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达复:有教无类,纵横通观——齐裕焜先生和我的师生情
1991年6月,不满二十岁的我从安徽省巢湖师专毕业,回到自己曾经就读的乡村初中任教。这所学校距离镇上大约还有15里山路,大多数教师是民办教师,我是该校第一个师专中文系毕业的语文教师。
认认真真地教了三年,首届毕业生中考成绩也不错,我也获得了诸如优秀教师、县级优秀班主任等荣誉称号,但是我的生活几乎没有改变——平时还要从家里带米带菜,农忙时还要回家干农活,教初中像读中学时一样,父母对我也不怎么满意。先后进校的年轻教师大都谈对象结婚了,我还没有到被父母催着结婚的年龄,就在教学之余,参加了全国自考。
听说镇上的高中教师考上研究生了,我也就萌生了考研的冲动。通过自考,本科段的主干课程都考过了,专业上有了点感觉,但英语基础太差,高考时成绩不理想,师专两年又没有学英语,任教后又歇了三年,重新捡起来,很吃力。于是,我有一年时间只得在教学之余集中精力读背新概念英语,又做了一本考研英语辅导书,似乎有点感觉。1996年我第一次参加考研,没有上线。1997年再次考研,上线了。
第二次考研,对我来说,压力很大。当时县教育局规定,每个教师只有一次报名考研的机会,第二次教育局就不让报了。我找了一位亲戚,从其他单位开了报考证明,在学校也只能偷偷摸摸地复习。由于我所报考的大学招生数比较少,我的排名不够靠前,希望调剂到该校相关专业也不可能,一时手足无措,那时候讯息还不发达,交流沟通不便,不知道哪些学校接受调剂生,朋友们就建议我在研招办找到许多学校的地址,四处寄信,去碰碰运气。不久,接到了福建师大的面试通知。
由于我的自考本科文凭还没有拿到,研究生面试时要加笔试两门主干课程,好在我自考时都考过,也就把试卷能够填满。面试时齐师问了什么问题,我现在也想不起来了,只是记得齐师说“没问题了(的)”。我第一次来福建,对福建师大更是陌生,举目无亲,对齐师一点也不了解,在乡下除了读过一些自考教材,实在找不到什么专业书可读。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面试结束了。
齐裕焜先生
回到单位,我和一些朋友说了面试的情形,大家得知我没有托人找关系,觉得我读研的可能性不大。我也很替自己担心,然而又没有接到其他学校的面试通知,电话又不好打(我们单位只有一台手摇电话,经常断线),于是忐忑地给齐师写了一封信,大约是表达了自己想读研究生的强烈愿望,也为自己的不通人事表示歉意。没有收到齐师的回信,临近期末时,我接到了福建师大研究生录取通知书。
报到后,见到了在读的师兄郑其兴,我才了解到福建师大中文系以及齐师的点点滴滴。齐师当时正是中文系系主任,他说面试没问题当然就是没问题了。齐师当年已经统招了系里的教师段春旭,无需多招一个调剂生,可是,齐师还是给了非本科毕业基础薄弱的我读研的机会。
于是就听说了师大研究生三年正常毕业的条件:英语要过六级,计算机要过一级,要公开发表两篇学术论文,所有课程都要75分以上,通过论文答辩。这样,才能毕业并获得硕士学位。别人所说以及我自己最担心的就是英语和计算机。英语听力一点也听不懂,计算机以前没见过,课堂上一按键盘手指就发抖。
《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齐裕焜主编,敦煌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
研一上学期齐师给我们开小说史课程,第一次上课时,送了我两本著作——《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和《中国讽刺小说史》,告诉我,他因为忙于组织暑假里的武夷山国际小说研讨会,本来打算叫我参加会议,考虑到我教学工作忙,就没有给我回信;这两本书暂时不要急着读完,慢慢来,先把需要考试的课程考掉。
