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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晓红:从“宝玉挨打”看《红楼梦》情节经营艺术

古小说研究 古代小说网 2022-08-09

“宝玉挨打”是《红楼梦》中一个重要情节,以脂语形容,称得上是小说的“大过节大关键”之一。细读这一情节,可以悟得曹雪芹经营小说情节的艺术匠心。

刘旦宅绘宝玉挨打

《红楼梦》第三十三回完整地描叙了“宝玉挨打”发生、发展和落幕的过程,事件集中,展开有序,冲突紧张,场面激烈。然而引发这一事件的其他人和事却早早开始布局,这一事件引出的人事波澜也慢慢漾开,作者细丝密线,织就情节之网。

厘清与此关联的情节脉络,有助于我们深层解读经典文本,提升“整本书阅读”的意识和效应。

远处蓄势,渐渐逼来

作为荣国府二房现存唯一嫡子,贾宝玉身上承担着仕进传家的重要使命。贾赦、贾政均荣国公贾源之孙、贾代善之子,贾赦因系长子而袭官爵,贾政原要以科甲出身,后得皇上额外赐了正六品的主事之衔。

贾政因自幼嗜读书经,深得祖父喜爱,兼之儿子须科甲出身,因此希望贾宝玉也能如他当年一样读书解经,稳步走上读书仕进之路,具备传承家业、光耀门楣的能力和条件。

《封建末世的孔老二:红楼梦里的贾政》

但青春叛逆的贾宝玉偏偏不读书经,不求仕进,常年混迹女儿堆里,不肯实践贾政对他人生道路的设计,遂令贾政失望、恼怒,以至笞责。这是宝玉挨打的主要原因。

引发宝玉挨打的导火线有三条。一是雨村来访,宝玉状态不佳;二是琪官失踪,王府上门要人;三是金钏投井,贾环借机进谗。

贾雨村上门与贾政会谈,乃是官僚常态,一来彼此交流官场信息,增强互动;二来逐步加深同宗情感,裨益于己。

雨村来访,贾政让宝玉到场参与,目的是便于宝玉现场观摩,提前了解官场习性、规则和套路,为将来步入仕途做好准备,其性质相当于一种岗前见习。

以往贾宝玉犹能谈吐慷慨,挥洒自如,偏偏这次来之前刚与林黛玉睹面,有过一场撞击心扉的情感互动,加之宝玉掏自肺腑的倾诉又误让袭人听了去,恍惚迷瞪之间来见雨村,自然是葳蕤萎顿,心愁意懒,不能自如切换到会晤状态。

这自然不能令贾政满意。加上宝玉因金钏之死挨了母亲的数落教训,出来后唉声叹气,不明原因的贾政更加生气。

程甲本插图贾宝玉

恰在这时,忠顺王府长史官因不见了琪官,知道琪官与宝玉交好,好到互换汗巾子为纪念物,所以上贾府找宝玉索要琪官下落。宝玉犹自装傻充愣,推三阻四,不肯让父亲知道自己与一介优伶有较为密切的过往;而贾政听闻,便立刻定性为“无法无天的事”,且生怕触怒王爷、祸及于己,气得目瞪口歪。

究其实,不过是这个自命正统而又为政谨慎的六品官员自我的观念世界剧烈冲突的外现:一方面,他认定贵为公子的贾宝玉居然迷恋流荡地位卑贱的戏子,是为不走正道;另一方面,他认为尚未成年的儿子居然去诱引挑逗王爷驾前承奉的宠伶,几于触犯皇权。

如云与雨村见面不够慷慨洒脱,只是精神状态问题,那么交往优伶致遁则属于品质问题和政治问题,所以贾政将它上升到将来可能“弑君”的高度来认识。此时贾政已然有严惩儿子的强烈欲望。

戴敦邦绘贾环

送走长史官,回身遇见贾环乱跑,喝斥之下,贾环为脱己过而进谗言。丫鬟跳井致死已使贾政惊疑,而当这死因居然是少爷逼淫不从,贾政没法不震怒:逼淫本身已证其行为不堪、品质低劣;淫辱的对象还是母上的婢女,等于公然触犯父权——政治社会里,母亲的权威也是父权的一个构成元素,尤其在贾府这样讲究“尊上”的宗法家庭——在贾政眼里,这自然也是政治错误。

