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辉斌:怀念霍松林先生——对我与先生二十五年平凡交往的追忆
2017年2月1日,一代宗师霍松林先生,驾鹤西去,享年97岁。
霍松林先生画像
霍松林先生是享誉中外的古代文学专家、文艺理论家、教育家、诗人与书法家,并曾任中国杜甫研究会会长、中国唐代文学学会副会长等学术职务,著作等身,声名远扬。
唐人有“但愿一识韩荆州”之语,而今人则更“但愿一识霍松林”,这是因为,霍松林先生在品格、气度、识拔、才华、学问等方面,均要较“韩荆州”(朝宗)更胜一筹。而且,韩朝宗因所荐非人,曾被贬豫章,而霍门弟子,则皆为当今各成均之砥柱。
韩朝宗卒后,只有王维为之撰写了一篇墓志铭,而在霍先生的追悼会,省委书记等地方大员都前往参加,二人之孰伯孰仲,仅此便可立马判定。所以,时人称霍先生为一代英才、一代宗师者,绝非阿谀奉承之辞。
作者与霍松林先生合影
我之于霍松林先生,历来是以德高望重的师辈而敬重之,并在先生有生之年,有幸与先生交往了二十五年(1990年5月—2014年10月)之久,现将其形诸文字,以为对先生的缅怀。
又,先生夫人胡主佑先生(1921—2014年)生前见我时多称“老乡”的情景,今思之如在昨日一般,故文中将我与胡先生的交往,也一并言之,以为纪念。
我有幸认识霍松林先生,是在1990年5月的陕西师范大学。当时的情况是:由霍松林先生任总编辑的“《新编全唐五代文》编委会”于是年5月15—18日在陕西师大召开,这是十年“文革”结束后,全国一次规模较大的古籍整理会议,所以应邀与会的专家既多,名家亦众。
霍松林、胡主佑先生合影
在傅璇琮先生(1933—2016年)与韩理洲(1943年— )兄的推荐下,我也有幸参加了这次盛会。当我接到邀请信后,即提前一天到了西安,第二天晚上,在韩理洲兄的引荐下,我前往拜访了霍松林先生,并因此而认识了先生夫人胡主佑先生。
我们与霍先生说话时,胡先生静坐一旁,当听我说话的口音后,胡先生便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是湖北荆州人(我本为天门人,但天门当时为荆州所辖),胡先生听后很高兴,说我们可是“老乡”了。
胡先生告诉我,其祖籍为湖南澧县,因洞庭湖涨大水,上辈人带着全家逃到了江陵(现为荆州市的一个区),而成为了荆州人。所以,自此之后,胡先生只要见到我,便直呼我为“老乡”。
《唐音阁吟稿》
与霍先生谈了大约二十分钟,因怕影响先生的休息,我们便起身告辞,霍先生则签名送了我一本新出版的《唐音阁吟稿》。
这一次的拜访,令我终身难忘,因为我既见到了闻名已久的霍松林先生,又有幸结识了胡先生这样一位“老乡”,所以当我回到宾馆后,将此事告知同房间的林继中(1944年— )兄时,他也为我的幸运而感到高兴。
5月16日的上午,“《新编全唐五代文》编委会”开幕式在陕西师范大学隆重举行。除霍松林先生外,陈贻焮(1924—2000年)、傅璇琮等先生,先后均作了精彩的大会主题发言。
下午是分组讨论,我与卞孝萱(1924—2009年)、梁超然(1936年— )、师长泰(1938年— )、余恕诚(1939—2014年)等教授分在一组,其中除梁超然先生外,其他诸位我都是这一次才认识的。
作者与霍松林先生合影
晚饭后,理洲兄告诉我,说霍松林先生邀请几个人座谈,其中有我,我当即与理洲兄来到了唐音阁,但里面已有三人先我们而至,即余恕诚、林继中、杨军(1944年— ),这样,参加唐音阁座谈的就有了五人。
霍先生首先送给每人一本签名的《唐音阁吟稿》(因早已准备好,所以我连同前一本,共获赠了两本《唐音阁吟稿》),继之在座谈中,称我们五人为唐代文学的“中坚力量”,希望大家齐心协力,让“新编全唐五代文”这部大书的整理,能成为一种时代的标志云云。
在座者听后,都深感负任重大,表示一定会尽全力支持这项工作。后来为朋友们戏称的“唐代文学五虎将”,即因此次座谈会而始然。
霍松林先生手迹
