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依:离席——《红楼梦》聚会另一面的故事
《红楼梦》中描写了大量聚会,涉及丧葬、祭祀、宴会等多个方面。除聚会本身外,人物的“离席”也是伴随发生的重要情节。得益于聚会所创造的原本分隔的人物相遇的机会和暂时越出常轨的活动空间,某些人物可以在聚会时躲开众人视线,离席处理一些自己的私心私事。
而这些不同人物离席所引出的不同故事,为读者窥见人物本性提供了一个特殊的角度。梳理全书涉及“离席”的人物和情节,大致可有如下几类。
01
偷鸡摸狗第十一回,宁府贾敬生日上,王熙凤探望秦可卿后走入园中,冷不丁从会芳园的假山石后猛然走出一个“偷出了席,在这个清净地方略散一散”的贾瑞,“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觑着凤姐儿。”而此后贾瑞因勾搭凤姐而引发的悲剧,不必再多言。
第四十四回,王熙凤在自己的生辰宴上被灌多了酒,偷出席去洗洗脸,却当场捉住正与鲍二媳妇偷情的贾琏。原来是琏二爷“睡了一会醒了,打发人来瞧瞧奶奶,说才坐席,还得好一会才来呢。二爷就开了箱子,拿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根簪子,两匹缎子,叫我悄悄的送与鲍二的老婆去,叫他进来。”
第四十七回,薛蟠意欲调戏柳湘莲,中了柳湘莲巧计,满心欢喜骑马来到北门外头桥上,不想反被一顿收拾,自己落得狼狈不堪。
第六十三至六十五回,尤氏因外有太妃亡故,内有贾敬停灵,家中无人帮衬,便将尤老娘与尤氏姐妹接来同住。这下贾琏看准“外面仆妇,不过晚间巡更,日间看守门户。白日无事,亦不进里面去。所以贾琏便欲趁此下手。遂托相伴贾珍为名,亦在寺中住宿,又时常借着替贾珍料理家务,不时至宁府中来勾搭二姐。”
贾蓉也是见缝插针,“见俞禄跟了贾琏去取银子,自己无事,便仍回至里面,和他两个姨娘嘲戏一回,方起身。”待贾琏在贾蓉别有用心的怂恿之下偷娶了尤二姐,贾珍又趁“在铁槛寺作完佛事,晚间回家时,因与他姨妹久别,竟要去探望探望。”
纵观全书,从聚会上偷偷离席确是偷鸡摸狗的上好时机。王熙凤说:“在这里不便宜,背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当真不假。
02
雅意诗心第四十一回,贾母带刘姥姥等一众人来栊翠庵喝茶。妙玉奉上茶后,又“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他出去,宝玉悄悄的随后跟了来”。四人躲开众人,又是赏茶具,又是品茶水,在妙玉的耳房内悄悄吃起梯己茶来。
第六十二回,因碰巧宝玉、宝琴、岫烟与平儿都在同一天生辰,便在大观园红香圃中摆下一席酒宴。忽然一个小丫鬟来叫大家去看湘云,众人“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 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
原来湘云“原是来纳凉避静的,不觉的因多罚了两杯酒,娇弱不胜,便睡着了。”湘云酒醉离席,虽只是睡了一觉,却睡出《红楼梦》中一段绝美的雅事。
第七十六回,中秋夜宴不如往常热闹,黛玉对景感怀、俯栏垂泪,湘云前去宽慰,二人携手往凹晶馆联诗。随后又碰上妙玉,三人又一道去栊翠庵喝茶。彼时夜静无人,纵是三人诗兴大发、数得佳句,终不免凄清寂寞之感。
03
社交达人贾宝玉大约是最爱从聚会中溜出的人。第八回,贾宝玉从宁府听戏回来,不便再去搅扰,便至梨香院探望薛宝钗。
第十九回,贾珍邀贾宝玉去宁府看戏,宝玉一去,“见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开各自闲耍。”本想看美人图却撞破茗烟与丫鬟万儿偷情,随即又心血来潮,与茗烟一同悄悄溜出去找袭人。
第二十八回,贾宝玉在冯紫英的宴席上与蒋玉菡相识。随后宝玉出席,“蒋玉菡便随了出来。二人站在廊檐下,蒋玉菡又陪不是。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又是互赠扇坠汗巾。贾宝玉本素闻琪官之名,如今得知正是蒋玉菡,倒真是一见如故。
又有两处对比极是有趣。第四十四回,贾宝玉在王熙凤的生日当天偷跑出来,与茗烟一同往郊外水仙庵祭金钏;第四十七回,赖尚荣家的宴会上,柳湘莲不满薛蟠轻薄,意欲走开完事。赖尚荣因贾宝玉嘱咐过要私下与柳湘莲说话,便悄悄请出贾宝玉,二人到厅侧小书房中议论起为秦钟上坟修墓的事。
而同样的场合中,贾琏在与鲍二媳妇偷情,薛蟠垂涎柳湘莲却反被教训。对照如此鲜明,令人捧腹,而人物本性不同也暴露无遗。
同样是在聚会时离席,有人淫猥浪荡,有人风雅单纯;有人惦念声色,有人记挂故人。可见,“离席”作为聚会的某种特殊伴生情节,实在是窥见人物真实性格与形象的绝好角度。
人物趁人不备悄然离席本是聚会上再合理不过的情节,但这一别出心裁的设计却巧妙地引出了新的叙事空间。通过某位人物的移动,读者的视线得以跟随转移至另一个基本共时存在的空间之中,目睹新的人物的交际与情节的发生。
这些场景看似处于大多数人物共同参与的聚会情节的旁侧,实际这一边缘空间此刻已被置换为主要场景,传达着作者有心想要暴露的种种存在。这些新引入的部分既相对独立又在逻辑上具有某种伴生的特质,与主要场所形成微妙的呼应。
传统小说时有重视时间而忽视空间的倾向,《红楼梦》中尤为引人注目的也莫过于其所构建的庞大深远的时间系统。但值得注意的是,书中的空间设置及其对安排结构与推动叙事的作用同样不容忽略。
大观园、太虚幻境与茫茫大荒是构筑起小说多重叙事层级的关键要素;东府与西府、府内与府外、城镇与郊外既各自代表不同的环境和人物关系,又在彼此交错中展开复杂的情节;即使一个小小的离席,也暗含巧妙的空间移动和情节设计。
另一方面,空间除引出情节外,也可是揭示人物的手段。贾宝玉与十二钗等青春少女所在的场所往往清洁风雅;成人世界则时不时越轨失控;在至于薛蟠妄想到柳湘莲在郊外的别院与之苟且厮磨,则更是下流。
除却本文所讨论的情节,东府的会芳园、天香楼等地还是全书中著名的淫邪之所。这一角度下,空间形象也是对人物形象的呼应和暗示。
较为特别的是,贾宝玉一面引出和参与温馨风雅的故事,一面又无意中撞破茗烟偷情、与薛蟠对柳湘莲的死缠烂打擦肩而过。这似乎隐喻着贾宝玉与那个大观园外的复杂世界的微妙交错,这位金尊玉贵又博爱温文的公子终不免于走出清境、直面污秽。
“离席”的设计在全书中使用多次,但每个人物离席的理由、行动的选择乃至招致的后果皆不相同。一场场“趁人不备”的小小越轨却每每传达出如此丰富的信息,也足见曹公笔力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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