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面临的问题是一个近乎无解的矛盾:一个被医院认定为精神病的人,该如何证明自己没有精神病?
从受人尊敬、擅于理财的职业医生,到无时无刻不被监视的精神病人,安娜与她所处的世界之间,主导和从属的关系被完全颠覆。她的话语、知识、自由意志都被打上了「精神错乱」的烙印。面对性别不平等的医学与法律制度,她没有任何自救的机会。
威斯康星州立精神病位于门多塔湖的北侧,四周被葱郁的树木包裹。时间是1873年的5月12日,或许是觉得当天的天气不错,乔治·奥特罕见地邀请妻子安娜一同出游,去门多塔湖畔兜风。二人乘着马车缓行在湖畔的路中央,阳光被树叶的缝隙剪成一块块光斑倾倒在她们身上。这对夫妻来到一处十字路口,乔治停稳了马车,四下望去,好像是在寻找什么。安娜没有多问,她的心情还算不错。这时,从路口西北面的草坪上走来两个医生打扮的男士。乔治向他们挥了挥手,随后走下了马车。三个男人在路口交谈了小半刻,然后一齐向安娜走来。安娜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但她并没有反抗。衣着之下,安娜的身上隐藏着许多处瘀伤,有几道伤痕甚至是十四年前留下的。她知道自己如果反抗,哪怕在外人面前,乔治的暴力人格也不会有所收敛。这一年安娜五十四岁,心智正常的她被丈夫以「失心疯」(insanity)的名义送进了精神病院。
安娜与乔治是在1856年结的婚。当时,安娜刚刚结束她的第一段婚姻,而乔治则是一名鳏夫,他之前的妻子正是安娜的妹妹。这里有许多疑问无从查考,比如安娜和乔治的关系起始于什么时候?她的家族如何看待这件婚事?结婚纯粹是为了生活上的方便吗?另一个重要的问题是,安娜的妹妹是怎么死的?根据当地的法院存档,安娜与乔治结婚后不久便发生了肢体冲突,家暴几乎贯穿了安娜余生的日子。安娜妹妹的去世也和乔治的施暴行为有关系吗?可考的故事从安娜的房产权开始。十九世纪中期,正值美国最早的一批女权运动家们(suffragists)为争取「人格平等权」争相奔走的年代。婚姻法、投票与选举法、财产法等一系列法律都在更新迭代。但女性仍然很难拥有实际的房产。在1850年代,安娜·奥特的土地购置记录因此十分显眼。与乔治结婚前,安娜凭借卓越的经济头脑,将从前夫那里得到的离婚补助金分散投资,不到几年,她的名下便拥有了超过九百英亩的土地,分布在印第安纳、伊利诺伊和威斯康星三大州界之内。
安娜的前夫约翰逊·梅西(Johnathan Miesse)是一位医生。十九世纪上半叶,医生们的办公地点大多在家里,约翰逊也不例外,而安娜则在当时的婚姻关系中承担了「前台、护士、药剂师、医生助理」的多重角色。与乔治再婚后,安娜报名了医学院。具体是哪一所医学院并不可知。1856年的秋天,当安娜与乔治搬迁至威斯康星州的时候,邻里间对她的印象便已是「安娜·奥特医生」。可以想见,在十九世纪做一名女医生并不容易。1873年,也就是安娜被强制送往精神病院的那一年,哈佛大学的爱德华·克拉克教授(Edward H. Clarke)发布了当年广受追捧的《教育中的性》。这本书断言:「长期从事脑力工作的女性会变得不孕不育、像男人一样;她们会得失心疯,甚至有死亡的风险」。▲ 《教育中的性》(1873)这本书着重援引了伊扎克·雷(Issac Ray)和费舍尔(T. W. Fisher)的医学经验。历史上,这两位医生过于夸大地定义了「狂躁症」(mania)的病情特征,使许多女性单纯因为「性格不温柔」便被诊断为「狂躁症」,从而被精神病院强制收容。
女医生因为既有知识又有财力,在当年是女权运动的中坚力量。但威斯康星的女权史资料并未记载安娜的名字。可能安娜不愿自己被家暴的生活公之于众,于是选择远离公共生活?又或许,是当地的妇女机构认同了后来医院与法院下发的「精神病」诊断,因此自觉与她保持距离?无论如何,安娜本人是有公民意识的。虽然美国女性的投票权直到1920年才开始逐渐落实,但在1872年的总统大选之际,安娜曾主动以「我是纳税人,我有权投票」的理由现身于当地的投票站。安娜最终没能投出属于她的一票,她一露面,就被在场的男人们驱赶走了。六个月后,安娜·奥特被威斯康星州立精神病院强制收容。
02.