作为《新编全唐五代文》的总编辑,霍先生不仅对我们五人寄予厚望,并且对全体与会者也关怀备致,故而有一件事特别令大家感动。
会议结束后,会务组安排全体与会者到法门寺考察,中途因车出了问题,直到晚上九点多才返回,霍先生则一直在餐厅等侯大家回来,并不时与随行的有关工作人员电话联系,直到大家回来后才一起共进晚餐。
要知道,霍先生当时已是“年且七十”的人了。先生这种心系全体与会者的襟怀,在当时即赢得了大家的啧啧称赞。
两年后的1992年8月下旬(26—30日),我与霍先生、胡先生又在四川射洪召开的“全国首届陈子昂学术研讨会”相见相晤。
报到的当天晚上,我从宾馆总台得知霍先生的房间号后,便前往看望先生,但房间里的人很多,在我的印象中,除刘扬忠(1946—2015年)兄外,其余似都为川中学者,如谢桃枋(1935年— )、王定璋(1942年— )等。
霍松林先生
当我进去后,胡先生很热情地招呼我,并以“老乡”相称,弄得在场者以为我真的是湖南人了。由于人太多,我站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这一年,霍先生与胡先生均已七十二岁,但二人的精神面貌比起两年前却要好得多,特别是霍松林先生,红光满面,说话时中气很足,令我印象甚为深刻。
这次会议的一大特点,就是凡提交论文者,均由霍先生颁发一本论文证书,且颁发仪式相当隆重。会议期间,东道主组织游金华山,我又与霍先生、胡先生分在了同一车,并在陈子昂读书台合影留念。
《唐音阁诗词选集》
记得有一天晚餐后,我陪两位先生外出散步,碰到了北京师范学院的刘国盈(1925— )先生,双方寒喧后,霍先生对刘先生说:“你的书写得好,我都看了。”刘国盈先生连忙说“您是大家,请多批评”!
霍先生所说的“书”,是刘先生的《唐代古文运动论稿》与《韩愈评传》,前者为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出版,后者为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1年出版。
我当时深感惊讶,霍先生对学术信息的涉猎,竟然比年轻人还要及时,这是何等的可贵!
会议结束后,霍先生应南充师范学院佘正松(1947—2013年)院长的邀请,与胡先生前往该校讲学,我则与刘国盈先生、韩理洲兄到成都玩了两天。
1996年9月9—12日,“中国杜甫研究会第二次年会暨杜甫与陇右学术研讨会”在甘肃天水召开。
天水即唐代的秦州,既为杜甫“飘泊西南”的首站,又是霍松林先生的家乡,当我接到邀请书后,想到霍先生一定会参加此会的,于是,便提前到了西安。
霍松林先生
第二天上午,我到唐音阁看望了霍先生与胡先生,并于晚上与霍先生、天水的一位同志一道乘车至天水(胡先生因身体不适而未去)。
在火车上,我向霍先生请教了杜甫《秦州杂诗二十首》中的两个问题,其中之一者,是对第七首“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的理解。
针对这两句诗之所指,霍先生为我作了很详细的解释。并说,这一联写的是一种很有趣的地理现象,只有到了天水后,身临其境,才可收豁然开朗之效,至于有人将“云出塞”、“月临关”理解为两个地名,那已是后来宋人的事了。我听后,不仅深受启发,而且对先生惊人的记忆力,深感佩服。
接着,我便将提交大会的论文《艺术转型:杜甫秦州诗的文学特质》打印稿,送了一份霍先生,请先生看后多加批评。
霍松林先生手书对联
大约凌晨四点左右,车到天水站(当时叫秦州站),会务组负责接车的两位工作人员,在接到霍先生和我后,就直接将我们送到了天水宾馆。
会议期间,会务组安排考察南郭寺等地时,霍先生于途中还专就“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进行了讲解,赢得在场者掌声一片。
会议最后一天的晚上,会务组特地在宾馆四楼安排了“留宝处”,即请霍先生等书法家为天水留下墨宝,霍先生也欣然命笔,写了一幅又一幅。
