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明：惩恶的艺术（《水浒璅语》之九）
《水浒传》里写杀人，一向不是随意的。所谓“英雄好汉”打架、杀人，除了“惩恶”的目的之外，还要扬善，也就是在恶人不能作恶之外，还要使他们不敢作恶。
连环画《拳打镇关西》
譬如以鲁达的身份和他在小种经略相公门下的地位，要想在公门体系内惩罚一下郑屠并不难，但郑屠竟以一个屠夫的身份自称“镇关西”乃至欺男霸女，这就是天大的干系。
所以鲁达之打郑屠，是打一儆百，郑屠作为民间暴力在下为非作歹，鲁达便作为官方暴力以暴制暴——在法律不能尽惩犯罪的时代，由一人的暴力代替法律维护秩序，这就是“义”的含义。
《中庸》说：“义者，宜也。”《水浒》的时代“侠”是代替法律而存在的，而不像《三侠五义》中“侠”是维护法律而存在的——这是明显的不同。
鲁达拳打郑屠，原意也并非要将他打死。
连环画《拳打镇关西》
用鲁达的原话，他是特地来“消遣”郑屠的。所以先要他把“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面”，又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告诉他“不要那等腌厮们动手，你自与我切”，实际上是把他打回屠夫的原型，让围观的人都看到这一点，使他跌掉“镇关西”的气焰；然后将“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雨’”，是故意在围观民众面前羞辱他，为民众出气，使他全然没有尊严。
有人认为鲁达这个行为是故意引郑屠动手，实际未必。以当时的立场，鲁达是官，郑屠是民，对方未必就敢还手。如果这时郑屠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让鲁达把那句“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骂出来，再替金翠莲打他几个嘴巴，其实未必有性命之虞。
虽然郑屠这人品质不好，但总算是有尊严的人，加之平时又是个恶霸，将来还要在民众中立威，所以是不肯平白被鲁达侮辱的，于是终究还手了。
连环画《拳打镇关西》
俗话讲“打人不打脸”，但鲁达偏偏把拳头往郑屠脸上招呼，正是对他的绝对羞辱，使他彻底在延安府颜面扫地。至于边打边骂，那是在突出自己这场打架的正义性。
这种打架纯粹是为了好看。
武松报仇也是如此。
作者写他杀潘金莲之前“请到四家邻舍并王婆，和嫂嫂共是六人。武松掇条凳子，却坐在横头，便叫土兵把前后门关了。那后面土兵自来筛酒”，不许任何人走动；杀西门庆后“把两颗头相结在一处，提在手里；把着那口刀，一直奔回紫石街来；叫土兵开了门，将两颗人头供养在灵前；把那碗冷酒浇奠了”，然后高声跟四邻说明自己为兄报仇的过程。
川剧《武松杀嫂》剧照
在这场杀人事件中，武松以道德榜样自居，在前后两次确认了官员枉法之后，自己以执法者自居，他的高声宣告，杀人过程和自首都带有一定仪式感，具有一种榜样意义——即个人执行政府未执行的法律。如果引用现代法律的名词，则可以称之为“私力救济”。
武松打架也有自己的理论，依他自己说：“凭着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这不是事实，潘金莲和玉兰都不是硬汉，但都被他杀了，孙二娘自然也不是，却被他欺负在身下。
而鸳鸯楼上那些人也未必都是“不明道德的人”，但他只一味血洗，留下那句：“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更是具有表演性质。
一句话，作者笔下的“英雄好汉”或多或少都是有表演性人格的。他们的打架或杀人都少都讲一点示范意义。
昆曲《武松杀嫂》剧照
正因为要讲求示范意义，所以武松在杀了潘金莲和西门庆之后去自首，因为为兄报仇的事迹宣扬远远比接受法律制裁要光明、磊落得多；而鲁达在打死郑屠之后远走避祸，因为一旦英雄惩恶而为官府制裁，在舆论上就会出现法律维护作恶者的倾向，而那些作恶者没有忌惮如故。鲁达的远走，会让作恶者尚有所顾忌。
相形之下，林冲的朴忠性格使他不愿意出头，处处忍耐。但他的内心也是有表演性人格的。所以当鲁智深在大相国寺使禅杖时，他便肯在外喝彩；而在听到“偌大一个东京，没一个识得军器的”，便回过头来买刀。
他杀陆谦，骂“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甚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
古干绘《风雪山神庙》
他杀王伦，骂“你这嫉贤妒能的贼，不杀了要你何用！你也无大量大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包括前文所提及的卢俊义被李逵和吴用吸引，自己用栳栲大小的字挑衅梁山，实际上也是内心中的表演性人格作祟。
在《水浒传》重点描写的武将中，只有杨志是不爱表演而专顾小心的。所以他押送生辰纲时“不要车子，把礼物都装做十馀条担子，只做客人的打扮；行货也点十个壮健的厢禁军，却装做脚夫挑着；只消一个人和小人去，却打扮做客人，悄悄连夜上东京交付”，而且要求所有人都靠他调度，做得十分精细。
他的希望是“把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也与祖宗争口气”，所以他的性格并非像林冲一样的忍耐，而是谨慎。忍耐，是心中有火却被压抑着；而谨慎则是处处小心，内心是没有火的。
王弘力绘《杨志卖刀》
即使他去卖刀，也只是“将了宝刀插了草标儿，上市去卖”，所以“立了两个时辰，并无一个人问”。而在杀了牛二之后，杨志只是主动承担了罪行，说：“洒家杀死这个泼皮，怎肯连累你们。泼皮既已死了，你们都来同洒家去官府里出首”，并没有像鲁达、武松、林冲那样，杀人还要扯出一篇大道理来。
所以鲁达、武松是侠，而杨志不是。林冲尚且有杀陆谦、王伦的主动出手的记录，而杨志斗周瑾、斗索超、斗林冲、斗鲁智深都是被动出手，即使后来被曹正撺掇得有心去夺二龙山，最终也是配合鲁智深搠翻了四五个小喽啰而已。
连环画《杨志卖刀》
杨志的记录并没有上述各人那样光彩，他的星号叫“天暗星”，几次出场不过是林冲、晁盖、鲁智深等人的陪衬。
作者写英雄人物的表演型人格，为的并不是解决单一的事情，而是希望恶能真正绝迹。但寄希望于暴力的正义维持，是无法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的。
明朝的海瑞以清官自居，每每惩戒贪官富民，所到之地，贪官震恐，而富人将朱色大门都涂成黑色，但海瑞一旦过境，这些人贪渎、欺压如故。所以海瑞的模范并没有起到警示的意义，鲁达、武松的惩恶扬善自然也可以作如是观。
秦腔《武松杀嫂》剧照
凡事只靠人治和暴力示范，说到底正义只是建立在暴力的冰山上的，仍然改变不了恃强凌弱的标准，改变不了弱肉强食的丛林秩序，改变不了人心，当然也改变不了时代。所以如果真正杜绝恶、弘扬善，只能通过完善法律、使法律有效、得到贯彻和执行，变侠的时代为法的时代，而这恰恰又是我们在《水浒》的世界里最难期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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