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江丽:师缘·师恩
能走进北大五院、忝列周先慎先生门墙,在我,是一种幸运、一种偶然,可是,冥冥之中又似乎是一种必然的缘分。
我16岁高中毕业,出人意料,未能考上大学,而是进了卫校。18岁中专毕业从事护士工作,20岁为人妻,23岁为人母,我的生活有如江南四月的晴日,风轻云淡,清朗明净。只是在午夜,常常会从关于大学的梦中惊醒。
其实,我早已生活在岳麓山下一所美丽的大学校园里。夫君从湖南师大毕业之后留校,我在婚后第二年即调入校医院工作。因了近水楼台之便,通过成人高考成为文革后首批夜大班学员,取得了中文专业大专文凭。27岁,在夫君和众多师友的鼓励下,顺利考取湖南师大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师从黄钧先生,毕业后留校任教。
虽然有心在学业上更上层楼,可是,北大于我,仍是遥不可及的梦;而周先慎先生,则是我一直崇拜、景仰的教授。
1994年,夫君考上北大英语系博士。遥远的北大忽然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39楼,三角地,德才均兼备斋,未名湖边的垂柳和夕阳,民主楼前的华表和银杏树,一切的一切,陌生而又熟悉,似乎与我有前世今生之约。
当时,北大博士生可以向学校申请探亲住房。大约在1996年初秋,夫君与我商定,待到明年花开时,我去探亲。夫君趁机鼓励说,北大实在太迷人,不如努力一把,我们再做校友。于是,我给景仰已久的周先慎先生写信,表达报考的愿望。
信发出后,我走在路上,会数脚下的台阶、路边的树,走进教室,会数男生多少、女生多少。心里想着,是双数就会收到周先生的回信,则报考;是单数就不会收到回信,则放弃。在双数与单数的煎熬中,我很快收到了周先生欢迎报考的回信。
于是,我全力以赴。
1997年春,我终于走进梦都不曾梦到的北大,探亲兼考博,在博士生的探亲房——25楼119,住了将近一月。来时万木萧疏,去时已是绿树成荫,尤其是西历四月初的几天,窗外的树叶简直像变戏法似的,时新日异。
头天傍晚还是夕阳下一抹娇嫩的鹅黄,第二天早起,晨光下闪烁的已是一片淡雅的浅绿,不经意间再一抬头,呈现在眼前的,已经是浓得化不开的墨绿。我平生第一次见识了北国之春的神奇美妙。
这次的北大行,最美丽的风景,是25楼东北侧小山坡上成片成片的二月兰。最富寓意的故事,是在五院门口留影时,夫君一把将我推进门里,戏说不要在门外徘徊,要走进去。最忐忑不安的消息,是了解到报考周先生门下的考生众多,竞争激烈。一位好心的朋友不无遗憾地说,早知如此,应该同时报考其他学校,多一份机会。我说一切随缘好了。
经过几个月漫长的等待,终于,在一个蝉声鼎沸的秋日,我真的走进了北大五院。至今回首,仍然有如梦幻。
事后得知,如果我的信晚到两、三天,老师就携师母去瑞典了,要好几个月才回北京。
如今,有认识或不认识的学生咨询报考之类的事情,我总会条件反射地尽快回信。
入校不久的一个下午,导师约我和同届同门王冉冉同学一起,在五院一楼的古代文学教研室,做入学训导。
我密密麻麻地记了好几大页的笔记,可惜几次搬家,那个笔记本已经难觅踪影。不过,老师的一些告诫,已经融入血液,成为我从事学术活动的信条与准则,诸如“踏实”、“严谨”、“兼容并包”、“读书—思考—写作三环紧扣”、“对别人的观点可以不同意但是要尊重”、“将研究对象置于坐标系中前后左右关联比较”,等等,等等。
除了为学,还有为人。老师说,要行君子的忠道和恕道,与人为善、推己及人;老师还说,任何时候都要能够保持平和的心境,得意时要想到自己的不足、不骄傲,失意时要想到自己的长处、不气馁。
