍了,如《初刻拍案惊奇》卷二五所说的:“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才有欢爱之事,便有迷恋之人;才有迷恋之人,便有坑陷之事。”
《初刻》卷一《转运汉遇巧洞庭红 波斯胡指破鼍龙壳》:“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时长,有个未卜先知的法儿,便双脚走不动,也拄个拐儿随他同去一番,也不枉的。”这是写文若虚从海外归国时,船被狂风吹到了一座荒岛上,于是登岛闲逛,发现了一只巨龟壳,后来竟卖了5万两银子,所以“说话人”在这里即兴艳羡、感叹一番,说出了“看官”的所想、所欲,以博一笑。“说话人”还说,能不能发财,这要看你的命好不好,“命若穷,掘得黄金化作铜;命若富,拾着白纸变成布”。这样一来,你还能不安之若命吗?
《初刻》卷十一《恶船家计赚假尸银 狠仆人误投真命状》:“不妨事,大头在我手里。且待我将息棒疮好了,也教他看我的手段。不知还是‘井落在吊桶里,吊桶落在井里。’”从来只听说“吊桶落在井里”,没想到也有“井落在吊桶里”的时候,诚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事就是这样变幻无常,你以为不可能的事,可它偏偏会发生。
《二刻》卷四《青楼市探人踪 红花场假鬼闹》:“那官员手里车里,有进无出,老虎喉中讨脆骨,大象口里拔生牙,都不是好惹的,不要思量到手了。”说到贪官,我们往往只会说贪得无厌啦,欲壑难填啦,等等,可曾想到过用如此有力度的比喻?
《二刻》卷二十二《钱多处白丁横带 运退时刺史当艄》:“那一班闲汉,晓得七郎得了个刺史,没一个不来贺喜撮空。大吹大擂,吃了一日的酒。又道是:‘苍蝇集秽,蝼蚁集膻,鹁鸽子旺边飞。’”苍蝇喜欢在污秽之所聚集,蝼蚁喜欢在腥膻之物上寄生,鹁鸽(即家鸽)喜欢在人烟兴旺的地方栖息,这都是生活常识,但用来讽刺趋财慕势之徒,却颇为熨帖,这比骂人家是“势利小人”,是“哈巴狗”,要生动、形象多了。
好了,例子也用不着再举了。你看这些话,哪一句不是活泼泼的、充满生活情味的?它们往往让读者在噗嗤一笑当中,领会了人情世态的某些本质,甚至感到整个故事都变得津津有味、耐人寻思了。可见,凌濛初确实是个趣人、妙人、智人、熟谙人情世故的人。他曾经说:“宋元时,有小说家一种,多采闾巷新事,为宫闱承应谈资。语多俚近,意存劝讽;虽非博雅之派,要亦小道可观。”显然,他是认同宋元小说家的做法的,他说自己写小说也是为了“新听睹、佐谈谐”,因此选取“闾巷新事”,追求语言的“俚近”,才使他的小说能与世俗相通,充满鲜活、谐谑的生活气息;而“意存劝讽”,又使他能寓庄于谐,如此他的语言也才有了一定的品位,不至于滑入一味媚俗娱众的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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