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白先勇先生细说120回《红楼梦》的方法论意义
白先勇先生曾说:
曹雪芹是我的师傅;
《红楼梦》是我的文学圣经;
我写作的百科全书;
曹雪芹是一位天才的天才的作家,《红楼梦》中藏有玄机。
白先勇先生的这几句话证明了法国伟大作家福楼拜的一句名言:
艺术广大之极,足以占据一个人。
白先勇是一位真正有精神追求的优秀作家;也是一位有思想的有大格局的学者。当我们把这一点稍作延伸,就可以发现他总是以细微而精准的眼光把握诗意的《红楼梦》;同时,诗意的《红楼梦》又调动了白先生心灵的诗意。
所以,我感觉到了白先生的“细说”120回《红楼梦》往往不是我们一般读者所感受到、所理解的《红楼梦》那些内涵。
因为白先生总是能在把握小说整体思想艺术构思时,又能把他的叙事触角伸向那细微的人物对话和人物行动的某些细节去观照和发现小说文本的真正内涵与诗意。这种“发现意识”,让他破解了小说文本中很多玄机;很多有意味的象征蕴含。这是白先生的特异功能。
白先生的“细说”还不仅止于诗意的唤醒。正因为他的“一卷红楼,一曲惊梦”,使他获得了生命之情趣,又构建了他独有的审美人生。
是的,美与情的水乳交融,永远不可能离开心灵的创造。《红楼梦》是曹雪芹的心灵的自觉创造,也是他的心灵的投影。正如前辈大学者宗白华先生所言:
白先勇先生的“细说”120回《红楼梦》,其实质性的审美价值正就是他对美的心灵和美的意念的阐释。所以,当你读他的“细说”,你就会发现,其本身就是一种灵动的审美活动。
正是通过他的心灵的创造,才能把我们带入到一个美的境界。应当说这是白先生给予《红楼梦》的伟大价值作出一次巨大贡献。
“细说”之“细”正是按照这个审美秩序细密无间地演绎的。
且看,白先勇先生充分调动了自己人生道路上的特殊感悟;在人生的各个节点上的回忆,包括那些记忆中的碎片都会以审美的形式呼应《红楼梦》中的人物心态和情节构成。作为曹雪芹心灵史的《红楼梦》和作为心态史的《红楼梦》,都和白先生的心灵史和心态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白先生作为一位杰出的作家,他在“细说”中倾诉的那些优美的情愫和联想,也是他善于有意识地进行审美观照的结果。其中,白先生有洞见,有思辨,但他不一定要摆出一位理论家的架势,而是在阐释和品评文本时,把洞见与思辨和心灵感悟密切联系起来,交融起来。即使是感性的即兴式的联想,也是一种生命感发!
正是这种生命感发才构成了白先生属于绝对个人的审美特质。这一切才有120回“细说”的富有艺术魅力的叙述。
白先勇先生几十年来始终处于与《牡丹亭》《红楼梦》的对话和潜对话的过程中。他的生命追求不断在历史与现实中间、作家与作家之间对话。正是这种与经典文本的对话,构成了他心灵生活的鲜明的特点,也就是我认为的,具有鉴赏学中方法论意义的特点:即“让《红楼梦》小说文本自己说话”。
回归文本,“让文本自己说话”是我们研究文学的重要策略。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具有的唯一权力,是他们创造的作品。
我们要把握作家的人生轨迹,思想脉络,情怀和才华,特别是那游移不定的心态,其难度是很大的。其原因,就是这些都并非是有形的。所以我们只能从作家的文本了解。
“文本”看似就是一些“话语”,但是,凡天才之伟构,从来没有一个作家是把话淋漓尽致地说出,说死,说尽。而“文本”的本性恰恰是开放的。
试想,《红楼梦》文本把曹雪芹的“话”说完了吗?这不是80回,120回的问题,而是曹雪芹有太多“欲说还休”的东西。
白先生为什么一再说《红楼梦》是天书,是暗藏玄机,是因为他看到和发现了曹雪芹的文本给我们留下了太多的想像空间。因为曹雪芹自己就有太多的困惑,太多不知情自何起,太多的欲说还休的东西。于是白先生才在“观其格局,望其整体”中,在他的“细说”中把《红楼梦》的知性、意念,不可解又须解的东西以艺术的思维统一起来进行观照。
纵观白先勇的120回的“细说”,是随着《红楼梦》这部“开放的文本”,把曹雪芹没有说完,欲说还休的叙事空间,以白先生自己的认知和审美感悟,让曹雪芹“说出来”。一言以蔽之,是让《红楼梦》继续说,接着说,包括“代替”他说。
这就是“细说”的功能和效应。因为我们正是通过这“细说”逐步了解曹雪芹不肯完全道出的话,还不想说的话,慢慢说了出来。
