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红:红楼梦醒
小引
刘勇强教授的新人文小品小说《旁观》令我深受启发。文中人物陈其元既然对豆腐铺老板的女儿(明艳)有情,而她又因酷嗜《红楼梦》而死,因想起汤显祖《牡丹亭》中那一句经典的题记: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那么,陈其元若冒充宝玉,也许可以令她死而复生……顺着这个思路,我拙撰了一篇,有荒诞不经处,大家请勿见笑,我愿抛砖引玉,效仿“刘氏读书法”来趣味研读古代小说吧。
“好妹妹,好妹妹,你醒醒……”陈其元为救心上人,征得豆腐铺老板与老板娘同意,俯身在明艳床头,一遍遍地柔情呼唤道。直把好妹妹叫了两万声。
她开始恢复了一点气息。
“好妹妹,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为你带来了什么?”他锲而不舍地唤醒着她。
渐渐地,她那一双含泪的明眸果然微微睁开了,呆呆地望着自己眼前这个揣着两方旧帕的人。
“好妹妹,你还记得它们吗?”他晃了晃旧帕笑问她。
“你……是?”从她那苍白的樱唇中吐出两个字来。
“好妹妹,我是宝玉,你的二哥哥啊!”陈其元含泪欣喜地说。
“宝……玉……宝玉……啊,你真的是我的宝玉?”她恢复了记忆似的,兴奋地坐起身来。
“是的,我是宝玉!”他激动地凝视着她说,并忘情地将两方旧帕塞到她手中,握着她的双手。
“二哥哥……”她凝神地注视着眼前这位面如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的他,两行珠泪从眼角滚落下来,滴在他的双手上……
他正要说话,只听喊道:“活了!”他与她二人不防,都唬了一跳,回头看时,只见来办丧的婆子跳了进来,笑道:这招果真灵验,真是奇迹啊,我看你们俩可是天生的一对。
那天傍晚,陈其元对她说:“妹妹,我回怡红院去了,明儿再来看你。”她喜允了。离开豆腐铺后,他一夜没洗手,自己手上沾着她的泪,是这般地令他欢喜。他再也不必发乎情,止于包子了。
她日日抚弄着两方帕子,盼着他上门来看望自己。他每天在繁忙的功课外确也如约而至。从此豆腐铺就改名成了“潇湘馆”,豆腐皮包子也就得了个“潇湘包子”之雅名。豆腐铺老板夫妇视陈其元为家里的大恩人,自然也十分欢迎他。
她见到他,不谈别的,专谈《红楼梦》,专谈宝黛爱情。二人亲蜜无间,日子一久,难免谈婚论嫁。陈其元写了封家书回去,望父母应允他与明艳的亲事。
他父母一向尊重儿子的选择,于是,派媒人上豆腐铺来提亲,还带话给陈其元:“先成家后立业敢情好,只要媳妇模样性格儿好就成,门第财富倒在其次。”
媒人夸张地把陈其元可能是乾隆皇帝族裔的传闻都说了出来,谁知豆腐铺老板夫妇心中早已属意于陈其元,哪怕他只是个穷书生。何况他一表人才,前途无量。他们还想着,不过多陪些女儿的嫁妆过去,小两口好过日子罢了。
可别小看豆腐铺的生意,说小也小,其中赢利丰厚却是万万人想不到的。夫妇俩又喜道:《红楼梦》引人做梦,竟梦出一个乘龙快婿来。可见不该烧杀宝玉。由此,反而对《红楼梦》生出一些好感来。
洞房花烛夜。
陈家早就按照未来媳妇的要求,尽量仿太虚幻境中的香闺绣阁布置齐备了。
行合卺礼前,明艳悄悄翻开盖头,亲自过目,甚觉满意。
陈其元微笑着深情地对她说:“黛玉终于嫁给她的宝玉了,真是皆大欢喜。”
“可是,人家有金、有麒麟来配你,我有什么来配你呢?”她羞涩地问道。
“你有豆腐来配呀,你出身豆腐铺,我家远祖也是做豆腐生意的。”他叙起家史的共同之处,两个一起笑倒。
次日一早,小两口跪在陈其元父母面前敬茶。
