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庆雨:折折腾腾皆由命——瓶儿泪(读《金瓶》说女人之六)
李瓶儿与蒋竹山成婚后,便拿出本钱给蒋竹山开了家药铺,生计算是有了保障。当温饱不再是生活必须面对的问题时,身心的快乐势必成为生活的世俗追求。
人生往往就是这样,被欲望所牵引,也被欲望所左右。惟有理想特别远大,追求相当与众不同的人,才可避免被无穷无尽的欲望不断驱使的命运。
李瓶儿只是个平凡的女人,不仅平凡,她还有着比别人多得多的丰富情感。她渴望爱人,更希望被人爱,这是她比别人要更加痴憨一些的原因。而男女之爱,夫妻之情,在人生最活跃的中、青年时期,往往多以性爱的方式所表示。
西方哲学家叔本华曾在《爱与生的苦恼》中精辟的指出:“性欲是一种最激烈的情欲,是欲望中的欲望,是一切欲求的汇集。”本就以欲之纠结获病,也以欲之纾解而痊愈的李瓶儿,自然十分希望自己在婚后与蒋竹山的性生活能和谐与美满。
但是,被西门庆这样的性机器造就过的李瓶儿,很快就感到蒋竹山根本不能满足她感官的欲望满足。出于难堪的不得已之缘由,蒋竹山只好买些辅助工具以求得到认可。可是李瓶儿对蒋竹山的这一可笑行为大为恼火,勃然大怒。
李瓶儿感到自己的尊严受了侮辱,她不由骂道:“你本虾蟮,腰里无力,平白买将这些行货子来戏弄老娘,把你当块肉,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蜡枪头,死王八。”(第十九回)
就这样恶骂李瓶儿还不觉解气,半夜里把蒋竹山赶到了药铺里睡,还从此不许蒋竹山再进自己的房。
可每到夜静更深时,李瓶儿便不免会把她与西门庆在一起度过的种种事情回忆起来,与西门庆在一起的愉悦之感又浮上了心头。
而那西门庆并非李瓶儿想象的那么多情,当西门庆得知李瓶儿不仅嫁给蒋竹山,还开了家药铺,大有要抢他西门庆的独家生意之势时,真是怒火攻心。
因为整个清河县只有西门庆开的一家药铺,要知道这是他独霸的行当,李瓶儿竟要来分他的市场,这分明是与他过不去。西门庆可不管曾经还是情人,也决不会看李瓶儿的脸面高抬贵手,他是一定要出这口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恶气。
西门庆找了两个流氓“捣子”,狠狠地打了蒋竹山,还砸了药铺子,并赖走蒋竹山几十两银子。莫名中招的蒋竹山满心委屈,只好回去向出资的老婆哭诉。
李瓶儿听完丈夫一腔哭诉后更是一肚子气,她真以为蒋竹山向人借钱不还。一怒之下,李瓶儿把这个惹是生非的男人赶离了家门。
李瓶儿如此的绝情,如此的决断,如此的泼辣。这时的李瓶儿已经全然没有一点点的女人味儿了。那个曾是西门庆情妇的李瓶儿,对情人曾有过太多的温柔和体谅,她是那般的柔情似水,温和体谅,善解人意。可如今同是这个女人,竟然变成了一个河东狮吼。
曾记得有一次因生意上的事,西门家里派人来叫西门庆回去,西门庆不愿起身,李瓶儿硬是要他起床,要他回去打理生意,这样识大体的事是永远不会发生在潘金莲身上的。而今,同是这个李瓶儿,她对待蒋竹山的言行,倒与潘金莲颇为相似。
李瓶儿如此大的心性变化,这符合人的实际生活吗?对于这样的质疑,学术界也认为笑笑生对此人物的描写成与败多有置喙。其实,这也是属于清官难断家务事的范畴,李瓶儿与蒋竹山之间不和,不仅仅是只为了一己感官的愉悦得不到满足而造成的。
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李瓶儿对蒋竹山有极大的怨气,可谁也不清楚这般的怨气是如何积存下来的?不过有一点还是比较明白,那就是蒋竹山生性懦弱,缺少大丈夫气概的个性,这在家庭性格构成与组合中,一定会影响李瓶儿的个性特征有所变化并表现出来。