这种明显的“犯上”行为,如果放任,将来势必发展为“杀父”。面对这样一个可能“弑君杀父”的孽障,贾政即刻便下了要打死宝玉以绝后患的决心。

这三条导火线恰巧就在这一天的这一个时间段凑聚在一起,逐级点燃,瞬间引爆“宝玉挨打”这一高度戏剧化的关键情节——这自然是作者曹雪芹的有意设置。生活本身并不像《红楼梦》三十三回这样,充满了设计感。

但我们读小说的这一回,却又觉得三个事件的集聚过程是如此自然,中心事件的爆发又是如此水到渠成。这自应归功于作者的情节经营艺术。

电视剧《红楼梦》中贾政贾宝玉剧照

对于一部小说而言,几个能够揭明主题、点醒宗旨的关键性情节,组成小说的龙脊,其他情节则彷佛龙身的经络和血肉,龙脊强盛则龙身舞动流畅劲切;又有如山脉,高峰的凸显是由众多丘陵和山岭聚成的,小说因有系列相关故事作为铺垫,才会集聚为“大过节大关键”的重要情节。若细读龙脊周边的血脉、高峰之前的山岭,便会惊觉作者经营情节的匠心所在。

第一条导火线的出现看似偶然,其伏脉却蜿蜒于千里之外,肇始于开卷之时。雨村求仕,得士隐资助,谋得知府一职,事在第一回。

因恃才侮上,又兼贪酷,革职丢官,暂栖林家做西宾,这是第二回。

闻得朝廷起复旧员,复求功名,机缘凑巧,因授业并护送女学生进京之功,得林如海推荐,进而借助贾政之力谋了个复职候缺,两月后顺利赴任知府,叙在第三回。

初到任上,即胡乱判了葫芦一案,并将结果报与贾政,详写在第四回。

由于有了这些经历,雨村积攒了与贾府交往的资本,和贾政建立了较为密切的联系,有机缘常到荣府会谈。

青松山樵绘《贾雨村中进士返家》

第三十二回,作者借宝玉之口透露,雨村回回来访都主动要见这位少爷,则前面的伏笔有了切实的照应。贾政眼中的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然雨村此前种种贪酷人品与枉法政治,势必酿成他的世俗污浊气质,在宝玉看来难免“浊臭逼人”,大暑天还要硬拉着宝玉讲谈些仕途经济,宝玉如何能欣然赴会?

宝玉对雨村的厌烦与排斥,与贾政对雨村的青眼和优待完全对立,这就为“宝玉挨打”情节的突发做好了必要的铺垫。

雨村会谈是导火线,也是引发“宝玉挨打”的重要的情节主线,潜藏的是贾政与宝玉两种人生观、两条人生道路的矛盾冲突。

这条情节线并非孤立的存在,其间穿插诸多貌似不相关涉却与冲突本质相辅相助的情节。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宝玉留下金麒麟,黛玉冷笑讥讽,引发两人口角、哭闹。第三十一回湘云园内闲步,路拾金麒麟。

第三十二回宝、湘叙话,一个珍视金麒麟,一个企慕官印,表现出两人思想上的分野;湘云劝谏宝玉,要在与雨村的会谈中学习观摩为官作宰者的风范,建设官场人脉资源,为将来应酬俗务做准备,这番话若是贾政听见,一定视湘云为闺阁典范而加以褒扬,然宝玉却大觉逆耳,开口讽刺并撵逐湘云。

郑小明制《史湘云眠芍》

袭人为宝玉开解,宝玉却公然称赞黛玉,恰为暗访宝湘情愫的黛玉听闻,心中即时波澜翻腾,百回千转;宝玉倾诉肺腑之情,再次激荡黛玉灵魂。

随后是袭人送扇、钗袭叙话、闻钏死讯、钗慰姨母、母训宝玉。有如丘陵渐起于平原之地,聚为绵长山脉,越近高峰,林木越盛,山势越陡,直至“宝玉挨训”,形成山峰的最高铺垫,“宝玉挨打”已经逼在眼前了。

第二条导火线是引发“宝玉挨打”的一条情节辅线,自第二十八回开始铺设。花酒席间宝琪交好,互赠的礼物是贴身系腰的汗巾子,回府后宝玉转赠了袭人。这种交好与赠物,纯属俊朗少年之间彼此欣赏恋慕的正常行为,身为优伶的蒋玉菡虽然温柔妩媚,少年宝玉却没有丝毫的狭邪玩弄之心,而是以平等的态度与之相处。

