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善明：许政扬先生的书与书单

第一次看到许政扬先生的名字，是在硕士一年级的上学期，当时我在苏州大学读中国古代小说方向的研究生，师从陈桂声先生。

许政扬先生

那时在读书之余有两个爱好，一是去逛旧书市场，另一是逛园林。我硕士期间的大多数藏书是从旧书市场淘来的，其中购买较早的一部，即为《古今小说》，非常素净的封面，繁体竖排，扉页上写着“许政扬校注”。至于对许政扬先生更多的了解，则来自于几位先生。

《古今小说》

我的硕士导师陈桂声先生，上世纪八十年代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对南开颇为熟悉。陈先生在为我们上课期间经常谈到南开大学的学界前辈和学术掌故，自然而然会提到许政扬先生。

陈先生说：许政扬先生死于文革之初，是自沉于南开大学北村附近的一条小河，河水很浅，但许先生一直没有抬头，最终溺水而死。

2015年9月19日在召开“纪念许政扬先生诞辰90周年暨《许政扬文存》（增订本）新书发布会”期间，在和程毅中先生聊天时，程先生说起许政扬先生在燕京大学读研时，听说王国维自沉而死，即大加赞赏，认为王国维先生是一个英雄，非常有魄力；程先生说，这或许也预示着许政扬先生将来的自沉。

许政扬先生诞辰90周年纪念会

而和我谈起许政扬先生最多的，还是宁宗一先生。自从2008年我到南开大学读博至今，经常到宁先生府上请教各种问题，因为走得非常近，遂和宁先生成为无话不谈的忘年交。

宁先生每次谈到他的老师许政扬先生，都异常尊敬，称颂其学问之渊博、学术之严谨，对许先生的教学、科研无不大加赞赏。

谈到许政扬先生之死，宁先生说起许先生在文革前遭受的诬蔑和迫害；文革开始后，许先生辛苦整理的数万张学术卡片被红卫兵付之一炬，许先生异常悲痛，当天他没回家，晚上被发现死于北村附近的小河。

宁宗一先生

在去年夏天和宁先生一起去北村拜访一位老师的路途中，经过那条小河时，宁先生指着一个地方说，许先生就是在这儿自沉的。宁先生的话中带着悲痛和无奈。

许先生走后，连骨灰都没有保留，骨灰盒里是他校注的一部《古今小说》和他经常使用的一支自来水笔。更为可悲的是，那部《古今小说》在当时即被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拿走，只剩下了许先生那只自来水笔。

许先生以他卓绝的意志和顽强的毅力，用生命与外界的迫害做了最后的对抗。文革结束后一直没有对许先生进行平反，直到2015年的许先生诞辰90周年的纪念活动，才让大家重新认识到了许先生的人与文，认识到了许先生为学界做的贡献，认识到了许先生的伟大。

许政扬先生1949年燕京大学毕业照

《古今小说》（即《喻世明言》）校注本之外，许先生为学界留下的另一部著作是《许政扬文存》。

《文存》初版于1984年11月，是由许先生弟子黄克先生整理编辑的。我在从宁先生处得知许先生的这部大著后，随即在孔夫子旧书网上买到了一本，并立即翻阅了全书。

许先生学识渊博，著述严谨，他的文章堪称“有学术的思想，有思想的学术”，系义理、考据、辞章兼具之作。观当今从事文献考证的学者，多考证而少思辨；而许先生的考证文字，则让人看到思想的光辉和独立学人的智性光芒。以当今的学术界而言，据个人浅见，尚无人能企及。

《许政扬文存》，中华书局1984年版。

中华书局顾青总编提出，葉德均、浦江清和许政扬三位先生，在学界地位崇高，但是却被很多人忽视，很多学人是在做这三位先生已经做过的重复性研究。

去年四、五月份，宁宗一先生提到许先生的女公子——许檀老师希望中华书局能够将《许政扬文存》再版。宁先生为此事也积极主动联系，和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的刘国辉先生一起，共同拜访了中华书局总编顾青先生；顾先生当场敲定此事，并说要出版《许政扬文存》（增订本），并立即安排了中华书局朱兆虎先生做增订本的责任编辑。

许政扬夫妇与子女

之后宁先生、许檀老师即开始广为搜集许先生的遗稿、照片和字画等。增订本刊行时，增加了许政扬先生生前照片、他临摹和仿作的宋人画作、篆刻的印章及制作的手工艺品等照片；文字方面则增加了《元曲笔记》《宋东京宫阙坊巷考》等，以及许先生绘制的北宋汴京图；附录部分收录黄克先生《对许先生崇敬之心永存》、宁宗一先生《书生悲剧——长忆许政扬先生》、许檀老师《增订本后记》等。