按现代社会学家的分析,家庭组合的男女两人在个性特性上应为一龙一虫,一刚一柔。龙性刚,使家立;虫性柔,使家和。男性刚则女性就柔,男性柔则女性就刚。如果一家皆虫性家便不立,一家皆龙性则家就不和。
如此看来,李瓶儿的个性变化是合乎现实生活中家庭性格构成组合规律的,当然就具有真实性。
西门庆怎么也没想到,李瓶儿对他依然情有独钟。李瓶儿请西门庆的心腹小厮玳安吃酒,玳安回去之后,向西门庆转述了李瓶儿的一番哭诉,说李瓶儿后悔嫁了蒋竹山,希望再嫁西门庆。
西门庆听罢,心内真是得意至极,你李瓶儿满世界绕了一圈,终于想要回到我这里来,想离开我那是不成的。
西门庆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地满足,西门庆的这种得意心态,应是男性世界中常见的。此时的西门庆居高临下,对李瓶儿摆了个大大的谱,他甚至不愿亲自回话给李瓶儿,只叫玳安传了个可以进门的口信儿。
戴敦邦绘西门庆
李瓶儿在几经周折后,总算是用了一顶轿子抬往了西门府。然而,她乘的不是花轿,西门庆没安排下娶孟玉楼时的场面。在西门府家的大门前,迎接李瓶儿的不是新婚的热闹,而是无人问津。李瓶儿坐在轿里大半天,形同上门要饭的乞丐,受尽了门童的冷落。
西门庆此时就坐在新园子的卷棚里,得意地欣赏着自己导演的这场苦戏,而这园子是西门庆从李瓶儿那里白得的,没花过他手里的一分钱。
在孟玉楼的劝说下,与西门庆怄气的吴月娘勉强把李瓶儿接进了门。但一连三天,西门庆都让李瓶儿独守空房,这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对新嫁妇人的最大侮辱,自然也是西门庆对李瓶儿最大的羞辱。
李瓶儿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自己把自己送进了火坑。那日月星辰周而复始般的日夜思念,换来的是这般的不堪和折辱;那煎熬炙烤似的火热情怀,得到的竟是一盆泼面冰水。面对这样寡情的男人,李瓶儿万念俱灰,惟有一死。她穿着新娘的盛装,选择了悬梁自尽。
由于下人发现得早,李瓶儿被救活了。这事惊动了西门府家中上下人等,也激怒了西门庆。他认为李瓶儿是想出他的丑,要使西门府家声扫地,这是西门庆决不能容忍的事。为此西门庆一定要给李瓶儿一个大大的教训,给李瓶儿一个狠狠的下马威。
西门庆手提马鞭,气势汹汹地跨进了新房。西门府全体妻妾们都静悄悄聚拢在那成了刑房的新房外,她们都想看看西门庆会如何惩罚李瓶儿?还在婚床上抽泣的李瓶儿只听西门庆劈头一顿臭骂,接着要她脱光衣服跪在地上……
此时李瓶儿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怒气汹汹的男人这就是她曾苦苦想着的人。这难道就是她盼望已久的情爱生活吗?
李瓶儿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她还想着西门庆会不会宽宥她?她裸露的身体只想承受爱,不想承受鞭子。李瓶儿心里的迟疑导致了她行动的延迟,这就更加激怒了西门庆,他把李瓶儿拖下了床举鞭就打,李瓶儿只得脱下衣服,忍受这巨大的人格羞辱。
这场家庭闹剧,最终以喜剧结尾。李瓶儿一番柔声细气的辩说,让西门庆一腔怒火消弭殆尽,脸上又高兴了起来。虽然他们两人重归于好,但西门庆的鞭子,还是打落了李瓶儿在西门府中的地位。
从这以后的日子里,不仅被潘金莲常常拿李瓶儿开心,就算是丫鬟们也敢奚落她。
在吴月娘的房里,大丫头玉箫和小丫头小玉,当着李瓶儿和孟玉楼、潘金莲的面,学着李瓶儿与西门庆做爱时的亲昵称呼,把孟玉楼和潘金莲笑得不行,吴月娘只好出来制止道:“怪丑肉们,干你那营生去,只顾奚落她怎的。”(第二十回)
把李瓶儿羞得脸红一块白一块,真不知这时她心里是否酸一阵苦一阵?