然而这在薛蟠看来是逃席私狎之举,所以要悄悄跟来、叫嚷“拿住”了;在贾政看来则是私物外赠、迷恋戏子的违规放荡行止,所以要以严厉手段加以遏制。贾政父子之间显示出尊卑与平等的观念冲突,狎玩与友爱的性质之别。

这一辅线以“赠物”为浮标,在隔了四回后又浮上水面,其间穿插了元妃赠物、道士赠物、宝玉留赠、宝黛因赠物而争吵等相关性或连带性的情节,使得宝琪互赠之事不再孤立,故事进程也就不会单薄,阅读的人也才会兴味盎然。

电视剧《红楼梦》中蒋玉菡剧照

第三条导火线也是一条辅线,它在第三十回才开始铺放。

少爷宝玉和母亲的丫鬟金钏儿午间说笑了几句,原是这个公子哥儿喜与女孩儿一处玩耍习性的表现,本质上是宝玉毫无主仆上下、男女尊卑观念的不自觉流露,本不带什么情色的意图和占有的目的,但王夫人却认定丫鬟的调笑中潜藏着引诱少爷的企图、教唆他犯色戒的祸心,生怕唯一的儿子身与心都被这丫鬟毁坏,因此要即刻扼杀这一苗头。

所以王夫人不仅打了金钏,还撵她出府。丫鬟在贾府中,不仅工作轻松,生活有保障,领着月例,身份也较其他奴才尊贵,尤其是主人的贴身大丫鬟,境遇几如副小姐,将来还有做男性主子侍妾的可能;而一旦出府,政治地位和经济收入均一落千丈,名誉受损,命运不可把握,生活处境艰难困顿之状可以想知。

所以宝玉要撵晴雯,晴雯哭辩,袭人跪求;司棋遭遣,先求迎春,后求宝玉,希望保赦,均出一理。

赵成伟绘金钏

从金钏挨打、被撵,到金钏投井、屈死,虽然是直接的因果关联,但小说并没有将两件事紧挨着写,而是在两事中间穿插了一系列的其他故事:龄官画蔷,袭人挨打,晴雯挨骂,晴雯撕扇,经过宝钗慰姨、宝玉挨骂,才渐渐归向中心事件“宝玉挨打”上来。

整体来看,三条线索一主二辅,共同聚向“宝玉挨打”的情节高峰。

小说第一回就铺设了主线,以“雨村求仕”开端,按求仕、丢官、再求仕、再保官的路线推进,以“雨村求见”贯串主线始终,以宝玉的厌仕、厌见为顿挫,首要目标是集成“宝玉挨打”;宝琪交好一线,则以赠物为核心要素,附写元春、道士、宝玉等多个赠物故事作为映衬,末以琪官所赠之物为揭明矛盾的枢纽,同样指向“宝玉挨打”;金钏投井一线,乃以“金钏挨打”为绪,以“袭人挨打”“晴雯挨骂”“宝玉挨骂”为中间链,最终指向“宝玉挨打”。

从事件性质而言,这一情节表现出贾氏父子两种道德观、人生观、价值观的剧烈冲突,两条人生道路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从叙事技法而言,三条线索各带核心元素,从远处铺设,渐渐逼来,宛如三支蜿蜒起伏的山脉,合体聚成情节高峰。

分层出场,峰峦迭聚

连环画《宝玉挨打》

小说用了整整一回的篇幅来写“宝玉挨打”。先是三条导火线汇聚,点燃贾政怒火。流荡优伶是触犯皇权、有伤风化,表赠私物是行止不端、不知自律,荒疏学业是责任缺失、自我放逐,淫辱母婢是目无尊长、侵犯父权。有此数种,将来会酿到“弑君杀父”,所以贾政要打死宝玉,以绝后患。

他嫌小厮力道轻了,自己夺过大板打了三四十下。众门客竭力劝阻,但毫无效果。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宝玉真的死过去,这故事也没法往下续了。因此,这个“难”须要有人救,这个“结”须要有人解;解结的人要能熄灭贾政之怒,救难的人要能即时遏止事件发展。

但是上场者既不能蜂拥而至,造成场面拥堵,又不能一击即中,让贾政瞬息息怒,那样就会使“宝玉挨打”情节高峰陡然落下,阅读趣味顿失。因此对前来解结救难之人要有先后出场的设计,而曹雪芹从容不迫地安排了这一切。