增订本是许先生学术成果的又一次集大成；增订本的问世，对于学术界，对于古代文学研究者，尤其是对于宋元文学研究者具有重要的指导和借鉴意义。

《许政扬文存》（增订本），许政扬著，中华书局2015年版。

令人倍感意外又异常欣喜的是，《许政扬文存》（增订本）问世后，在孙楷第先生（许政扬先生的导师）的公子家中，又发现了许先生在读研究生时提交给孙楷第先生的一篇学期论文，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会得以公开发表，以嘉惠学林。

宁宗一先生在《忆许政扬先生》、《回忆许政扬先生的学术研究》、《书生悲剧——长忆许政扬先生》等多篇文章中曾写过，在日常交流中也多次和我提及，许政扬先生曾给他开过一个书单，共30部书目。宁先生说，这个书单对他一生的教学治学受用无穷。

出于好奇，我曾经在2009年让宁先生通过回忆，从而列出这个书单，当时宁先生列出了27部书目。

许政扬先生

在2015年《许政扬文存》（增订本）书稿整理期间，中华书局编辑朱兆虎先生再次让宁先生列出这个书单，宁先生此次共列23部书目。我有幸也看到了宁先生第二次开列的书单，两相对勘，我尝试整理出了许政扬先生为宁先生开的如下书单（部分书目后的文字为宁先生所作的说明）：

    1、朱熹：《诗集传》。

    2、王逸章句，洪兴祖补注《楚辞》。

    3、《史记》。许先生指示只看本纪、列传，记得清楚的是:项羽本纪，留侯世家，陈涉世家，廉蔺列传、刺客列传、游侠列传、滑稽列传。另有《报任少卿书》。

    4、李善注《昭明文选》。《国学基本丛书》本。

    5、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

    6、郭茂倩：《乐府诗集》。《四部丛刋》本。

    7、《陶彭泽集》。

    8、徐陵：《玉台新詠》。可能是许先生要让我知道《孔雀东南飞》的出处吧！先生说该书一定好好看，不是艳情诗，有好民歌在。

    9、许师祖上许梿选：《六朝文絜》。

    10、《世说新语》。

    11、唐诗别裁集。

    12、王琦的《李太白文集》。

    13、仇兆鳌《杜诗详注》。

    14、李义山文集。翻看过《四部丛刋》本，主要是读朱鹤龄的《李义山诗注》。

    15、韩柳散文。

    16、汪辟疆：《唐人小说》。

    17、《剑南诗钞》。

    18、苏辛词。

    19、《清平山堂话本》。

    20、臧晋叔《元曲选》。（全看）

    21、《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廂记》（因元曲选未收《西廂记》)。

    22、《散曲丛刋》(四部备要本）。许先生选了马致远以下约十位散曲家之作。

    23、毛晋《六十种曲》。只读琵琶记、荆钗记、四梦。

    24、纳兰容若《饮水词》。

    25、龚自珍诗。

    26、《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儒林外史》、《红楼梦》。明清六部长篇是重读，我感觉鲁迅小说史略更看重《金瓶梅》《儒林外史》二书。

    27、《聊斋志异》。许先生大约选了四十篇。

    28、四大谴责小说。

    29、王国维《人间词话》《宋元戏曲考》。

    30、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我在2009年得到这个书单后，即按图索骥，购买了当时在售的大部分图书。可因为教学和科研等琐事所限，至今还有很多书没有全读。

许政扬先生家书

窃以为，许先生为宁先生开的这个书单，除了我之外，将会对更多古代文学专业的学生、执教者和研究者具有指导和借鉴作用，故开列在此。

2009年国庆期间，我曾陪同宁先生到福建讲学，宁先生在飞机上和我谈了很多过关于许先生的事，并说起许先生有一部枕边书——钱钟书的《谈艺录》，是开明书局民国三十七年初版，许先生赠给了他。

《谈艺录》

当时因为聊得非常投机，宁先生也非常高兴，宁先生说：“我将这部书转赠给你，希望你能把许先生的这种学术精神传承下去。”在回到天津后的不久，宁先生即将许先生赠他的《谈艺录》转送给了我，并在扉页上写下了如下的话：

本书是许政扬先生赐给的，当时许师赐书时是对我有许多期许的，现在我把此书传赠付善明君，也望他能为学术多作贡献。

宗一

〇九. 十二. 廿八

因为开明书局本《谈艺录》出版较早，现在存下的本子纸张非常脆，我后来又买了三联出版社新版的《谈艺录》来翻阅。

《喻世明言》，许政扬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

虽然我秉性愚钝，没能在学术上有所建树，但从不敢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每当想偷懒或有所懈怠的时候，我总会想起许先生的这部《谈艺录》，想起许先生对宁先生的“期许”，以及宁先生“希望他能为学术多作贡献”的话。我会用《谈艺录》和宁先生的话来督促自己、鞭策自己，以期在学术道路上走得更远。

2016年1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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