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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姗:《歧路灯》的吕寸田评点

朱姗 古代小说网 2022-08-09


自清乾隆四十二年(1777)成书,到民国十三年(1924)洛阳清义堂石印本问世,清代长篇章回小说《歧路灯》在长达一个半世纪的时间内,一直以钞本形式流传。存世钞本不仅是《歧路灯》版本研究的关键,也是《歧路灯》研究史料的重要载体。

李海观像(河南省平顶山市湛河区曹镇乡宋寨村李海观故居)。

笔者在研究《歧路灯》版本期间,有幸得见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歧路灯》钞本二种,其一载有眉批、夹批一百五十余条,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六则明确题署“吕寸田评”或“寸田评阅”的评点,笔者因此将其命名为“吕寸田评本”。现录此六则评点如下: 


第八回夹批:“吕寸田批:误天下苍生,万恶的狠。”

第十一回夹批:“吕寸田评:字字泪血,不忍卒读。”

第三十八回(栾星校注本第三十九回)眉批:“吕寸田评:不认字的理学更难。”第三十八回(栾星校注本第三十九回)夹批:“寸田评:天下古今通病。”

第三十九回(栾星校注本第四十回)眉批:“寸田评阅:此休嫌穷酸,如此方是兄弟

第五十三回眉批:“吕寸田评:是何等识见,何等心肠,想箕子受辱,微子抱器,亦不过尔尔。”

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吕寸田评钞本《歧路灯》书影(“吕寸田评本”)。吕寸田评本抄写精良,然首册补配,卷首书影未能反映其全貌,特附其册二首页。

1吕寸田其人


今考吕寸田,即清代河南诗人、剧作家吕公溥,字仁原,号寸田,又号髯痴。吕公溥世居河南新安横山,生于清雍正五年(1727),卒于清嘉庆十年(1805),年七十九岁,著有《寸田诗草》八卷、《寸田文稿》八卷、《宗祀祭规》一卷,及《弥勒笑》传奇等。

此外,吕公溥于乾隆年间参与《(乾隆)新安县志》《(乾隆)河南府志》的编纂,清杨淮《中州诗钞》卷十五录其诗三十五首。

[清]吕田撰《诰封奉政大夫江苏通州直隶知州寸田吕公墓志铭》[1]。

吕公溥出身新安吕氏,为豫西著名大族,诗书传家,代有闻人。自吕公溥高祖吕维祺以降,五代人中共有进士七人,举人、贡生、监生数十人。

清杨淮《中州诗钞》称:“新安吕氏为中原望族,学术之醇、科第之盛甲于全豫,而诗学犹有薪传。一门扬风扢雅,刻羽引商者至数十人,皆有专集行世”、“吕氏昆弟数十人,皆灵运、惠连之选”[2],并非言过其实。

《吕氏新安宗志》,民国印本。

在新安诸吕中,吕公溥被誉为“诸吕后劲”,其为人“生而颖异,卓荦不羁,流观泛览,博通载籍。好为古文,尤工风骚,挥翰数千言立就,高谈雄辩,率常屈其座人。”[3]然“穷与所遇”、“屡荐不售”[4],终身不仕,“辟别墅名曰掌园。……种花木,锄芳草,逍遥其中。”[5]吕公溥精于书法、篆刻,雅好藏书——“寸田以累世书香,缥缃满一楼,日坐其间,披阅吟诵,每卷朱墨灿然。”[6]

但吕公溥殁后,其藏书大多失散,据《中州诗钞》:“寸田没后,家计萧条,……其书半归淮家,每见寸田手迹读之,不胜有今昔之感云。” [7]

[清]吕公溥撰《新安吕忠节公元孙侍御公曾孙司农公孙方伯公子公溥字仁原号寸田之亡侧室韩氏二黄墓志铭》[8]。

2李、吕交游与吕公溥的《歧路灯》评点


在学界已知的《歧路灯》存世钞本中,具体留下姓名的评点者寥寥无几,更难能可贵的是,吕公溥与李海观交游甚密。《中州诗钞》称李海观“与新安吕寸田往来,讲论诗学,故诗有渊源。”[9]