此后,我和春旭师姐以及其他老师的几位研究生每周都有一个半天在系办边的一间教室里听齐师授课。我的基础弱,听课时大多只是默默地听,难以参与讨论。其时欧阳健老师给我们开“小说文献学”,主要在先生家里上。
有次,欧阳老师讲到《红楼梦》,说曹雪芹的祖上是满洲包衣,就问我们“包衣”是什么意思?其他同学可能一时没有听明白,我回答了是奴仆。后来,齐师上课时表扬了我,说欧阳老师称我基础还可以。由此,我学好专业的信心大增。
然而,我的研一实在糟糕。计算机侥幸第一次考过了,英语考了两次才勉强通过,我一向比较自信的政治居然两次补考,提交给欧阳老师的课程作业大约只写了两千字,欧阳老师认为我比较马虎。我以为齐师肯定要批评我,甚至产生终止学业的念头。
然而,齐师还是如常待我,让我参加中文系1998届研究生答辩会,参加他们的毕业晚宴,我几次都想当面向齐师道歉,欲言又止,齐师根本没有追究我的这些糗事,反而安慰我,叫我慢慢来,生活习惯、学习习惯慢慢调整,底子差不要紧,还有两年呢。知道我经济不宽裕,齐师就推荐我周末给朋友的孩子补课,以此贴补日常的开销。在齐师的宽容与鼓励下,我的研一生活总算跌跌撞撞地过完了。
研二时,由于春旭师姐学术基础好,有些课不必上了,齐师就让我一个人到他家里上课。齐师跟我讲述他在北大师从吴组缃、吴小如二老求学的经历,在二老的指导下,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带着两个馒头和一壶水在图书馆坐一天。
他教我读《水浒传》的不同版本,比较李卓吾、叶昼和金圣叹的评点,做好摘抄,他和我对谈,让我谈三者的异同以及影响关系。他说他的研究生毕业论文就是写“《水浒传》的成书过程”,由于读研期间运动太多,论文来不及做完就毕业分配了,但他并没有放弃,直到1979年学术研究正常化了,他才整理发表,由此确立了自己的研究方向,扩展开来,就专注于古代小说的演变史研究。
可惜,我那时基础太差,悟性也不够,读了一点书,做了一些笔记,但没有整理成文章向齐师请教,现在想来,齐师大约拟让我以此作毕业论文吧,但看我只能谈点表面印象,难以深入,齐师也就没有勉强我。
到研二的下学期,齐师就跟我谈到毕业论文的选题了。齐师说,写研究生毕业论文总要写出点新意的,王力先生讲,论文有四种:新材料,新观点;新材料,旧观点;旧材料,新观点;。要写出“新材料,新观点”的完全创新型论文很不容易,但你也不能写“旧材料,旧观点”的完全炒冷饭文章,作硕士毕业论文,一般都是在前人的研究基础上要么进行新材料的补充,要么有新观点的阐发,这才对学术的发展有意义。
齐师说,他这一辈人由于大好读书的青壮年时期几乎在各种运动中度过,很难系统全面地读书研究,也就难以有大的创造,只能在某一方面有所创获。因此,后来安定了,他做研究心无旁骛,就专做小说史研究。齐师告诉我,吴小如先生常说,他是做不了历史研究,才转来研究文学;齐师也就谦虚地说,自己经史功底不够扎实,做不好诗文研究,就主要做古代通俗小说研究。
但齐师同时告诫我,做研究写论文当然要集中在某个点或某条线或某个面上,这样便于突破创新;平时读书,却要杂览,先秦典籍如《论语》、《孟子》、《老子》、《庄子》、《诗经》、《楚辞》、《左传》等还是要常翻翻的,前四史、唐诗宋词,八大家的散文,古代文化方面的著作,也要常读读,更不用说杂剧、明清传奇、古人笔记了,不然,古代通俗小说里很多东西就理解不了。同时,也要关注最新学术动态,常读一些理论著作,这样才能不断调整研究视角。
2013年《水浒学史》征求意见会
齐师说,做小说研究要通观——不仅是纵向的古今小说打通,而且要注意小说与古代不同文体的横向比较,古代通俗小说里的很多材料就取自,况且小说本来就“文备众体”,如果一点不了解古代的诗文、笔记、词曲等,也就很难做好小说研究,也就难以通观,当然,写论文可能主要放在小说方面,但你心中也要知道一些其他文体的研究情况,只有纵横打通比较,心中有数,笔下才能写出有创新意义的小说研究论文。