这时,我趁机请先生为我将出版的《杜甫研究丛稿》题写书名,先生说没有带小型印章,回西安后给我写了寄去,我怕先生回西安后事多忘了,就请先生当场写下了“杜甫研究丛稿”六字。
《杜甫研究丛稿》
后来,《杜甫研究丛稿》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当我收到样书后,便于第一时间给先生寄去了两本,以表示对先生题写书名的感谢。
1999年10月10—14日,由我组织并主持的“中国杜甫研究会第三次年会”在湖北襄阳隆重召开。
在此之前,我曾打电话给霍先生,请先生届时携夫人一同到襄阳来开会、讲学,并说到时侯我亲自去西安接先生,先生很高兴地答应了,但说不要我去接。
在临近报到的10月9日上午,霍先生给我打来电话,说身体有点不适,不能前来参加会议了,托我向全体与会者致意,并祝大会圆满成功。
霍松林先生手迹
霍先生未能参加这次“杜甫会”,既使得与会者失去了一次聆听先生高见的机会,也使得我失去了一次向先生请益的机会。
虽然如此,为先生所题写书名的《杜甫研究丛稿》,在大会开幕式结束后,即分发到了每位与会者手中,大家多少也能从中品味到先生对于杜甫研究的支持与关怀。
在此想附带说明一下的是,襄阳的“杜甫会议”,对于中国杜甫研究会而言,是一次相当重要的会议,原因是这次会议由于我的出面邀请,而使得中国杜甫研究会与四川省杜甫学会首次“互为融合”。
在中国杜甫研究会方面,作为会长的霍先生虽因身体不适未能参加,但副会长林从龙(1928年— )等人,则均已与会,而四川省杜甫学会方面,来的是会长张志烈(1937年— )、副会长祁和晖(1939年— ),以及对杜甫深有研究的徐希平(1958年— )教授等人,这种情况在此前,是根本不可想象的。
《唐宋诗文鉴赏举隅》
两个杜甫学术团体首次在襄阳的结合,不仅为当代的杜甫研究提供了一个更高、更好的平台,而且也为各自的会员们提供了一个互相交流的绝好机会。
所以,自此之后,无论是中国杜甫研究召开年会,抑或四川省杜甫学会举办有关活动,双方都有学者参加,且均合作的非常愉快。
一年后的2000年10月下旬(23—27日),中国杜甫研究会与山东大学文学院联合在济南舜耕山庄隆重召开了“世纪之交杜甫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暨中国杜甫研究第四次年会”。
这是一次规格甚高、与会者众多的学术盛会,原国家图书馆馆长任继愈(1916—2009年)、原河南省委书记韩劲草(1918—2012年)、中华书局总编辑傅璇琮(1933—2016年)等先生,都应邀与会。
《霍松林先生八十寿辰纪念文集》
而且,这次会议的内容也相当丰富,如《唐诗大辞典》首发式等等,但其中最重要者则为两项:一是霍松林先生因年龄原因,辞去中国杜甫研究会会长的职务,由张忠纲(1940年— )教授接任;二是全体与会者以酒会的形式,敬贺霍先生八十寿辰。
我因是第三次年会的组织者与举办方代表,且又为学会理事,理所当然地应邀参加了此次盛会。利用“杜甫会”召开的机会,全体与会者敬贺会长八十华诞,这是中国杜甫研究会成立以来的第一次,所以,当时的场面相当热闹、壮观。
记得敬贺会后的一天晚上,霍先生主持召开了最后一次“中国杜甫研究会理事会”。在整个会议期间,我除参加了敬贺会、理事会、分组讨论等会外,还随先生同游了大明湖、李清照纪念馆、曲阜“三孔”等人文胜迹,并多次合影留念。
霍松林先生
但遗憾的是,在会议的最后一天,也即10月27日上午,我因受兖州市文化局的邀请,与西南民族大学的徐希平教授一道,前往该市考察李白与杜甫在古石门一带的遗迹,而未能与霍先生辞行。
自济南“杜甫会”之后,霍先生因年事已高,基本上不外出参加学术会议了,我与先生在各地会议期间的交往,也就因此而结束。
虽然如此,但我后来又两次与先生相晤,一次是在陕西师范大学举办的“第三届唐宋诗词国际学术研讨会”期间,一次是在陕西师范大学举办的“2010国际词学研讨会”期间。