清乾隆四十二年(1777),李海观至新安马行沟教书,由此直至乾隆四十四年前后李海观南返宝丰,是李、吕二人交往的密切时期。

河南省洛阳市新安县北冶乡马行沟村今貌。

李、吕交游,也在二人诗作中得到印证。今考河南省图书馆藏李海观《绿园诗钞》残卷,卷首有清乾隆四十二年七月吕公溥撰序,卷中几乎每首作品后都附有吕公溥评点。

乾隆四十三年,李海观作《戊戌春正月坐横山惜阴斋与中牟胡蕖船吕廿二寸田话山水》一诗,称“髯痴(自注:寸田别号髯痴)今逾五十二,何得仍呼我小友。”此外,吕公溥《寸田诗钞》中亦有《赠李孔堂二首》(“吾乡风教至今醇”、“云岭虚悬待叩钟”)。乾隆五十一年,李海观与吕公溥共同参与了吕公溥堂弟吕公滋《硕亭诗草》的修订和评点。

可见李海观虽年长吕公溥二十余岁,二人却是交游甚密的忘年之友。

鱼齿山今貌。李海观自署“父城鱼齿山绿园老人”,吕公溥堂弟吕公滋《硕亭诗草》有《访李兄孔堂》诗:“访问鱼山路,相逢笑语频。君为名下士,我是故乡人。”诗中所谓“鱼山”即指此。

更为重要的是,乾隆四十二年前后,也是李海观最后修订完成《歧路灯》的时期。笔者推测,正是在此时的交往中,吕公溥得以接触到《歧路灯》文本。

从吕公溥评点《绿园诗钞》、李海观与吕公溥等人评点吕公滋《硕亭诗草》的事实推测,在李海观与新安诸吕的交游圈内,存在互相评点作品的风气。

吕公溥评点《歧路灯》,很可能受到这一风气的影响。在《歧路灯》历经“盖阅三十岁以迨于今而始成书”(李海观《歧路灯序》)的阶段,吕公溥作为李海观好友,其评点不失为《歧路灯》流传史上的一个重要现象。

3吕寸田评本的研究价值


吕寸田评本《歧路灯》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和校勘价值。

在史料层面,在既有的研究中,学界对吕公溥的关注主要集中在吕公溥本人的诗歌和传奇创作,及其与李海观的交游往来。

但是,吕寸田评本的发现,证明了李、吕交游并不限于“讲论诗学”的层面——吕公溥既是《歧路灯》的早期读者,也是《歧路灯》的早期评点者。

在古代小说评点中,与作品同时代的评点较为难得,而来自作者好友的评点则更为可贵,特别是吕公溥本人在诗文、戏剧领域颇有所成。吕公溥对《歧路灯》的评点,是《歧路灯》流传中的重要现象。

吕公溥《寸田诗草》,清乾隆刻本。

此外,就《歧路灯》的流传史而言,在吕寸田评本发现之前,学界历来承袭栾星《李绿园传》:“吕燕昭即吕中一,是《歧路灯》和绿园诗钞最早的读者之一,今传世钞本《歧路灯》尚保留有他的批语”[10]的看法。此说基于栾星对“乾隆庚子过录题识”中“吕中一评《歧路灯》有曰……”一句之考证。

然而,“吕中一”并非吕燕昭(字仲笃),而是吕公溥侄吕申(字中一),二人同族同辈,却并非同一人。更为重要的是,吕申和吕燕昭都是吕公溥侄子,吕寸田评点的发现,将《歧路灯》的评点史上溯了一代人,吕寸田评点同样是反映乾嘉时期《歧路灯》流传与接受的珍贵史料。

栾星《歧路灯研究资料》,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年版。

在校勘层面,吕寸田评本亦有重要价值。

首先值得说明的是,吕寸田评本虽不讳“宁”、“淳”等字,但其具体抄写时间不详。根据部分文字错讹、个别早期评点的脱漏等现象,笔者推测,吕寸田评本或非吕公溥评点原本,其传抄所据必有底本。

但是,无论其具体抄写时间早晚,吕寸田评本所体现的一些特点,例如,存有不见于他本的早期文字内容、具体文字优劣、个别评点位置(是否阑入正文),甚至包括对吕寸田评点的保存,诸种优于诸钞本的版本特点,足以证明吕寸田评本的底本,极有可能是一个《歧路灯》的早期传本。

笔者曾在校勘学界已知的《歧路灯》钞本,以及笔者新发现的几种《歧路灯》钞本的基础上,将《歧路灯》的存世钞本划分为甲、乙钞本系统。相对于甲本系统的数种钞本而言,吕寸田评本当推版本最优、校勘价值最大的一种。