正是在齐师的指导启发下,我提出选他和郑其兴师兄一起点校过的《绿野仙踪》作为毕业论文的研究对象,主要从传统文化的视角进行阐释。齐师当时认为《绿野仙踪》前人研究还不多,从文化学的角度研究也还有点新意,就同意了我的想法。论文初稿写出来了,齐师细心批改,推敲观点,甚至纠正标点以及错别字,通过了答辩,其主体部分后来拆成单篇论文由齐师推荐发表在核心刊物上。
读研期间,齐师担任系主任,主抓学科建设,除了鼓励我们多去听系内、校内老师开的课外,还请来了国内名校名师给我们开讲座。我至今还记得北师大的童庆炳先生,复旦的黄霖先生,南大的周勋初先生、莫砺锋先生,川大的曹顺庆先生、项楚先生,诸位先生从自己的研究出发,给我们带来了各自学科领域最前沿的研究信息以及研究方法,拓宽了我们的学术视野,发散了我们的学术思维,为毕业论文的正常写作打下了基础。
2010年齐裕焜先生在新疆参加学术会议。
在齐师的宽容和精心调教下,几乎没有学术基础的我研究生顺利毕业了,齐师推荐我去位于无锡的江南学院中文系任教。我向齐师辞别时,请教自己的学术如何发展以及如何处理与同事的关系。齐师说,做学术研究既要结合个人兴趣,也要关注学术热点,先从个案入手,慢慢扩展开来,能做到多大就做多大,不要勉强自己,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大学者的;做人关键是要把名利看淡些,不要和同事争名夺利,凡事多让些别人,多帮助别人,人际关系自然就处理好了。
2000年8月,心中装着齐师的赠言,我来到江南学院中文系。不到一年,江南学院和无锡轻工大学、无锡教育学院合并组建江南大学,成为教育部直属“211”重点大学,学校加强师资建设,要求35岁以下年轻教师都要有博士学位,我在系主任徐兴海教授的推荐下成为学校“百名博士计划”人选,于是我打电话向齐师表达了报考博士的意愿,齐师考虑到我家庭的实际情况,建议我报考无锡周边城市的高校。
2002年,我报考了华东师大中文系,齐师和他的第一位博士生涂秀虹老师为我写了推荐信。凭着对齐师著作的理解,笔试还算顺利,面试时,郭豫适先生询问了我的学术经历。郭先生开门见山地说:“你的硕士导师齐裕焜教授是我的老朋友了。”接着让我谈谈关于小说史写作中的“悬置名著”话题,我就当时学术界普遍认为小说史不应等同于名著阐释史谈了一通。
2006年,齐先生与学生涂秀虹合影。
郭先生说,你所谈的当然是现在学术界流行的看法,但就新时期小说史的写作来看,裕焜的《中国古代小说》是比较早的实践“悬置名著”的小说史,《演变史》发掘了许多前人没有研究过的古代小说,可以说是继承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开创的小说史写作路径以来写得比较好的一部小说史;裕焜的《明代小说史》虽然以名著阐释为主体,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明代小说创作的实际,写小说史,作者当然要兼顾各种二三流甚至不入流的作品,但是,如果真的“悬置名著”,或者干脆以非名著为小说史的主体,名著只是作一般的介绍,恐怕就矫枉过正了,唯新是从,一味求新,也算不上实事求是的写作态度。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国内学术地位高的著名学者对齐师的小说史研究的评价,何啻振聋发聩。
通过了考试,当年9月,我有幸忝列郭豫适先生门墙攻读博士学位。郭先生给我们第一次上课,就说,你们来华东师大读博士,并不是说只是华东师大培养了你们成为博士,你们以前读硕士的学校也为你们打下了学术基础,不然,你们不可能在华东师大三年就完成博士学业的。