显而易见,对于“宝玉挨打”这样一件牵动荣国府上下各色人等情感与利益的大事件,他的祖母、母亲、嫂子、姐妹、贴身丫鬟等人,自然是最上心、最关切,也是最宜到现场的。小厮和清客传递挨打消息,一定是先递给她们。

电视剧《红楼梦》中王夫人、贾宝玉剧照

但是谁先出场、谁后出场却有讲究。如果贾母先到,以母亲身份喝令贾政住手,那么王夫人等便没有了故事;如果王熙凤先到,以侄媳身份又没法作为,那么又会令熙凤形象的品质有所损耗。曹雪芹却按照生活的情理和阅读的节奏,苦心经营了情节发展的层次。

最先到场的是王夫人。因为她的住处离贾政书房最近,最先得到消息,也较贾母年轻,行动较为便捷,且爱子心切,不管外人是否在场,直接闯进书房。

王夫人先抱住板子,再开始说辞。

她一是晓之以理,劝贾政保重身体,并考虑暑天贾母身体安康——显然这种理由不痛不痒,并不能阻住贾政责子。

二是动之以情,劝贾政念及夫妻之情,倾诉自己年近五十,仅有此子,如若勒死宝玉,便是让自己绝后无依,那不如先勒死自己——可知保全贾宝玉,便是保全了她自己。

三是疼子而哭,既疼宝玉之伤,又痛贾珠已死,贾珠若在,死一百个宝玉也不足惜——可见宝玉在读书仕进方面的确比贾珠差得太远,不仅做父亲的愤恨不已,做母亲的亦是恼怒伤情。

戴敦邦绘王夫人

但封建宗法社会母以子贵,宝玉若死,王夫人便没有了地位,未来的命运便不可知,所以她的哭声中,实含有万般无奈、千种苦楚。

如此这般,王夫人之劝阻,乃是从上到下,由外而内,由远及近,先理后情,又因情及理,边说边哭,以哭造势。同时她也以相应的动作表情辅助说辞:先抱板阻止贾政责打;当贾政要换绳子来勒死宝玉时,她又表示要死在宝玉之前,上前以身覆子;继而解衣验伤;最后叫着贾珠的名字大哭。

这下猛然触动了另一个人的伤痛:李纨作为儿媳,不能开口劝阻贾政,但借王夫人之哭贾珠,便也放声大哭。这哭声既是真实的人生之痛,也相当于一种对贾政责子过度的无言谴责。婆媳二人配合默契,终于成功地阻止了贾政继续施虐;贾政亦被哭情击中软肋,也不禁泪落滚滚。

贾政责打宝玉的行动虽然暂停,但事件并未完结,结并没解开,场面还在僵持中。正在无法开交之际,荣国府的最高权威史太君终于出场了。

程乙本贾母绣像

王夫人劝阻的时间够长,足够贾母获得消息,从宅院深处颤巍巍地走到荣禧堂来。她人在窗外,话先传进,先声夺人,将“打死我”放在“打死他”之前,以母上之尊、父权之威震慑贾政。

待贾政陪笑,说有事吩咐“儿子”、何必出来时,贾母厉声谴责自己,一生没有养个好儿子,和谁说话去。这段话表面看来是贾母沉痛的自我检讨,实际上贾母自责是为了责子,将贾政身为儿子应具的孝道、品行、责任、能力、贡献等一切,做了个彻底否定。这比直接批评贾政还要厉害百十倍。

在这样的强烈攻势之下,贾政只得当庭跪下,含泪辩称,自己禁不起母亲这话。贾母却立即借着贾政话头,顺势谴责贾政的板子过重,宝玉如何能禁得起。继而她又使出杀手锏,声称要和太太、宝玉回南京去。

如果贾母真的离开荣国府回南边老家,贾政就要担上“不孝”的罪名,这对贾政这样的以忠孝立世、作风谨慎的官员来说,无疑是一项道德品质的缺陷,会影响其政治声誉,并进而毁了仕途。

戴敦邦绘贾母

贾母自然不会真的这么做,但她这么说,却是一种精神恐吓,对贾政施加道德压力。她没给贾政作出反应的时间,紧接着就讽喻儿媳妇,说现在不必疼宝玉,以免他将来为官作宰、不认母亲时生气。

