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新: 《三国演义》何以英雄气长儿女情短
明末雄飞馆主人曾将《三国演义》、《水浒传》合刻,总名为《英雄谱》。这两部名著确实有一个共同特点,即“英雄气长,儿女情短”。
雄飞馆刊本《英雄谱》
《三国演义》的“英雄气长,儿女情短”,明显地表现在对貂蝉和江东二乔的处理上。
貂蝉是《三国演义》中的第一号美女。这个人物如果是在唐人传奇里,或者是在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说中,不知要衍生出多少浪漫旖旎的恋爱故事。但《三国演义》写貂蝉,却仅仅着眼于她在当时的政治格局中所起的作用。
那天,王允想到董卓白昼杀人的残忍场面,坐立不安。至夜深月明,策杖步入后园,立于荼蘼架侧,仰天垂泪。忽然听见牡丹亭畔有人长吁短叹,一看,原来是府中歌妓貂蝉。
王允喝问:深夜于此长叹,你这贱人莫非有私情么?貂蝉跪下道:妾安敢有私情!妾蒙大人恩养,正想报答大人。近日见大人两眉愁锁,必有国家大事,又不敢问。今晚又见大人行坐不安,因此长叹。没想到被大人听见。如有用妾之处,万死不辞!
刘凌沧绘《王允与貂蝉》
就这样,貂蝉主动介入了王允布下的“连环计”中。她周旋于董卓与吕布之间,最终使两人矛盾激化,改变了当时的政治格局。
貂蝉充分发挥了她的眼睛对吕布的杀伤力。例如:貂蝉在董卓卧室见吕布在窗外偷窥,遂“故蹙双眉,做忧愁不乐之态,复以香罗频拭眼泪”。
在董卓中堂,貂蝉又对着吕布“微露半面,以目送情”,以致吕布“神魂飘荡”。董卓病时,吕布去探望,“貂蝉于床后探半身望布,以手指心,又以手指董卓,挥泪不止,布心如碎”。
后世的读者多称貂蝉为“女将军”,这是因为貂蝉实在了得。刘、关、张三英战吕布,尚且费力,貂蝉凭几滴眼泪便摆平了吕布,这还算不得大将军么?
只是,一旦离开了政治,一旦不再扮演“女将军”的角色,《三国演义》就不把貂蝉这位美女当回事了。“连环计”中的貂蝉是备受重视的,因为这与政治搏杀相关,但此后貂蝉在罗贯中眼里就无足轻重了。
梁鼎铭绘《吕布戏貂蝉》
貂蝉的最终结局如何,罗贯中没有提到。也许在他看来,一个小女子不值得关注,她使吕布杀了董卓,就已经完成了使命。
但清初那个既是读者又是评改者的毛宗岗,却密切关注着貂蝉的下落。第十二回,濮阳之战,吕布败于曹操,引军奔定陶而去。
“陈宫急开东门,保护吕布老小出城。”毛宗岗在旁边批了一句:“不知此时貂蝉安在?”第二十回,曹操平定徐州,“将吕布妻女载回许都'”,毛宗岗又不无牵挂地在这里加了一句评语:“未识貂蝉亦在其中否?自此之后,不复知貂蝉下落矣。”
读者毛宗岗如此牵挂貂蝉,作者罗贯中则不大留意貂蝉,一个与政治不再相关的女子,无论多么美丽婀娜,她在罗贯中眼里也是无足轻重的。
《四大名著应该这样读》,陈文新著,中华书局2019年2月版。
江东二乔是历史上著名的“国色”,加上这对姐妹花分别嫁给孙策和周瑜两位英杰,她们的故事更多了一层英雄美人的色彩,连北宋苏轼也在“大江东去”那首词中向慕不已地写道:“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只是,在《三国演义》中,作者压根儿就不关心作为浪漫故事主角的二乔,甚至懒得让她们露面,而只是把她们当做政治家运筹帷幄的道具来用。
唐代诗人杜牧曾在《赤壁》诗里调侃过一句:“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那本是开玩笑的话,是说如果运气不好,没有东风相助,周瑜就会吃败仗,连二乔也会成为曹操的囊中物。
《三国演义》从这里找到灵感,把“雄姿英发”的周瑜写得猥琐不堪,以矮化周瑜的方式矮化了二乔。
俞致贞绘《二乔仕女图》
细心的读者可能注意到了,《三国演义》中有两个周瑜。一个周瑜是风度翩然的江东才俊。他“姿质风流,仪容秀丽”,有非凡的气度和才华。初识孙策,便举荐张昭、张纮二贤。孙权掌事后,又举荐了鲁肃。孙权麾下人才济济,周瑜功不可没。