郭先生所言诚不虚也。郭先生给我们开明清小说评论课程,多次提及齐师的《水浒传》、《三国演义》研究,齐师的著述一直引领着我从事学术研究。博一下学期,要确定学位论文的题目,当时我的博士师兄师姐都在做近代小说,我因为读过齐师的《中国讽刺小说史》,其中有一节写了李涵秋,我就向郭先生提出以“”做学位论文的题目,郭先生认为可以做。2005年5月,我以《李涵秋小说研究》通过了章培恒先生主持的学位论文答辩,顺利拿到了博士学位。
2006年,因为地缘关系,我申请了追随扬州大学田汉云教授做博士后研究,齐师很支持,认为田先生主要研究经学与文学之关系,有利于拓展我的学术研究。来到扬州大学后,当时文学院院长姚文放教授见到我就说,你的硕导齐裕焜教授对我们申请中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博士点帮忙不少。
在向齐师请教时,齐师鼓励我把李涵秋的诗文研究作为博士后研究的一部分,认为这样才能全面反映李涵秋文学创作的实际,才算打通了李涵秋的研究,也是填补了李涵秋研究的空白。后来,我的博士学位论文出版了,得到了学术界多数人的认可,获得了有关方面的奖励,这也凝聚了齐师的心血。
2007年9月,由于家庭原因,我不得不调到无锡高师工作,其实也就离开了主流学术圈。齐师对我的选择很理解,并且激励我不要丢了学术研究。每当齐师收到学术会议邀请函,总是发给我一份,让我围绕会议主题准备学术论文,写好后发给他,齐师帮我修改,这些论文后来都发表了,从而让我获得了一二荣誉称号,获批了一二课题项目,2014年顺利地评上了教授。这些年,我作为一个学术边缘人,还能没有完全脱离学术界,实在是蒙齐师之赐——齐师在学术界广结善缘,泽被不肖啊。
2008年正月,齐师七秩初度,同门邀我去福州参加聚庆,我因家里有事,无法赴闽,当时自己琢磨了一副寿联:“京怀滋兰修齐福,从心理稗功。”
上联隐含了齐师主要生活过的三个地方——北京、兰州、福州。齐师1938年生于福州,1956年考入北京大学,本科、研究生在燕园从吴组缃、吴小如先生求学九载,打下了厚实的学术基础,1965年服从国家分配支援兰州大学学科建设,从繁华的东部都市来到祖国的西北内陆,把自己的青春汗水洒在了黄河岸边,直至1980年代初,齐师年过不惑,因双亲老迈为尽孝道才回到故乡福州,可谓先尽忠后尽孝,忠孝两全;另一层意思是:京者大也,“滋兰”取自“滋兰九畹”,意为培养人才,“修齐”就是古人所标举的修身齐家,齐师心胸宽广,严以律己,常说自己运气好,这份福气何尝不是齐师自己“修齐”而来呢?
作者与齐裕焜先生夫妇
下联“从心”二字取自“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既含齐师当年的贵庚,也寓指齐师用心做研究,古人称小说为“稗官”,“理稗”就是研究小说,这是齐师的学术主打,“伏郑”指西汉的,他们都是秦火之后著名的经学大师,为中国的学术传承做出了杰卓的贡献,齐师也是“文革”之后较早承续鲁迅先生开创的中国小说史研究取得较高成就的当代学者之一。
再者,上联“齐”是齐师的贵姓,下联“郑”是师母的贵姓。齐师为人,不仅为自己带来好运气,也为他们齐姓家族带来好福气;齐师为学,背后也有师母的支持和付出——师母出身名门,年长齐师两个月,几乎与齐师同时而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经济系,然而,为了齐师的学术研究和育人事业,一辈子甘当后勤,默默奉献——齐师之业绩,岂不伏藏着师母郑老师的功劳?
祝我们亲爱的师父和师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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