这就是白先生在“悟”的基础上,“诱导”曹雪芹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和想要说的话。所以“细说”,第一步是“顺”着曹雪芹的“话语”去说,也就是“随”着他说。继而就会以相同又相异的立场。和不同的历史时空,与其“分享”,乃至“辩护”,又不时地去“设问”,“诘难”,乃至“辩论”,延伸他没说或不想完全说的那些事和人,情和理。
下面就是通过白先勇先生的“细说”去一一破解“玄机”了。
“让《红楼梦》文本自己说话”是一种阐释策略。它既尊重文本,又延伸文本,我认为这就有了方法论上的意义。
顺着这个思路,我们可以看到白先生的文本“细读”又“细说”乃是不断思考,不断叙事的过程,当然更是一种感悟和审美的过程。这是一种现实性的,又是一种历史性的交织。
而白先生之高妙处就在于他的“细说”是把心灵的感发,从叙事触角伸向文本之幽深处和极痛楚处。白先生的 “细说”有很多灵光一闪的思绪,非常智慧地把文本那些写到极痛楚处“点”出来,又旋即收回,进行品味。
这种对作家人生况味的把握,是作为作家、小说家的白先勇最娴熟之处,也是这部“细读”最大亮点之一。
对《红楼梦》这部经典文本的“细说”是白先生通过他的时间思维和空间思维对过去历史记忆和现实再感受的最好的唤醒。这既是一种审视,一种联想,更是一种审美判断。这才是它启迪我们重新感悟《红楼梦》内涵的关键。
作为作家的白先勇先生,他的每一次对经典文本的心灵对话,都有一种“情缘”在。对《牡丹亭》如此,对《红楼梦》也是如此。这是因为再没有像白先勇先生这样理解和把握文本作者的内心的困惑了!
事实正是越是伟大的作家,他内心的困惑越多。于是我们才发现,伟大作家的创作,往往就是讲述自身的困惑!因为他们的生命追寻往往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呢?所以,伟大作家心中常有一个“心魔”。
曹氏的小说是他的人生况味的叙事,也是他“心魔”的某种释放,当然又是最隐晦的审慎的表达。白先生把握到了这个“玄机”,看到了曹雪芹的困惑,触摸到了曹氏的“心魔”,于是他在“细说”这120回小说文本时,感悟到人性的复杂性,从而为我们揭开了曹雪芹这部心灵自传的正面和背面,阳光与阴影。
钱钟书先生协助翻译“阐释学”这一词条时说:何谓“阐释学”,即“其事未必然,其理未必不然”。以此理解白先生的“细说”一书,我们发现白先生追踪的正是“其事未必然,其理未必不然”。
白先勇先生“细说”面对的是这部天才的天才的巨著,这是一部“活的文本”。《红楼梦》就像一本管弦乐谱,它要借助人们不断地演奏。“细说”120回《红楼梦》就是一位杰出的演奏者,它已经并必将继续激起更大更多的回响。
白先生是带着热烈的诗情走进《红楼梦》的艺术世界的。也许这会被文献学家们所质疑,会说这种审美感发容易失去它的“客观性”。但是,我常想,即使你竭泽而渔,广罗史料,是否就可以完全避免主观的介入呢?当然不可能。因为即使文献学,选择和阐释史料过程也必然是一种主观判断的过程。
白先勇先生是一位自我意识很强的评论者。他的“角色”始终没变,只是在这部“细说”120回《红楼梦》中,评论格局更加开阔。
从文本出发发现问题,然后通过富有情怀的论述“回答”问题。这就必然是一种“超越”,超越了一般的思想体系和“批评语体”。这就是白先生的主体意识。
《红楼梦》之美绝不可能离开生命感发和心灵感应的审美创造。它需要像白先勇先生这样进入“物我同一”的境界。“细说”120回《红楼梦》是这样,那“一曲惊梦”的《牡丹亭》的改编为青春版,也是白先生激活其生命力的明证。
事实是,白先生的“细说”120回《红楼梦》正是以他的生命哲学,启示我们如何去感悟、体味《红楼梦》这部天才伟构的诸多“玄机”。而他的审美体验是一种创造,于是他又给我们另一个重要启迪:任何一种艺术欣赏,都是再创造的过程。
白先勇先生对曹雪芹的“困惑”,对他的“心魔”的触摸又传递给我们一个信息,欣赏任何艺术之美都是对困难的克服。
总之,任何一部经典小说文本,尤其是天才之天才的曹雪芹的《红楼梦》,永远不是一个封闭的文本,而是永远开放的“活的文本”。
对于每一位热爱和想读《红楼梦》这部小说的朋友,我们可以在白先勇先生“细说”的导读下更好地对这部“活”的经典小说文本进行对话和潜对话,不断地欣赏,不断地再创造。
本文是根据2018年3月24日在上海举办的《<牡丹亭> <红楼梦>与我们的“文艺复兴”》主题论坛上的发言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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