陈夫人欢喜地从桌上的锦盒中取出一支祖传的金钗来,说是要转赠给这位才过门的儿媳。不料,明艳却蹦出一句:“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媳妇都有呢?”老两口一听,不解其意,愣住了,他们只有陈其元一个独子,哪来别的媳妇?陈其元尴尬地解围道:“她只是太喜欢看《红楼梦》了,把自己代入了林黛玉,模仿林氏的语言,并无意冒犯父母大人……”他边说边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醒醒,谁知,她竟又冒出一句:“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话音未落,就被急得满头大汗的陈其元半拖半拽地带回了房间。
好在不久后,陈其元当上了训导,要到外地任职,小两口要离开父母家独自生活。
每天上班途中,他都要卸下颈上的那个“通灵宝玉”项圈,那是她为他亲自定做的,是她的嫁妆之一。他最不惯戴此物,总觉得像拴了狗链子一般的不自在,却又不好忤她之意,因此,每日下班回家路上复又戴上。
一日,轮到陈其元请客,他的同僚们在他寓所聚餐谈天。
明艳端上一盘亲手烤制的热腾腾、香喷喷的鹿肉来,他们个个称赞弟妹厨艺绝佳。陈其元却私下捏了一把汗。
果不其然,她竟对来宾们说道:“哪里找这一群花子去!”他们听了面面相觑,个个停杯抑箸,惊异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陈其元。
陈其元只好再次尴尬地解释道:“拙荆喜读《红楼梦》,不觉就用上了,此典出自第四十九回。”其中一个宾客听了哈哈大笑:“罢了罢了,今日陈训导家遭劫,我们生生被训导夫人蒙了!我为此喜宴一大笑!”
不久,陈其元升了县令,第一天清晨试官服,她边为他整理新衣裳边问:“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猬似的。”此话被候在屋外的衙役听到,从此,陈其元是“刺猬县令”的怪称不胫而走。
一个村里的老婆婆说:“刺猬县令只让演《红楼梦》,别的戏全禁了。”微服私访的陈其元讶问道:“您是听谁说的?”
原来是他的一班属下,闻知县令夫人是《红楼梦》的隔世知音,就擅自为戏班单独开了个后门。
陈其元来到戏台前,背着手呆呆地望着,台上正演出老婆婆的儿子饰演的贾政在毒打宝玉这一场,陈其元仿佛觉得每个板子都打到他自己身上来。于是,他叹道:“唉,我也险些入了《红楼梦》的迷局了!不成,不成,是改变她固执念想的时候了。”
一日,小两口坐在后园中的桃花树下喃喃蜜语,陈其元望园兴叹,跟夫人谈起陈家先祖的“安澜园”是何等的风光与气派。自己现在虽为一县之令,而后花园与安澜园相比,却还是小得可怜。她听着,柔情款款地安慰他说:“我们现在是在大观园中呢,又岂是安澜园可比的?”
不等他答言,她又从袖中掏出一册《西厢记》来,翻开书捧到他面前:“你说呀。”
“说什么?”他惊讶地问。
“说我是那倾国倾城貌,你就是那多愁多病身啊……”她微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笑说着。
“我没病都快被你弄成精神病了……”他叹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先回房去吧。”她听了,默默地流着泪,扛着花帚离开了。
他望着她的背影,长叹一声:“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春风悲落花?”始知当初自己发乎于情,止乎于包子,那才是最美好的时光。
他决定釜底抽薪,改掉她的红楼癖。
一天,趁她在后园葬花,他事先请了那个村里的老婆婆脏兮兮、扎手舞脚地躺到他俩的卧床上。
她娇喘微微地回到屋中,见此情形,不由得尖叫起来:“你是谁?竟敢躺在我宝玉的床上?不得了了,宝玉,宝玉,你快来呀!”