贾母表面上看是告诫王夫人,实际上又将贾政摆了一道,斥责为官作宰的贾政不认母亲,不尊从母亲的意旨。

到底是老太太,阅历丰富,见识非凡,说话艺术十分高超。她始终没有直接斥骂贾政,但她一句话就让贾政跪下道歉,自责的目的是为了责人;而后以退为进,旁敲侧击,以“孝道”作为最厉害的精神武器进攻,最终打败贾政,逼得贾政苦苦叩求认罪,后悔心灰不已。“宝玉挨打”风波至此,已达情节之峰的最高点。

劝阻贾政责打宝玉彷佛一场攻坚战,王夫人开局,贾母撕开僵局,王熙凤收局。凤姐是宝玉的表姐和堂嫂,又是贾政的侄儿媳妇,无法开口阻止贾政暴打宝玉。但作为荣国府的当家少奶奶,又怎么能没有她施展才华、表现能力的场景呢?

于是当丫鬟媳妇要来搀扶宝玉时,熙凤立刻痛骂她们不长眼色,看不见宝玉伤重不能行走,不知将春凳取来抬人。这等于也是借势谴责贾政责子过度。小说在描写这个管家少奶奶干练泼辣的同时,也表现出她机警过人,语含指责,同时也反映了她对宝玉真挚的关怀之情。

孙兰美绘王熙凤

情节至此,“宝玉挨打”已经收场,但人物性格的表现还在延续,写点其他人对事件的反应是必要的。除了贾母、王夫人、王熙凤之外,在场的其他女性亦多,然作者一概掠过,专拣宝玉的贴身大丫鬟袭人来写。

此时袭人满腹委屈,鉴于丫鬟身份,无从表现对宝玉的关怀和忠心,也没有任何可以谴责贾政的机会和可能,只好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去找焙茗询问宝玉挨打的原因。

焙茗说的两个原因中,贾环进谗是真实的,薛蟠挑唆是猜测的且猜错了。然而贾政痛打宝玉的真正原因,是焙茗无法理解的。袭人寻访原因的目的,是为了防止以后宝玉还会犯类似的错误。

从性格描写角度而言,“袭人寻因”体现了这个丫鬟的心细虑远、体贴周到;从情节设计角度看,“袭人寻因”已是“宝玉挨打”这一中心事件的“煞尾”,情节高峰过去,那么就让它缓缓落下,使山峰有个自然的坡度,而不是断崖式垂直下降。

从阅读角度看,这样的情节设计,也为读者的心理接受制造了缓冲地带,不至于大起大落,节奏过快,从而减损生活的真实度。

综合来看,“宝玉挨打”主体情节是由“贾政责子”和“众人救难”共构的。贾宝玉是荣国府二房的嫡继承人,是贾母最疼爱的孙子,是王夫人的依靠,是众多女眷环绕的中心,是府中的“金凤凰”。

戴敦邦绘贾政

贾政以暴虐的方式责子,将自己放在了一整列女眷的对立面,遭到大家的阻止和打击,这是必然的。曹雪芹用了他的生花妙笔,描写合乎情理的、戏剧化的情节进程。他先让众多门客上去“夺劝”,无效;再让能发挥作用的救难者分层出场,不断营造情节的高峰。

王氏先到,劝夫阻夫之辞与护子哭子之举同生并发,有效地让贾政责子行动迟疑、停下,形成情节的第一个高峰。

贾母再到,先将“责子”与“逆母”捆绑在一起,这原本没什么逻辑的话语立刻扭转了场面危机,逼使贾政由怒转笑,波澜再起;继而以自己“责子”的冷峻言语击垮贾政“责子”的暴力行动,逼使贾政由立变跪、由笑转哭,剧情自此而产生戏剧性反转,情节跌宕,峰峦起伏;而后贾母又从责备自己“教子无方”作逻辑延伸,训诫儿媳不必“教子有方”,因为结果都是“子逆母意,忘恩不孝”,逼使贾政频频叩头、苦苦认罪,情节产生新的顿挫。

电视剧《红楼梦》宝玉挨打剧照

众门客夺劝,王夫人哭劝,史太君讽劝;贾政始以狠打怒骂,继以跪地滚泪,终以叩头告罪;王夫人哭引发李纨哭,贾母哭逼出贾政哭,最后贾母、王夫人一齐哭;父亲惩罚儿子,婆母训诫儿媳,管家少奶奶叱骂丫鬟媳妇——场面虽然激烈,描叙却一丝不乱。