那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仰慕已久的先生。夕阳透过窗户,映照着先生慈祥的脸与睿智的目光。我心中满是关于“气象”和“境界”的联想和感动。
以后,这种联想和感动时时发生。
因为夫君去美国做博士后,博士一年级,我带着11岁的儿子在身边,只好在校外找房子住。因缘巧合,我得到袁又申老师的热心帮助,读博三年,一直住在她位于承泽园平房47号的家里。
当时,老师住在燕北园,以自行车代步。老师经常约我在承泽园门口见面,有时交给我参考资料,有时交给我批改过的作业,有时交给我师母特意给我儿子买的巧克力,……赶毕业论文时,甚至是约定一周两次,老师把批改过的章节给我,再拿走我新写的章节。
2000年6月,作者参加博士论文答辩时与导师周先慎先生合影。
寒来暑往,承泽园平房前简陋逼仄的小路上,老师不同季节不同颜色却同样矫健优雅的、骑在自行车上的背影,砌成了我关于北大的记忆之塔。在我,它远比博雅塔来得更加真实、更加亲切、更加有意义。
如今,老师心脏装了起搏器,早已告别了自行车。老师骑车的背影,却时时在我眼前浮现。
如今,我依然完整地保存着老师批改过的博士论文初稿本。那些用铅笔写的、密密麻麻的批语,包括提示性的疑问号,至今仍是我学术上的箴规和鞭策。尤其是每年四、五月份“论文季”到来时,我都会习惯性地翻阅这已经有点发黄的“批改本”,它会让我的心远离周遭的喧嚣与浮躁,沉静下来,认真地对待每一篇学生的论文。
如今,老师越来越慈祥了,我却被老师的慈祥惯得越来越疏懒和任性。虽然住在同一个城市,且距离并不算远,我却总是礼节不周。四时八节,有时以电话或者邮件致意,有时粗心大意、连电话或邮件都忘了,只有少数时候登门拜节。
相反,当遇到烦恼和困难时,则总是毫无顾忌地向老师和师母倾诉、求助。每当我嗫嚅着想道歉和道谢时,老师和师母总是体贴地说没关系我们理解。我所感受到的,分明是父母对女儿的口吻和眼神。能在老师和师母面前疏懒和任性,是一种幸福。但愿这种幸福能够长长久久。
博士论文出版时,我曾在《后记》中写道:在我为遽然失去母亲而极度悲伤时,导师和师母特意带我去爬香山。导师心脏不好,在半山腰等着,师母则挽着我的手爬上山顶,一路上用各种方法和语言开导我、安慰我。当我们在苍茫暮色之中回返时,我仿佛觉得自己是与慈爱的父母一起走在故乡的路上。
2000年7月,作者参加博士毕业典礼时与导师周先慎先生合影。
那一天,是2000年5月20日,星期六,天晴,有微风。从此,我对师“父”师“母”的含义有了更真切、更深刻的体会。导师、师母之恩,山高水长,我无以为报,惟有终身铭记。
如今,乃至永远,这仍是我最真切的一段心曲。
近年来老师饱受心脏病折磨,多次因心衰住院,并一直为是否手术治疗而纠结。考虑到手术的风险,师母主张保守治疗,老师自己却倾向手术治疗。老师说,不做手术的话,心衰难受不打紧,更痛苦的是不能看书写作,感觉生活没有了质量。
后来,听说有了新的微创介入手术方法,不用开胸及做体外血液循环,风险小了很多。于是,2018年4月9号,老师谈笑风生地与师母和周阅师妹夫妇话别,带着满满的信心和希望,走进了手术室。
晚上八点多,接到周阅的信息,我才知道老师当天在安贞医院做了心脏瓣膜修复手术,手术很顺利,术后转入ICU,要等清醒过来、转入普通病房才能探视。
晚上九点多,再次接到周阅信息,说老师心功能不好,让家属回医院。我们赶到医院,在心外科五楼重症监护室外等消息,到凌晨一点多,医生说病情稳定了,家属可以离开。第二天,老师的公子周闰一家从加拿大赶了回来。之后,老师一直在重症监护室,原则上不能探视。
第三天开始,在医生的特许和陪同之下,亲属偶尔可以进去探视。
