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芳：林黛玉与小耗子（《红楼梦》与民间文学之四）
林黛玉与小耗子，表面上看起来，这两者似乎是扯不上关系的。
《红楼梦》中的林黛玉，超凡脱俗，冰清玉洁。而耗子呢？生活在暗黑、肮脏的地洞、下水道里，想到耗子，就会想到污秽和不洁。汉语成语和俗谚中含有“鼠”的表述多半都是贬义的：鼠目寸光、鼠肚鸡肠、贼眉鼠眼、抱头鼠窜、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无论从哪个方面，从哪个角度看，林黛玉跟老鼠似乎都没有任何的可比性。
但是在《红楼梦》中，作者借宝玉之口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在故事里，林黛玉跟小耗子，就实实在在地联系到了一起。
小说第十九回：
宝玉只怕他睡出病来，便哄他道：“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见他说的郑重，且又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
宝玉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
“林子洞里原来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议事，因说：‘明日乃是腊八，世上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中果品短少，须得趁此打劫些来方妙。’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干的小耗前去打听。
一时小耗回报：‘各处察访打听已毕，惟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老耗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道：‘米豆成仓，不可胜记。果品有五种：一红枣，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
老耗听了大喜，即时点耗前去。乃拔令箭问：‘谁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领令去了。
只剩了香芋一种，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应道：‘我愿去偷香芋。’老耗并众耗见他这样，恐不谙练，且怯懦无力，都不准他去。
小耗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此去管比他们偷的还巧呢。’众耗忙问：‘如何比他们巧呢？’
小耗道：“我不学他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听不见，却暗暗的用分身法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岂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众耗听了，都道：‘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个变法，你先变个我们瞧瞧。’
小耗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说‘变’，竟变了一个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众耗忙笑道：‘变错了，变错了。原说变果子的，如何变出小姐来？’
小耗现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这个故事里，贾宝玉的用意在于借“香芋”夸黛玉是真正的“香玉”。他通过顺口胡诌一个小耗子的故事，不仅表达了这层用意，而且这故事讲得生动幽默，引人入胜。
刘旦宅绘宝黛情深
但在这个过程中，读者是否会思考一个问题：用老鼠来比方林黛玉合适吗？会不会有违和感？以作者的文笔，换一种动物未为不可，为什么非要用老鼠呢？
为什么非要用老鼠呢？我们或许可以在民间故事里找到答案。
在作者虚构的这个故事中，这只“极小极弱的小耗子”身上最大的特点，就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也就是说，作者在这个故事中赋予小耗子的秉性可以概括为“弱小+聪明”。这似乎有违我们对老鼠的常识性认识，原因如开头所述。
但是，如果我们把眼光投放到民间故事这块丰富的土壤上，就会发现这“弱小+聪明”正是民间故事中赋予老鼠的最基本特征。
剪纸老鼠嫁女
在民间故事里，小耗子战胜强大的对手，从来靠的都不是体力，而是聪明。最有代表性的是有关“十二生肖老鼠排第一”的故事。在十二生肖里，排第一位的既不是形体最大的牛，也不是力量最强的虎，更不是中华民族最崇奉的龙。而是——小老鼠。
关于这个排序，学术界一般认为是古人依据十二种动物的生活习性和活动特点来安排的，中国古代学者从古代昼夜十二时辰的角度解说地支和肖兽的配属关系。
年画生肖鼠
但在民间故事里，老百姓不是这样去思考问题的，既然老鼠排第一，那就得给它编一个排第一的理由。让我们感兴趣的是，几乎所有解释十二生肖排序的故事，都提到了老鼠的聪明。