新安吕氏世居横山。图为河南省洛阳市新安县仓头乡横山村原址(今属小浪底水库)。

此外,吕寸田评本还保留了一些较有特色的细节,囿于篇幅,试举一例如下:

在目前存世的《歧路灯》诸钞本中,第四十四回《鼎旅店书生遭困苦 度厄寺高僧指迷途》是较为特殊的一回。本回叙述谭绍闻欠赌债出走后,在亳州经历了银两被盗、行李被偷,最终重返故里的经过。

但是,在已知的《歧路灯》存世钞本中,本回无一例外存在内容上的脱漏,即,回目中“度厄寺高僧指迷途”情节并未在正文中出现。

在吕寸田评本中,本回回末粘有朱签,字迹与吕寸田评本诸眉批、夹批一致,称:“此间漏却高僧指迷途一段奇文,应查原本添出,方得圆畅。”可见,朱签作者不仅曾见“度厄寺高僧指迷途”一段文字,且对此颇为赞赏,誉为“奇文”。

由此推测,这一评点很有可能出自《歧路灯》的某位早期读者,他见过不止一部《歧路灯》钞本,而其中一部有“度厄寺高僧指迷途”情节。这不仅证明了该情节在《歧路灯》早期钞本中的存在,还提供了一部尚不为今人所知的“原本”线索——这一“原本”,极有可能最为接近《歧路灯》的稿本风貌。吕寸田评本(或其所据底本)与“原本”关系之密切,在诸钞本中是独一无二的。


结语


由于文献材料的匮乏,李海观最初于何时、何种契机结交新安吕氏,已很难具体考证(李海观《戊戌春正月坐横山惜阴斋与中牟胡蕖船吕廿二寸田话山水》诗自注“余初至横山,寸田尚幼稚”)。但在清乾隆四十二年、以及此后至少十年时间内,年逾古稀的李海观仍与新安诸吕保持着密切往来。李、吕交游直接产生了吕公溥对《歧路灯》评点。

虽然囿于文献材料,尚不能准确得知吕公溥评点的规模,但目前所见的几则评点,或可为今人勾勒出一段尘封已久的品评佳话。

吕寸田评本自身的史料价值和校勘价值,也使其成为现今存世的《歧路灯》诸钞本中较为重要的一种。相信在今后的研究中,随着更多文献资料的发现,能够使《歧路灯》的早期成书和评点过程得到更为明晰、准确的呈现。

《(民国)新安县志•艺文志》对《歧路灯》的著录。

附记:                         

      文中部分内容,曾以《新发现的吕寸田评本<歧路灯>及其学术价值》为题,发表于《明清小说研究》2014年第4期)

      关于《歧路灯》吕寸田评本及相关问题的考证,详见:

      1、朱姗《新发现的吕寸田评本<歧路灯>及其学术价值》,《明清小说研究》2014年第4期。

      2、朱姗《“李海观‘诗有渊源’”之成因探析》,《河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

      3、朱姗《<歧路灯>的版本与文献研究》,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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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清]吕田撰《诰封奉政大夫江苏通州直隶州知州寸田吕公墓志铭》,洛阳市第二文物工作队编《洛阳新获墓志》,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年版,第186页。

       [2]、 [清]杨淮辑,张中良、申少春校勘《中州诗钞》,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458、337页。

       [3]、 [清]吕田撰《诰封奉政大夫江苏通州直隶州知州寸田吕公墓志铭》,洛阳市第二文物工作队编《洛阳新获墓志》,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年版,第186页。

       [4]、 [清]吕田撰《诰封奉政大夫江苏通州直隶州知州寸田吕公墓志铭》,洛阳市第二文物工作队编《洛阳新获墓志》,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年版,第186页。

       [5]、 [清]杨淮辑,张中良、申少春校勘《中州诗钞》卷十五“吕公溥传”,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373页。

       [6]、 [清]杨淮辑,张中良、申少春校勘《中州诗钞》卷十五“吕公溥传”,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373页。

       [7]、 [清]杨淮辑,张中良、申少春校勘《中州诗钞》卷十五“吕公溥传”,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373页。

       [8]、 洛阳市第二文物工作队编《洛阳新获墓志》,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年版,第184页。

       [9]、 [清]杨淮辑;张中良、申少春校勘《中州诗钞》卷十四“李海观传”,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341页。

       [10]、 栾星《歧路灯研究资料》,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年版,第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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