陈其元一步迈进屋来,说道:“这就是《红楼梦》的真象之一,我替你还原书中现场了;这,也是三十年后你的模样,到时你成了鱼眼睛,也不过如此啊……”
“可是,她太脏太脏了,弄脏了你的床怎么可以?”她哆嗦着依偎着他说。
“你可从此都改了吧,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他转身轻摇着她的肩膀说。久受濡染,他自己蹦出的话也多半是红楼梦语。
“你放心,为了《红楼梦》,为了我的宝玉,我死也不改的。”她坚定地说。
他听了这话,顿时呕出一口血来。
她惊呼道:“想必是可卿死了……”
他绝望地看了看她,一股脑坐到椅上晕厥过去。
老婆婆在床上听着他们小两口的对话,又因连日里看了多场儿子那个戏班演习的《红楼梦》,对其中情节也颇为了解。于是,从床上爬起,上前摸了摸陈其元的脉门,往他人中上着力掐了两下,也没反应。老婆婆哭道:“了不得了!这可不中用了,我们的好县令啊!”
明艳一听此言,更是揪心痛苦,放声大哭道:“宝玉,宝玉你不能死啊!”
这时,在外伺机行事的老婆婆的儿子,扮成道人的样子进屋来问道:“女施主是要救你夫君陈其元一命乎?”
她抬起头茫然地望着那道士:“我要救我的宝玉,你快救救我的宝玉啊!”
道士:“此言差矣,这位是陈县令,不是什么宝玉。”
明艳讶问:“那我的宝玉呢?”
“宝玉乃书中人物也。这位是你的夫君陈其元。女施主到底救也不救?”
“当然要救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边说边摘下陈其元颈上的“通灵宝玉”项圈,递给道人。
“无须此物,只要你从此看《红楼梦》归看《红楼梦》,和他过日子归和他过日子,二者万勿混淆,他的病就好了。”
“这……我做不到啊。”她泪水汪汪,为难地说。
道人听了,抬脚便走。
“可以做到的,夫人啊,你看,这是神道给你的咒符,你只要对着县令大人念几日,他就平安无事了。”老婆婆从儿子手中夺过一张字纸来,苦劝她说。
明艳一看,上面写满了“夫君陈其元”的字样。又看着陈其元那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无奈地照着念了几遍。
陈其元果然复活了,开心地叫:“娘子!你终于醒来啦?”
“什么娘子,叫好妹妹才对。”她纠正他说。
他听了,又晕过去了。
众人齐力将陈其元抬到床上后退去,只留她在他身旁。
这一次,她念了整整半日,他才渐渐“苏醒”过来,只愣愣看着她,并不敢出声,只看她会说些什么。
“其元……我都明白了,我醒了,只求你不要再折磨我了,我的嗓子都念哑了。”她哭道。
“你明白了什么?”陈其元小心翼翼地问她。
“从此,我看《红楼梦》归看《红楼梦》,和你过日子归和你过日子,绝不会将二者混淆了,你放心。”明艳握着他的手道。泪水滴在他的手上……
陈其元感动地起身来抱住妻子,两行辛酸而又幸福的泪水夺眶而出。
此后,明艳只偶而看看《红楼梦》,还与陈其元一起研究书中的人情世态等等,跳出了宝黛爱情的狭小范畴,只觉得海阔天空,心情焕然一新。
《红楼梦》真是一部不该禁的好书啊!
2018年7月11日于逸鹭轩
【相关阅读】
慕红:贾宝玉当年的高考作文题揭秘——写给十八岁儿子贾桂的信……
慕红:由黛玉的“芙蓉”花签说开去——有感黛玉葬花相关细节及其不喜欢李义山、陆游之谜
慕红:由“留得枯荷听雨声”说开去——有感宝钗黛审美观之异同及李义山、陆游之疑
本文经作者授权刊发,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