被丫鬟当众戏弄羞辱,这在李瓶儿以前的生活中似乎还没有过。李瓶儿心里的疼痛一定很深,很深。这样的羞辱有几个女人能够忍受呢?可李瓶儿忍了。她也无法与大房里的丫鬟计较,她只要还有西门庆的软语温柔,她就什么都能忍。
也曾有过颐指气使的生活的李瓶儿,过门就被西门庆的鞭子打没了势头。但不与人争,凡事退让的李瓶儿,很快贏得了阖府人的好感。
李瓶儿怀孕了,这使她在西门府的地位一下攀升至顶峰。后嗣缺乏的西门庆更是欣喜万分,对李瓶儿更是宠爱有加。眼看着发生这一切变化的潘金莲心里大为妒忌,便开始想法儿给李瓶儿小鞋穿,给她脸色看,用言行堵她的心窝子。
李瓶儿对潘金莲的所作所为,表现出了极大的忍耐和退让。瓶儿送潘金莲母亲礼钱、送潘金莲的丫头们东西,送潘金莲衣物首饰,她极力向潘金莲示好。
李瓶儿所以能具有这样大度、豁达的性情修养表现,应由是因为这份修养来自于一个对自己生活充满信心的人,在面对另一个生活中已然前途无望人的同情和怜悯。
李瓶儿十分清楚,有了孩子自己在西门府就永远有了根,不管潘金莲有多么的嚣张跋扈,除了拥有一张易老的红颜外,潘金莲可说是一无所有。李瓶儿太理解潘金莲对她为何不满,也不屑于与潘金莲认真计较。
李瓶儿这种高人一等的宽容态度,更进一步地激怒了潘金莲。因为在李瓶儿面前,潘金莲不仅看见自己的小气、穷酸,就算是引以为傲的美丽容颜,在李瓶儿面前也显得不够丰润和夺目。
怀孕使李瓶儿变成了体态成熟的少妇,更具了女性的美丽。潘金莲想着该怎样挫一挫李瓶儿的风头呢?李瓶儿产子时间的提早,使敏感又多思的潘金莲终于找到了突破的缺口,她在西门府提出了这孩子是否是西门庆的孩子?
可对西门庆而言,李瓶儿生产,他终于当上了父亲。西门庆中年得子,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况且得子不久,他又升了官,可谓双喜临门。
西门庆真是得意非凡,他给儿子取名官哥,为儿子大摆酒宴,大办满月席,为这孩子大把花钱,毫不吝惜。
戴敦邦绘西门庆
儿子的出世,使西门庆的心性也变得宽容了起来。上房大丫头玉箫把一只银壶给弄丢了,整个内院里都在吵吵,西门庆得知后只淡淡说了句:“慢慢寻就是了,平白嚷的是些什么?”(第三十一回)
后来,李瓶儿房里的丫童把藏着的银壶拿出来,潘金莲想借此踩一下李瓶儿,要西门庆打丫童一顿,西门庆见潘金莲矛头对着李瓶儿,心里十分反感,瞪跟吼道:“凭你说来,莫不是李大姐她爱这把壶?既有了,丢开就是了,只管乱什么!”几句话把潘金莲说得下不了台。
就在此事发生不久,又发生了更严重的事情。西门庆把一只十几两重的金手镯拿进李瓶儿房里给孩子玩,不想这金子手镯不见了,一整房的人都乱起来,奶妈和家仆相互推委,哭的哭,发誓的发誓,李瓶儿也觉得是个事儿了。可西门庆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谁拿了呢?由他,慢慢儿寻吧。”(第四十三回)
西门庆并不是不在乎,他出了李瓶儿的房,走到吴月娘房里就让放话出去:不交出金子,被查到后,将用狼筋鞭子抽打。
很显然西门庆是不愿让李瓶儿这一房让人笑话,说三道四的。这样周全思虑的顾及,与李瓶儿新婚时受辱相比较,西门庆对李瓶儿的态度真的是变了。
西门庆对李瓶儿的维护,不仅是因为他是最清楚知道李瓶儿的财富和品行情况,更说明西门庆已经对李瓶儿有了较深的感情。所以他听不得有人说李瓶儿的不是,说李瓶儿的不好。
孩子的出世使西门庆在不知不觉中把对李瓶儿的性欲需求心理,上升到对李瓶儿情爱需求的心理,而这一时期也是西门庆人生中最为风光,最为显赫的发达时期。
这时的西门庆已不是清河县城里的一个混混,而是在整个山东省都小有名气的富家官员。专制体制下的社会对富人从来都是宽容的,因为这样的社会只承认财富和权力的价值。所以对西门庆的贪赃枉法,称霸一方,以权谋私,非法行商,贿赂官员,道德沦丧等等恶劣行径常常是视而不见,忽略不计。
