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富:吴新雷与曹学(南大往事之五)
由于吴梅、陈中凡、钱南扬、吴白匋、陈瘦竹、陈白尘,以及陈中凡的研究生吴新雷、董健等戏剧名家长期在南京大学中文系任教,所以该系戏剧专业被誉为大熊猫。吴新雷的科研成果主要在戏曲史方面,如《中国戏曲史论》,《中国昆曲艺术》(与朱栋霖合著)、《二十世纪前期昆曲研究》、《中国昆曲大辞典》(主编)、《吴新雷昆曲论集》、《昆曲研究新集》、《昆曲史考论》等。此外,还与程千帆合著了《两宋文学史》。不过他的曹学研究方法颇能给人以启发,于是我就选了这个题目。
吴新雷先生
吴新雷1960年12月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主讲中国戏曲史与宋元明清文学史。他1961年至1963年,发表了20多篇古典戏曲方面的研究论文。但是,1963年下半年,当时的文化部已遭到严厉批评,甚至被斥为“帝王将相部”、“才子佳人部”。吴新雷从1964年开始,下乡参加了一年“四清运动”,返校后又碰上了讨论《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接着“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吴新雷的戏曲史研究自然也就随之中断。
好在《红楼梦》受到了肯定,甚至出现了“评红”热,吴新雷便顺理成章地研究起《红楼梦》来。他是从收集与编纂《红楼梦》研究资料开始的。我有本《红楼梦评论》,版本记录页称其为“教学参考用书”,南京大学图书馆、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组1974年1月编,1974年7月印,1974年12月增订重印。南京大学图书馆主要负责提供资料,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的吴新雷主要负责编纂。该书在半年内增订重印了一次,可见在当时还挺受欢迎。编纂此书使吴新雷熟悉了大量红学著作与有关古籍。
《红楼梦评论》
事有凑巧,毛泽东曾让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读《红楼梦》,许世友读原著有困难,便派人到南京大学,请南大帮助搞一个删节本。当时南大的校领导,指定吴新雷承担这项任务。吴新雷的删节本虽然只有5万字,但也是反复阅读原著,经过认真思考的结果。完成了这项任务,吴新雷对《红楼梦》的文本也就非常熟悉了。
因为“红学”是显学,研究成果非常多,观点也很复杂。如何入手是吴新雷不得不考虑的问题。《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家,从康熙二年(1663)到雍正六年(1728),在南京生活了66年。曹玺、曹寅、曹颙、曹頫祖孙三代四人在南京历任江宁织造达58年之久。其中曹寅的母亲孙氏曾当过康熙皇帝玄烨幼年保姆,曹寅因此也成了玄烨的伴读,所以曹寅与康熙皇帝的关系特别亲密。康熙皇帝南巡,曹寅曾四次负责接待就是一例。而《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恰恰是在南京长大的。
所以弄清曹雪芹江南家世,对我们了解曹雪芹的家庭情况与《红楼梦》的社会背景是极有帮助的。而吴新雷长期生活在南京,熟悉石城内外的古迹沿革,颇能得地利之宜。于是他便选择了曹雪芹江南家世考,作为研究《红楼梦》的切入点。
《曹雪芹江南家世丛考》