安娜第一次计划与乔治离婚,是在二人搬来威斯康星的第二个年头。她在递交给法院的离婚申请中说道:「结婚后不过一年,乔治几乎时刻都在对她施加暴力」。1858年的冬天,邻居们再也无法忽视安娜家中日夜交替的暴力声响。一位市政官员被要求介入其中。官员到达现场时,安娜与她(和前夫)的女儿已经被乔治赶出家门。调解工作持续了「十一、二天」,这期间,母女二人在邻居家借住。尽管乔治向官员承诺不会再「动手动脚」,但等官员前脚刚迈出家门,乔治便又开始了对安娜的暴力。▲ 安娜斥巨资请当地有名的建筑设计师为她与乔治建造的别墅,至今仍保留在原址。
邻里之间对安娜的遭遇有目共睹,但法院并没有批准安娜的离婚申请,而是让乔治「补偿安娜应有的(身体和精神)损失」。十年后,1868年的十二月份,安娜第二次向法院提出离婚申请:「乔治总是以最不起眼的由头,甚至经常毫无征兆地对她拳脚相加,把她打趴在地上、在床上勒她的脖子、试图扭断她的脚踝、睡觉时突然把她踢下床…」安娜聘请了律师。也因为安娜在结婚前便通过投资赚得了许多财产,在这一次的离婚申请中,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权益,她要求乔治净身出户。乔治的反驳十分直白:「这一切都是安娜自己在妄想。她得了精神病…」。辩词中,乔治描述安娜为「一个不像女人的、体型过大、有肌肉、男性特质更多一些的人,脾气暴躁、情绪不稳定,甚至有失心疯的症状」。最后,家政工玛格丽特(Margaret Stein)出庭为安娜作证。法院取信了安娜的说辞,接下来本该按部就班地安排二人离婚,但在1870年12月份,安娜突然选择撤诉,离婚手续就此中断。没人知道安娜为何决定不离婚,她的法院档案在此戛然而止,翻到下一页,安娜已经被定性为「精神病人」,监护人一栏则写着乔治·奥特的名字。03.
「谋财」是乔治将妻子送进精神病院最直接的原因。1870年的离婚官司中,法院判定安娜至少有一万美元的「可折现资产」(可比当下一百五十万人民币)、「许多宝贵的金银制品」、与「众多土地产权」。
在1870年代,管教女性最极端的方法,便是以「她精神不正常」为由将其强制送去精神病院。纽约市立大学的凯斯勒教授(Phyllis Chesler)曾在1972年出版的《女性与疯病》中说道:
「在19、20世纪被鉴定为心理不正常的女性,无论是私下治疗还是集中收治,她们大多数其实并非得了疯病(mad)……她们中的许多人只是因为骂脏话、表现得不符合女性形象,便被丈夫们送去了精神病院……」1873年5月,乔治邀请安娜去门多塔湖「兜风」的前一周,已经擅自以「一家之长」的身份向威斯康星州立精神病院提交了安娜的「入院申请」。其中记录道:安娜无时无刻不在「妄想」自己的财产被「男人侵夺」;这种「失心疯(insanity)遗传自安娜的家族基因」。乔治提前安排好了两位男性医生,让他们在申请书中作证说:安娜的「大脑受到了疾病的摧残…总是不能开心」。入院当天,安娜的病情被医院定性为「狂躁症」(mania)。在威斯康星州立医院,「狂躁症」几乎是女性专属的病症。美国开国元勋汉密尔顿的孙子,艾伦·汉密尔顿(Allan McLane Hamilton)是一位医生。他在1883年的从医手记中写道:「狂躁症有着明显的外在肢体症状,病人时常不听指令…这在女性病患中尤其常见…这种失智会让女性丢失她们的美貌(lose their good looks)」。