在曹雪芹笔下,“宝玉挨打”的过程层次井然,高潮迭起,峰峦聚向“大过节大关键”情节的制高点,再设计个小山峰,山脉起伏不平,随后坡势缓落。

这一情节不仅首尾完整,开合有致,更见峰峦积聚处,岩高嶂陡,岭峻山崇,正急剧攀至峰顶时,忽又峰回路转,缓落峰脚,其松奇石怪、变幻莫测之景,令读者目不暇接。

峰回峦低,逶迤而去

情节峰势虽然缓落,但并未变为一马平川。责子与救难情节过去后,曹雪芹又设计了关联度比较高的其他情节,作为越过高峰后的余脉,峰回峦低,逶迤而去。

在“挨打”阶段,读者可以看到,作为与贾宝玉关系极为密切的两个重要女性林黛玉和薛宝钗并未出场,小说没有给她们表现自己的机会。

连环画《拷打宝玉》

钗黛不在现场出现,一则因为住的比较远,等知道消息时恐已较晚,二则均系客居的女性晚辈,不便到场劝阻舅父姨父,三则身为未婚的表姐妹,如到现场亲睹宝玉鲜血淋漓的样子,实为不雅。所以小说没让钗黛到场,是符合生活的情理的。

但这两位表姐妹与宝玉年龄相仿,文化背景相似,交往密度和情感浓度都比较高,宝玉挨打风波势必引起她们的应激反应。曹雪芹将她们的反应安排在挨打事件结束、宝玉回怡红院后不久发生,作为幕后活动来处理。

首先到怡红院探伤的是薛宝钗。

贾母王夫人刚刚散去,袭人才褪下宝玉中衣察看伤势,正抱怨宝玉不听人劝,因宝钗来得快,只来得及给宝玉覆上一层袷纱遮体。宝钗手托一丸敷疗外伤的药款款而来,劝诫宝玉的话中透露出内心隐秘的情愫,其怜惜悲悯之心着实打动了宝玉。

然而感动中的宝玉获得了精神上的极大宽慰,却没有产生对宝钗深一层的怜爱。他对宝钗的感戴,与对那些呵护疼惜自己的“他们”一群人的感戴相同,他对此一“钗”的怜惜,仍停留在对“群钗”的怜惜层面。他生怕袭人说出的挨打之因刺激了宝钗,急忙解释,宝钗却用更冠冕堂皇的理由为其兄薛蟠开脱,并进一步劝谏宝玉规范自己的言行。

邮票《金锁合通灵》

宝钗探伤兼及规劝,与袭人的抱怨规劝同出一辙,两者内涵高度匹配,与贾政责打宝玉、王夫人责骂宝玉等,形成目的性的一致和表现度的落差。这样,“宝玉挨打”的峰顶首先从“言行规劝”的峰面顺势下落,传统仕进观、人生观对宝玉的教育侵染力度也逐渐弱化。

其次才是林黛玉来探伤。

半梦半醒中的宝玉是被一阵悲戚哭泣之声惊醒的。看到黛玉伤痛至哭,宝玉宽慰她,说自己是装痛哄骗大家的;听到她抽泣劝告“从此都改了”,宝玉反而请她放心,自己与琪官、金钏一类人交往死也心甘。

这样的对话,宣告了贾政责打宝玉行动的无效,被贾氏父祖辈视为圭臬的读书仕进观,在宝黛的互动中彻底黯淡了它的光芒,封建正统的价值观对宝玉的束缚力已经降低到最弱。

再次是凤姐来探伤,黛玉因担心被取笑而急忙离去;继而薛姨妈来探望,而后是贾母打发人来看。最后是一干管家仆妇前来探望。这里已是常规性的探望了,作者不过略略数语带过。

戴敦邦绘宝玉挨打

小说叙事至此,似乎已将“挨打”风波翻过页去。然而,《红楼梦》惯于在读者不提防的时候,以不经意之笔,在日常生活琐事中再次掀起波澜,为撑起整部书情节脊梁的山峰营构余脉。

钗黛探访已使情节呈丘陵状貌,在即将落为平原之时,作者设计了“袭人进言”这一至关重要的情节,使渐落的坡势顿时再起,形成又一脉山林。

这一脉山林是由王夫人唤人问伤起势的。这事本来不需要袭人去应答,但从袭人说其他丫鬟来恐怕“听不明白”太太吩咐的话来看,她对即将发生的主仆对话内容和情势发展有充分的预判,因此也做好了进言的准备。