赤壁之战前,东吴内部战降之争持续不休,连孙权也一度拿不定主意。是周瑜力陈曹操所犯兵家之忌,使孙权消除了顾虑,下定了抗曹的决心。周瑜又主动请兵,进驻夏口,率众破曹。他调兵遣将,动止有法,连起初瞧不起这位年轻统帅的老将程普也心悦诚服。
“三江口曹操折兵”是周郎打的第一个胜仗;“群英会蒋干中计”,又借曹操之手除掉了蔡瑁、张允两个水军都督。打黄盖,用苦肉计;请庞统,得连环计。
—环扣一环,把精明过人的曹操“玩”得晕头转向,最终差点儿全军覆没。这个周瑜,正是苏轼所倾慕的“雄姿英发”的周瑜。
周瑜塑像
与风度翩然的江东才俊周瑜形成对照,另一个周瑜却每每有失风度。诸葛亮在曹植《铜雀台赋》中故意加了“揽二乔于东风兮,乐朝夕之与共”等句子,当着周瑜的面念给他听,以证明曹操挥师南下,就是为了掳掠二乔,以此来“激”周瑜。
周瑜听了,果然勃然大怒,离座指北骂道:“老贼欺吾太甚!吾与老贼誓不两立!”一点儿也沉不住气。
他无法容忍智高一筹的诸葛亮,屡次设计加以谋害。诸葛亮答应三日之内监造十万枝箭,并立下了军令状。周瑜暗自得意,私下对鲁肃说:“他自送死,非我逼他。今明白对众要了文书,他便两肋生翅,也飞不过去。我只吩咐军匠人等,教他故意迟延,凡应用物件,都不与齐备。如此,必然误了日期。那时定罪,有何理说?”
这口气,仿佛乡里小儿耍无赖,哪里有一点英雄气度。可周瑜又总是斗不过诸葛亮,以致被活活气死,还落了个心胸狭小的名声。
连环画《三气周瑜》封面
《三国演义》中风度翩然的江东才俊周瑜,是历史上那个周瑜的写照;而心胸狭小、以窝里斗为能事的周瑜,则来自民间艺术家的创造。《三国演义》对第一个周瑜虽然也花了些笔墨,但第二个周瑜才真写得浓墨重彩。让小乔嫁给第二个周瑜,是对二乔的调侃,也表明了《三国演义》对儿女之情的怠慢。
《三国演义》还写了一个丑女,那便是诸葛亮的妻子黄氏。小说写她“貌甚陋”,却有奇才:上通天文,下察地理;凡韬略遁甲之书,无所不晓。又十分贤惠,对诸葛亮多有帮助。诸葛亮死后,她不久也去世了。
正所谓“天下奇人,必有奇配”。刻意以一个丑女来配“古今来贤相中第一奇人”,也见出《三国演义》对儿女之情的不屑。
《三国演义》何以会“英雄气长,儿女情短”?这与历史演义的审美取向有关。
《管锥编》
钱钟书《管锥编》第二册“妙画当良医”谈到过历史著作的写法问题。他举了一个例子:
《南史·刘瑱传》记鄱阳王被处死刑后,他的妃子刘氏因悲伤得病,缠绵病榻,刘氏的兄长刘瑱于是请陈郡殷蒨画了一幅画,将鄱阳王生前与其所宠亲昵备至、“如欲偶寝”的情状画得生动如见,刘氏见了画中情景,怒骂道:“这老家伙死得太晚了!”从此悲伤之情逐渐减弱,病也好了。
钱氏就这一事例分析道:“《南史》刘瑱传未及其他;此事虽资谈助,然单凭以立传入国史,似太便宜若人。《晋书》出于官修,多采小说;《南史》、《北史》为一家之言,于南、北朝断代诸《书》所补益者,亦每属没正经、无关系之闲事琐语,其有乖史法在此,而词人喜渔猎李延寿二《史》,又缘于此也。”
《三国演义》邮票
确实,在正史中,叙述主体是“天下”、“国家”,是建功立业,细腻的情感活动和琐碎的家长里短是不应形诸笔墨的;而《三国演义》虽然不是历史著作,却是一部历史演义,在题材选择上仍与历史著作有其相近之处。
在这样一部写“伟大人物创造伟大事业”的著作中,历史英雄才是主角,“儿女”除非也去干英雄的事业,否则就不会有重要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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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陈文新《四大名著应该这样读》第一辑《三国演义》,原题为《英雄气长,儿女情短》。经作者授权刊发,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