比较有代表性的版本是这样的：
传说玉皇大帝要给十二种动物排座次，派猫去通知其他十一种动物，其中并没有老鼠。老鼠机灵，偷听到了猫对牛的传话，便先下手为强，偷偷地第一个到天宫报到。
齐白石绘鼠趣图
糊涂的玉皇大帝见老鼠应卯，也不辨真伪，当下排在第一位，第一个被通知的牛反而成了第二。猫给其他动物一个个传话完毕后赶到天庭，十二个座位已排完，没有了它的位子，所以十二生肖老鼠成了老大，反倒没有了猫。从此，猫与老鼠结下大仇，见老鼠就要追咬。
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玉皇大帝选出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十二种动物，作为人的生肖。挑出十二种动物后，接下来就是排次序的问题，这时起了骚动和争执，每个都想作领头。
唐云绘鼠
玉皇大帝也不知怎么排才算公平。看大家吵吵嚷嚷，只有敦厚老实的牛静坐一旁，安然悠闲一点也不激动。当下有了主意，说：“别吵了，顺序由我来决定。你们之中的牛个头大，性情稳重，让牛做第一肖。”
玉皇大帝的话，谁敢不从？就连一向凶猛，自尊为百兽之王的老虎，虽然怏怏不乐，也没有提出异议。
不料小老鼠跳出来，吱吱两声说：“应该是我最大，排第一才对！”大家好生奇怪，十二种动物中明明就是它最小，怎么自称最大呢？
老鼠说：“每次我一出现，看见的人总会叫，呀！好大的老鼠，从来也没有听人说过好大的牛，可见得我在人们心目中比牛大。”
刘继卣绘《鼠趣图》
老鼠这一番话，大家都不信服，玉皇大帝也感到怀疑，怎么人们会认为鼠比牛大？老鼠提议：“你们若是不信，可以到人多的地方试试，如果人们都说我大，就让我做第一肖，怎么样？可不能反悔呀！”
众禽兽满腹狐疑，玉皇大帝也同意试一试，于是相伴到人间的市集去。当牛走入市集时，人人都视若无睹，继续他们的买卖，这时聪明的老鼠突然爬到牛背上，赶集的人们一见牛背上的老鼠，果然惊呼起来：“啊呀！好大的老鼠！”
玉皇大帝亲耳听到人人都这样说，无可奈何，只好让老鼠做第一肖，牛屈居第二了。
吴青霞绘三鼠闹油灯
事实上，赋予弱小的动物以聪明的头脑，正是民间故事惯用的手段之一，故事学里把这种手段称之为“反补”，即把现实生活的不平衡拿到故事里去平衡。
小动物正因为形体的弱小，在现实生活中经常扮演弱者的角色，被其他动物欺负，所以故事里，老百姓才会赋予它聪明的头脑，让它可以以小胜大，以弱胜强。
在对敌斗争中，民间故事里的老鼠从来都是以智取胜。既然形体上不占优势，那么就用充分利用自己的智慧。
玄奘法师在他的《大唐西域记》里讲过一个故事：
山西绛州年画《老鼠娶亲》
西域于阗国的沙漠里，有一个大土堆，叫“鼠壤坟”，这里面有只大老鼠，“金银异色”，是一只老鼠王。曾经有数十万匈奴兵打到于阗国，在土堆边驻扎下来。这时于阗国只有几万人，恐怕打不过，又没处讨救兵。
好在于阗国王知道这个土堆里有只鼠王，就向鼠王焚香祷告，请求援助。晚上，国王梦见鼠王对他说：“我都安排好了，只要你预备好兵马，明天早晨就打过来，一定能胜。”
于阗国王大喜，知道鼠王显灵了，立即整顿兵马，第二天大杀过来。匈奴人急忙迎战，不料发现所有人的缰绳、弓弦、穿甲绦、鞋带、裤腰带……凡是有绳子有带子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都被老鼠咬断了。衣冠不整，兵器又被破坏，匈奴兵来不及迎战，一下子全军覆没（见李天飞《西游记可以这样读》P639，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
皮影《老鼠娶妻》
可见，民间故事里的老鼠，一方面是弱小的典型，另一方面，它们总能合理规避自己形体上的弱小带来的缺憾，发挥自己的智慧，克敌制胜，战胜强大的对手。
这“弱小+聪明”成为民间故事中小老鼠的形态化标签，也成为《红楼梦》作者用小耗子来比方林黛玉的内在逻辑。小说中的林妹妹，又何尝不是“弱小+聪明”的呢？这样想来，作者用小耗子来比方黛玉，也是很贴切的。
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作者借宝玉之口虚构的这个故事，是模拟民间故事的艺术规律创作的，是“拟故事”。但“拟故事”并非无本之木和无源之水。它的源头和土壤，只能是现实生活中实际存在的故事。
最后还要谈一点，如果抛开成见，不考虑耗子身上肮脏的生活环境的印记，只单纯地从形体上看，小耗子其实是很惹人怜爱的。小小的个子，绒绒的皮毛，圆圆的眼睛，细长的尾巴。
有一首童谣这样唱的：“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喵喵喵，猫来了，叽里咕噜滚下来。”童谣描述了一个偷油吃的小耗子，没有偷到油反而被猫吓得“叽里咕噜”滚下来，整个过程生动传神，这小耗子也格外俏皮可爱。
胡爽盦绘灯鼠图
或许我们需要好好考虑一个问题：我们真的那么讨厌耗子吗？风靡全球的迪斯尼动画形象米老鼠，其形象的最初来源，就是仓库里的一只小耗子。时至今日，在宠物市场上形形色色的宠物中，各种品种的小鼠总是占据着重要的地位。
鼠年生肖邮票
行文至此，不禁会想，作者当年之用小耗子来比方林黛玉，除了利用民间故事中小老鼠的形态化标签以外，是否内心深处已经体会到了小耗子形体上这种惹人怜爱的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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