13日下午,在医院等待了将近3个小时之后,我和师母、周阅周闰姐弟分两拨进到重症监护室看望老师。老师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我和师母与老师说话时,老师眼睛不停地眨动,双眼噙满泪水,并两次喉结滑动、大动作张嘴,分明是要说话的样子。我们待了十来分钟,换周阅姐弟进去,周闰还特意带了手机,放孩子的录音给老师听。
师母和周阅姐弟都说老师的反应比前一天好很多,所以,那一天,我们四个人可以说是兴高采烈离开医院的,还一起回到北语清宴楼三层,愉快地吃了晚饭。也许是因为心情好的缘故,我们一致认为,那天的饭菜格外可口。
可是,从14日开始,老师的情况却越来越不乐观了。师母他们还是每天去医院,有时能探视,有时未能探视,甚至还会被护士从监护室的等候区赶出来。我则因为各种琐事,更重要的是,因为探视受限制,所以,每天只是电话或者微信向师母和周阅了解信息。
18日,CT结果显示有大面积脑梗。19日,做了气管切开手术上呼吸机。20日,北大中文系几位领导和同事去探望,医院只允许其中一人进了监护室。
20日下午,我给师母打电话说,即使不能进去探视,我也希望21日能与他们一起去医院,更近距离把学生的牵挂和关心传达给老师。师母说,太多人去医院不方便,老师的外甥女夫妇特意从重庆过来探望,20日晚上到,可能待两三天,等亲戚走了之后再通知我一起去。
自老师手术以来,师母的担心和焦虑可想而知,却反而一直安慰我们,没事的,不要为老师和她担心,她坚信老师一定会醒过来、好起来!
21日凌晨0:12分,老师的公子周闰发来信息,老师走了!
尽管知道老师情况不是太好,但是,噩耗传来的一刻,还是不敢相信!老师,您怎么可能舍得师母、舍得您的孩子们和学生们、舍得这尘世间美好的一切!
3月11日,我到金手杖公寓看望您和师母,那一天,您状态很好,容光焕发、笑声爽朗。原本担心影响您休息,说好坐半个小时,不知不觉间,就聊了快一个小时。
我们谈您的病情、您和师母的日常生活、我们夫妇的工作、南方的冬日风景以及春节习俗等等,您还特意看了我家小孙子的视频,我说“小曾孙给太爷爷请安”,您高兴得像个孩子!
您和师母一再留我一起在公寓吃中饭,我则一再解释,为了照顾出租车司机的生意,我答应了原车返回,不好让人家久等。最后,我与您和师母约定“下一次”,还说下次带我的学生、您的徒孙们一起来,您连声说“好啊!好啊!”
告辞的时候,师母送我下楼,您送到房门口,满眼满脸的微笑,慈祥地向我挥手、再挥手!人生有多少遗憾,都缘于不经意的“下一次”之约!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回到3月11日那个如今想来异常珍贵的中午,我无论如何要陪您和师母一起吃中饭!
这个沉闷的残酷的暮春之夜,注定无法入眠。窗外一夜豪雨,点点滴滴,尽是伤心泪。周阅刚刚发来信息:“不知该如何忍受没有老爸的世界!”我回信息说:“我们都要节哀顺变。照顾好师母,并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我相信这是老师最希望的。”
听闻噩耗至今,三个多小时过去了,震惊悲伤、茫然无措间,我竟鬼使神差地在杂乱的资料堆里找出了老师当年亲笔给我填写的博士生培养计划,以及批阅的各种作业和学位论文,此时此刻,睹物思师恩,情何以堪!敬爱的老师,您英灵未远,请接受学生稽首叩拜:山高水长,师恩永难忘!天堂里没有病痛,敬爱的老师安息!
2018年4月21日凌晨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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