有关《红楼梦》的史料可以说挖掘殆尽,吴新雷居然发现了不少新资料。曹家在南京非常显贵,南京地区的地方志应当收录有关曹家的传记等资料,但过去红学家们却未见引用,原因何在呢?吴新雷思考了这个问题,他在《南京曹家史籍考察记》中谈道:“首先,我研究了江宁府的沿革地理,得知清代的南京城分为二个区域,城北属上元县,城南是江宁县,中以流经四象桥的运渎为界。上元县是江宁府的首邑,两江总督衙门和江宁织造衙门均设于此,曹家就在江宁府上元县境内。正是由于明确了这一点,我的第一个收获便是从《乾隆上元县志》中发现了曹雪芹曾祖父曹玺的传记,然后到上海复旦大学图书馆访得了《康熙上元县志·曹玺传》,作了进一步的研究。”
结果写出了《关于曹雪芹家世的新资料》等两篇文章,分别发表在《南京大学学报》1975年第3期与1976年第2期。论文着重指出曹雪芹的祖籍是在辽宁辽阳,而非丰润或铁岭。以往人们受到江宁府与江宁织造府名称的影响,只查《江宁县志》,自然所获甚微。此外,他还在《康熙江都县志》、《乾隆江都县志》中发现过两篇《曹寅传》,还在其他方志与档案中发现过曹家一些家世资料,我们就不详细介绍了。
吴新雷最值得称道的是采用社会调查与文献调查相结合的方法,推进了曹学研究。如南京有个地名叫大行宫,这里曾是康熙皇帝与乾隆皇帝下江南时居住过的行宫。它最初实际上是曹寅利用江宁织造府扩建而成的。吴新雷在方志中发现有不少这方面的记载,如《嘉庆江宁府志》卷十二《建置》称:“江宁行宫,在江宁府治利济巷大街,向为织造廨署,圣祖南巡时,即驻跸于此。”
《曹雪芹江南家世丛考》台湾版
吴新雷还通过实地调查与文献调查相结合的方法,考明了曹寅时代江宁织造府的地理位置与内部结构。甚至画出了《江宁织造府、织造局遗址示意图》,并从乾隆年间编印的《钦定南巡盛典》中找到了一幅“由南京织造府扩建的南京行宫图”(题目为吴新雷所拟)。两相对照,当年的江南织造府及据以扩建的行宫的地理位置与内部结构就一目了然了。今将其《江宁织造府西园的新发现》一文中涉及现场查勘部分录之如下:
““1984年8月17日,南京市幼儿教育馆在大行宫小学东南角破土动工,当地基开挖到1.4米深处时,底下忽然露出一垄完整的假山石基和一些玲珑剔透的太湖石。为此,南京市和玄武区文管会邀请了季士家、韩品峥、吴新雷和潘谷西等专家一起到现场察勘,出土了一批文物,进一步确定了织造府西花园遗址的范围。”而织造府及其西花园就是曹雪芹当年的活动场所,对我们研究曹寅、曹雪芹以及《红楼梦》当然非常重要。
”再如,清人袁枚《随园诗话》称:“雪芹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中有所谓大观园者,即余之随园也。”吴新雷复采取实地调查与文献调查相结合的方法,一方面弄清了随园遗址的所在位置,一方面又弄清了大观园与随园的关系。他在《随园与大观园的关系》一文中指出:“随园遗址在今南京市广州路两侧,东起干河沿(南京大学广州路口)、青岛路,西至随家仓、乌龙潭,而以小仓山为中心。”
《二十世纪前期昆曲研究》
他还画了《随园遗址示意图》,该图让人对随园遗址了如指掌。作者还依据陈诒绂《金陵园墅志》,指出曹家所谓大观园源自明末吴应箕开创的吴氏园,复依据隋赫德《细查曹頫房地产及家人情形折》,指出该园在曹家被抄家后为隋赫德所有,遂名随园。之后随园复为袁枚所有。今亦将其实地察勘部分录之如下:
“我又作了实地察勘,得知乌龙潭东首属随园的一部分已淤为平地,现为南京市胸腔医院和乌龙潭公园盖造了楼房。但自袁枚墓至乌龙潭的地名仍称“随家仓”。袁枚墓位于小仓山南岭,其西麓即为乌龙潭。
”吴新雷的研究表明,《红楼梦》中所谓“大观园”确实在南京存在过,曹家被抄家后更名为“随园”。随园遗址虽已不存,但是考察一下原随园所在地小仓山、五台山,以及乌龙潭公园的地形地貌与地理位置,对我们理解《红楼梦》所描写的“大观园”还是有帮助的。
此外,《红楼梦》中所描写的一些社会生活内容,通过对曹雪芹江南家世的考察,也能得到印证。如《红楼梦》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中写道:“原来这铁槛寺原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现今还是有香火地亩布施,以备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又说“原来这馒头庵就是水月寺,因他庵内作的馒头好,就出了这个浑号,离铁槛寺不远。”