王夫人先问宝玉伤情,袭人只字不提黛玉,只说宝姑娘给了敷伤的药,以取悦王夫人;在给了能敷伤促愈的木樨清露和玫瑰清露这两样贡品之后,王夫人果然问起宝玉挨打的原因。

饶是袭人前期查出的起因可能与薛蟠挑唆、贾环进谗有关,此时她却推说不知,只说是宝玉霸占戏子、人家来要这一件,既撇清了王夫人亲外甥与宝玉挨打的关系,又遮蔽了王夫人逼凌金钏致死的罪孽,可谓圆滑世故之至。

刘旦宅绘袭人告密

但仅仅如此,袭人这一趟就白来了,因此她趁势大胆进言。第一个话题是:宝玉应该要老爷教训教训才好。这话撞进了王夫人的内心世界,她立刻赶着袭人叫了声“我的儿”,认同袭人说得对,只是自己有个不能管得太紧的致命原因。

袭人见状,又进而提出第二个话题:方便的时候找个理由让宝玉搬出大观园这个女儿国。这话更加与王夫人最担心最忧虑的男女大防之事不谋而合,王夫人顿感切中肯綮,对袭人“感爱”不尽,第二次喊了袭人一声“我的儿”,充分彰扬了袭人的政治敏感度和深谋远虑的心胸,并嘱托将宝玉的命运连同自己未来的保障都交给袭人来“保全”。

这话等于是给了袭人的职业道路和未来命运一个承诺。荣府的女主人、嫡继承人及其贴身大丫鬟这三个人的命运和利益,在不显山不露水的对话中悄悄地捆绑在一起,宗法制家长对子弟读书仕进的教育,在父权无法全面控制的时候,父亲的暴力无法达到的地方,将交由一个女奴,以更为柔性的、春风细雨般的、日常渗透的方式来进行。

此前被林黛玉的哭声消解了的正统人生观,此时又悄然砌起了一座无形的围城,山峰余脉再次叠高。

连环画《宝玉挨打》

钗黛来访,一情不自禁,一无语凝噎,其区分度在“以药探伤”和“以心哭伤”;袭人进言,以忠诚识体,得王氏赏爱,其显示度为“宝玉该打”和“宝玉应搬”。然而封建末期仕进观和人生观的建构与消解往往呈起此彼伏、此消彼长之势。

袭人回院,宝玉打发她去宝钗处借书,却让晴雯借着送手帕的缘由,探看安慰黛玉,让她安心。

宝玉赠帕,一是家常旧的,寓示黛玉之于宝玉是“家常”旧人,应和第20回中宝玉所诺“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之意,将黛玉位次放在宝钗之前;二是见帕如人,宽慰黛玉莫再为宝玉挨打而伤痛落泪,如若落泪,则以手帕拭泪可也;三是帕寄情思,因帕以丝织成,冯梦龙所辑《山歌》有“横也丝来竖也丝”之句,喜读非正统文学的宝黛未必不知此歌,即便未曾读过,以其聪明程度也能悟出一个暗喻:丝者思也,丝帕即是思帕,赠帕也即寄赠情思。

因此晴雯的担心落了空,黛玉不仅没有觉得宝玉“打趣”她,反而“细心搜求”,“思忖”其中的涵义,瞬间大悟过来,接受了赠帕。

晴雯饶是聪明,其悟性还是差着黛玉一箭的距离。而黛玉情商更高,在没有与宝玉确认其猜测的情况下,题写了三首绝句,将满腹情思全部倾泻于两方素帕之上。

于水绘晴雯

绝句之一诉说洒泪伤怀,对应手帕可以拭泪的实用功能;绝句之二描写潸然已久,对应手帕已成家常之物的深层寓意;绝句之三借用湘妃典故,对应手帕蕴涵无尽情思的内在寄托。写完揽镜自照,自羡艳胜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