这两次会议,均由霍先生的高足刘锋焘(1964年— )教授组织与主持,时间分别为 2004年5月15—19日,2010年10月15—19日。
霍松林先生手迹
参加第一次会议时,我去看望霍先生,是在开幕式后的当天还是第二天晚上,现在已记不清楚了,因为这次会议的报到地点与开幕式,都是在坐落于华山脚下的金融宾馆(属华阴市)进行的,在登游了华山后,全体与会者才转到了陕西师范大学。
霍松林先生也参加了此次会议,我去看望先生时,就是在先生所住宾馆的房间,当时人也是很多,所以我一会儿就出来了。
开幕式结束后的小组讨论,我与霍先生同在第一组,因此,我与这一组的同仁们,均近距离地聆听了霍先生一次关于“唐宋诗词”方面的精彩发言。
这一年,霍先生的精神很好,身体也很硬朗,走起路来稳健有力,所以很多人都说霍先生不像八十四岁的一位老人。
程千帆先生题写唐音阁
大约是在2010年5月上旬,我收到了刘锋焘教授的一信,说该校10月中旬将举办“2010年国际词学研讨会”,邀请我参加,会议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与会者敬贺霍松林先生九十大寿。
如上所述,霍先生八十大寿的敬贺会是在济南举行的,我曾有幸参加,因此,这次的九十大寿敬贺会,我自然也是乐意参加的,所以,很快就给刘锋焘教授去了回信,并同时寄去了《论周邦彥“清真雅词”》的论文。
十月中旬,当我如期赶到陕西师大后,始知原计划的一个会变成了两个会,即霍先生的“九十华诞敬贺会”单独开,且除少许高人外,全为霍门弟子(有些未参加“词学会”的霍门弟子,也在当天从各地赶到了陕西师大)。
霍松林先生从教七十周年暨九十华诞纪念会
这实际上是一场霍门弟子的“祝师寿辰会”,且举行于“词学会”结束后的第二天,地点也安排在另一处宾馆(陕西师大校内)。凡此,均可表明,陕西师范大学暨文学院的领导们,对于霍先生九十华诞的祝寿会,乃是相当重视的。
所以,在“词学会”结束的当天晚上,我除了向先生九十大寿当面表示祝贺外,并向先生辞行。
先生当时正在一间大会议室里书写条幅,围观者甚多,我待人渐渐少后,才向先生说明来意,先生则希望我留下,我考虑到我一非高人,二非霍门弟子,留下来将会很尴尬的,所以最终还是握手以别。
讵知这一别,却成为了我与霍先生的最后一次见面!
霍松林先生
今年的2月2日,当我获知霍先生辞世的消息后,即于第一时间在微信中予以哀悼,形式则是用先生题签的《杜甫研究丛稿》书影,再配上简短的追忆文字,以表达我对先生的缅怀之情。
霍松林先生遗体告别仪式
而就在当天,我还曾将此哀悼文字,发给了沈文凡(1967年— )、范子烨(1964年— )等先生之高足,以期与诸人同悼之。
此后,我便想写一篇缅怀先生的文章,但因琐事与杂务之种种,而一直未能如愿。在自斯迄今的半年多的时间里,每我想到先生的音容笑貌,想到二十五年来与先生的淡水之交时,就将先生的《唐音阁吟稿》打开来读,久而久之,便成为了一种习惯。
程千帆先生所题唐音阁
所以,在师友们送给我的数十种诗词之作中,《唐音阁吟稿》是唯一放在我案头的一本诗词集。
《吟稿》成书于霍先生六十七岁之时,翌年梓行。全书内容丰富,境界深遂,格调健康,共记述了从1937年到1988年51年间所发生的各种情事,综之则可视为先生对此前生活与经历的一份自我总结,而先生忧时感事之思想,如梅似兰之品格,横溢杰出之才华,亦皆寓其中。
《西厢记简说》
而此,也是先生仙逝后,我于念想之际,每每以之释怀念之情的原因所在。先生在世时,既高风亮节,又光明磊落;既虚怀苦谷,又平易见人,因而获得了无数学人的景仰与爱戴。
《中国古典小说六大名著鉴赏辞典》
而先生之辞世,不仅令学界失去了一位卓有成就的引路人,而且也是当代人文学术建设中的一大损失,且将永远地无法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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