吴新雷先生
可见贾家与寺庙也有联系,甚至有家庙。而1975年初南京博物院在南京香林寺遗址发现了该寺庙产碑,碑文记载:“前织造部堂曹大人买施秣陵关田二百七十余亩,和州田地一百五十余亩。”吴新雷通过走访与实地考察,并结合文献调查,断定该施主曹大人就是曹寅,“香林寺”匾额是康熙皇帝重新命名并题写的。
此外,吴新雷还参与了曹雪芹家庙万寿庵及水月庵遗址的现场勘查论证,撰写了《曹雪芹家庙万寿庵遗址的新发现——附考水月庵遗址》一文,该文说:“水月庵与万寿庵遗址的考实,也说明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对家庙的描述,是有其真实的生活基础的。”。
再如,《红楼梦》中的贾家养了个戏班子,书中有不少演员生活与演出活动的生动描写,其实这也是现实生活的反映。吴新雷对苏州织造府掌管戏班的情况作了调查,他在《苏州织造府与曹寅、李煦》一文中谈到“曹寅在苏州二年半,对昆曲甚为熟悉,不仅自备家庭戏班,而且还从事戏曲编剧。”现存《北红拂记》、《表忠记》、《续琵琶》和《太平乐事》等四个剧本就是曹寅创作的。
曹雪芹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很自然地养成了对戏曲的热爱,杂优伶中,时以演剧为乐。“正因为这样,《红楼梦》在描写家备童彾女班和演出剧目时,都能出色当行,事事贴切。”“由此可见,曹雪芹创作《红楼梦》决非凭空杜撰,而是有现实生活的深厚基础并富有时代感的。”
《中国昆曲大辞典》
此外,教学与科研相结合也是吴新雷曹学研究的一个鲜明特点。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曾连续六年开设了《红楼梦研究》课程。该课程共分四章:第一章“红学的历史发展”,第二章“《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家世和生平”,第三章“《红楼梦》的成书过程和版本问题”,第四章“《红楼梦》的思想内容和艺术成就”。
正由于教学需要,使吴新雷将曹学研究与红学研究结合在一起,又在曹雪芹江南家世丛考外,发表了《论栁湘莲的艺术形象》、《论林黛玉形象的美学境界与文学渊源》、《论红楼梦的骈体文》、《惊破红楼梦里心》、《曹雪芹评传》等红学论文。吴新雷的《红楼梦研究》课程,在教学改革方面也有创新意义,因为1952年院系调整后,中文系偏重于文学概论、中国文学史、中国现代文学史、外国文学史、语言学概论、现代汉语、古代汉语、民间文学等通论式课程。传统的专书研读课程淡出了课堂。而《红楼梦研究》相当早地恢复了专书研读课程,对培养学生研究能力,以及从头到尾研读一部书的习惯都大有帮助,因此也受到了学生们的热烈欢迎。该课程后来虽由苗怀明教授主讲,但仍然是南大中文系最受学生欢迎的课程之一。
当然吴新雷本人特别重视他考证曹雪芹江南家世的文章,并将这些文章汇辑成《曹雪芹江南家世丛考》(与黄进德合著)一书,冯其庸在该书卷首《缜密考证 精微析论——读〈曹雪芹江南家世丛考〉》一文中说:“我认为这部书,是曹雪芹家世研究的专著中度越前人之作,是一部值得认真细读的专著。”
《曹雪芹江南家世丛考》修订版
我觉得该书“度越前人”之处,在于吴新雷采用社会调查与文献调查相结合的方法,找到大量新材料,并通过缜密考证与精微论析,使曹学研究达到了一个新水平。他的曹学研究方法也是值得借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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