笑笑生似乎下意识的写出了这种意思:只要是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站着一个坚强的女性。可是李瓶儿不是坚强的女人,就一般意义上的坚强而论,李瓶儿远远不及吴月娘。
但李瓶儿一切为家中大局着想,从不计较个人的委屈,也不依仗西门庆的偏爱而打击别人,哪怕就明知潘金莲对她是故意的伤害,她也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让西门庆知道。李瓶儿要求自己房里的奶妈、丫头,就算有何怨气也不许对西门庆说。
李瓶儿之所以这样做只为了一个理由,那就是她的孩子——官哥。她为了孩子,为了官哥能平安长大,她能忍受任何的委屈。忍常人之难忍的心胸,正是另一种坚强的呈现。
母爱,使得李瓶儿也有了巨大的变化,她通情达理,解人困难。当潘金莲的母亲潘姥姥来到府上,瓶儿视同自己的长辈,以礼相待,送钱送物,把潘老太太给感动哭了,因为女儿潘金莲对母亲从没有这样的好。
李瓶儿对潘金莲嫉恨官哥已有察觉,但还是隐忍在心不对人说,致使后来潘金莲训练的雪狮猫能成功地抓破官哥的脸,使孩子惊吓而死。李瓶儿作为母亲,只能陪自己的儿子在这世上一年零两个月,她的心全碎了。官哥的死使西门庆怒火万丈,他摔死了雪狮猫,以泄心头之愤。
李瓶儿虽也悲痛万分,但仍然没对西门庆讲到潘金莲一字的不是。李瓶儿其时已太明白家和万事兴的道理,她爱西门庆,她要维护这个家,她不愿为了她的不满和委屈把家闹得鸡犬不宁。
李瓶儿长于忍让的品性,使人深深感悟到,家庭中的容忍性,这既是女人的柔弱,更是女人坚强。
儿子官哥的死对于李瓶儿在西门府往后的日子而言,不仅意味着情感上将背负着永远的伤痛,更主要的是这同时否定了李瓶儿想要作为一个完整女人的理想追求。李瓶儿的精神垮了,伤不起的她已然失去了在夹缝里求生存的勇气和力量,她的心已经太累。
李瓶儿整日泡在苦涩的泪水里,沉浸在深深的失子之痛中。虽有西门庆的劝慰与陪伴,可她已心如死灰。住在隔壁的潘金莲却很是心花怒放,情绪得意,她时常抖擞精神,指桑骂槐,幸灾乐祸。
这些个情势,李瓶儿本可以利用此时西门庆对她的无比关爱之情惩戒一下潘金莲,又或将事情原委对西门庆诉说,让西门庆为自己撑腰以治住潘金莲。但李瓶儿却选择了沉默,凡事总是一副淡漠的样子。其时的李瓶儿淡看这些个你死我活的争斗,因为对她来说已没有什么意义。
李瓶儿整日里噩梦缠身,恶鬼缠身,厄运缠身。她的身体也垮了,血崩不止,心结难开。死,已是预料中的事。
西门庆尽管心里明白李瓶儿是救不过来了,可他仍不放弃,求医问药自不必说,请神求佛,除邪解禳,忙得不亦乐乎。
观整部《金瓶梅》,西门庆一生中如此用心地对待一个女人,唯李瓶儿一人而已。这是西门庆第一次,而且也是唯一的一次以真挚的情感,平等的心理,尊敬的态度去对待一个女人。
西门庆在即将失去李瓶儿的时候,他才感受到自己对瓶儿的爱。西门庆是十分用心的守候着这份来得迟晚,走得迅疾的爱情。
李瓶儿以一个女性真挚的深情厚谊和执着的痴爱之心,真正打动了一个流氓心底的柔软之地。李瓶儿用女人痴心的真爱把流氓也感动得像个君子一样,竟然生出了对他人的真爱之情。
这种逆变,这种对人性的改造算不算是女性的一种伟大且不说,最起码这是李瓶儿生命价值的一个体现,李瓶儿用自己一生的时间,终于教会了一个从来不懂得爱的人学会了对爱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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