黛玉此病,既是生理系统的病,也是情感世界的病。正是林黛玉所给予的精神支持,才使贾宝玉愈加与父辈希冀背道而驰,在民主、平等、自由的人生道路上越走越远。

赠帕、题帕一节,在“宝玉挨打”情节峰巅下落、余脉起伏的空间段内,有如林翠山幽,水烟迷蒙,更兼情思缠绵,情意灌注,书中人情不能已,读书之人亦不能已。

小说叙事之笔并未停歇。作者借袭人借书,过渡到钗蟠争吵、钗蟠和解,中间穿插黛玉伤情、众人探病;而后是玉钏尝羹、莺儿结络、王氏赠菜,穿插傅试遣问,侧写宝玉“情不情”,进而奉命养伤,不再会客,越发逍遥自在;继而由玉钏晋级,进到袭人晋级,钗绣鸳鸯,湘黛道喜,宝袭叙情。

表面上看,小说在慢慢叙写日常生活琐事,仿佛处处都是闲笔,实际上将高峰故事的因果一一作了交代:钗蟠争吵而和解,了结琪官失踪一事;贾母下令不会客,了结雨村会见一事;玉钏尝羹兼晋级,了结金钏投井一事。

父子冲突在祖母的干预下逐渐淡化,跳跃的山势在余脉蜿蜒中逐渐趋于平复。

戴敦邦绘袭人

在此阶段,最有分量、最显情节收束力度的,乃是袭人因进言而晋级之事。袭人的晋级是和玉钏的晋级交缠在一处写的。王夫人将金钏应得的月例钱一两银子补给玉钏,让她得个双份,是一种补偿措施。

这是作者用来衬托袭人地位提高的一种映衬笔法。袭人原本只有一两银子的月例钱,还是因为来自贾母身边才有的份额(宝玉的大丫鬟每人每月只得一吊钱),因进言有功,忠诚有信,深得王夫人赏爱,因此王夫人不告知贾母,即做主将袭人的月例钱标准提到二两银子一吊钱,而且以后凡是周赵两位姨娘应有的待遇,袭人都领取一份,这实际上在袭人尚未获取通房丫头身份的情况下,就宣告了袭人的姨娘身份,而且还是跳级晋升,虽然任命尚未公示,晋级文件暂不下达,但王夫人提前兑现了她的薪级工资。

小说对此事的叙写也是一波三折:先是王夫人赠送两碗菜,这表示女主人对丫鬟的特殊恩典;其次是王夫人与王熙凤商议提高袭人的经济待遇;最后是王熙凤特地将袭人叫去,当面告诉她晋级之事;最后才是袭人晚间告知宝玉此事。

赵成伟绘袭人

袭人的晋级,是这个封建贵族之家父权缺失时母权凸显的表现,它意味着父亲管教子弟的威力因祖母的庇护而达不到预期的效果时,母亲以更为温和、更带自然本性的方式出场,对子弟进行内帏的约束。

从这个意义上说,袭人自觉地成为王夫人管束宝玉,令他走仕途经济之路的帮衬和助手。从情节设计而言,晚间袭人与宝玉的叙话,终于让“宝玉挨打”这一关键情节落下了帷幕,次日醒来,又开启另一组故事了。

细读这一段情节,可以见出,虽然“宝玉挨打”高峰已然越过,但挨打事件引发的各种连带反应,却如巅峰后的山脉,以峰回峦低之势渐落复起,缓落缓降,其间说不尽的山峦叠翠、林彩著烟[①],在作者不动声色的叙述中,余脉蜿蜒,逶迤而去。读者也便在这样接连不断的跳跃文势中,获得阅读的心理满足。

连环画《拷打宝玉》

“宝玉挨打”是《红楼梦》诸多关键情节中的一个。引发“挨打”的起因早已铺设、“挨打”场面激烈而层次井然、“挨打”引起的结果各色各异,作者通盘布局,从容叙写,显示了他善于经营大情节的匠心与功力。

读者亦可借助对这一经典情节的阅读经验,去获取更多的对揭示主旨或塑造形象起关键作用的情节的阅读感受,进而探究《红楼梦》在超越传统的意义上所达到的思想高度及小说创作的艺术高度。本文只是个案研究,如能给诸君一点启示,也就完成了写作的初衷。



注释:       ①“林彩”句借用[唐]温庭筠《宿辉公精舍》诗“林彩水烟里”句意;“叠翠”据在唐诗中用的较多,如赵冬曦《奉和张燕公早霁南楼》诗有“列岩重叠翠,远岸逶迤绿” 之句,杜牧《湖南正初招李郢秀才》诗有“千里暮山重叠翠”之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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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于《苏州科技大学学报》2020年第2期,经作者授权刊发,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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