安娜面临的问题是一个近乎无解的矛盾:一个被医院认定为精神病的人,该如何证明自己没有精神病?一种办法是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展现出社会所认为的「正常人」的面貌。安娜确实是这么做的。根据医院工作人员的记录,(被迫)入院的第一个月,安娜「不需要用药、睡得也很好,白天会在院子里散步」。但这些举动在院方看来不过是「精明的障眼法,其目的为了掩盖她真实的心理状况」。
▲ 1872年的春天,威斯康星州州长策划开展了一次「精神病院院长联合会议」。各地的院长们无不面临这样一个问题:「病人太多,床位不够」——而每家医院收治的病人大多数为女性。1925年,威斯康星州立精神病院已经扩建至226英亩的占地面积。
没有谁能被污蔑「精神不正常」后仍保持百分百的镇定。存档至今的病例本中,还可以找到当年精神病院的院长对安娜的批语:「她总是找麻烦,怎么也不能满足她,还总干涉其他病人就医……在安娜的妄想中,市政府各部门正在串联起来密谋她的财产」。「干涉其他病人的就医」——或许安娜觉得自己的医术要比她的主治医师们更加高明,因此时不时地顶撞过医院的决定?从受人尊敬、擅于理财的职业医生,到无时无刻不被监视的精神病人,安娜与她所处的世界之间,主导和从属的关系被完全颠覆。她的话语、知识、自由意志都被打上了「精神错乱」的烙印。面对性别不平等的医学与法律制度,她没有任何自救的机会。这造就了一种吊诡的局面。遵照法院的指令,安娜仍能支配一小部分原本属于她的财产。而仅凭这一小部分,她便能在精神病院中获取优于常人的生活资源。她的律师会给她送来消遣的书籍、新鲜水果与材质上佳的衣物。这在医护工作者的眼中显然「过于专横」,于是经常会有人「偷她的衣服、将她的日常生活用品据为己有」,而每当安娜向医院反应这类情况,医生们则会说她「妄想症发作」。1881年,当地法院批准了乔治的离婚申请,并将安娜名下的大部分地产转移给了乔治。尽管安娜被家暴一事在当地广为人知,但在离婚判决书上,法院将一切「婚姻失败的责任」都归为了安娜「败坏的精神状态」。04.
1893年3月份,七十四岁的安娜在精神病院中去世。至此,她在医院度过了20年的时光。但故事并没有结束。一年后,威斯康星州立精神病院的一位护工对外撒谎道,安娜曾在死前承认自己是三十六年前当地一起抢劫案的主谋。这则故事莫名其妙地被美国各大新闻杂志所通报,安娜·奥特的名字因此而短暂地走红于各地。故事中,安娜的财富是通过这次抢劫案才逐渐积累起来的。▲ 1893年9月4日,名为Alexandria Gazette的报纸刊登了「安娜·奥特抢劫案」的虚假故事,标题叫做《临终前的忏悔》。美国各地有许多份报纸、期刊都跟风发布了这条消息。在Newspaper网站上,能找到不少当年旧报纸的电子记录。
这还没完。时间快进到1930年代,安娜在麦迪逊市的别墅被当地一本「记录著名建筑物」的杂书收录在册。书中说道:「别墅的每个房间都有两扇门,这是因为房子的女主人安娜·奥特患有精神病,而她的丈夫乔治不得不特别预留两个出入口,方便妻子疯病发作时能够及时逃脱。」安娜去世后被葬在精神病院的专属墓园中。2009年9月16日,安娜的墓碑照片被上传到了「Find A Grave」网站。2015年,一位名叫4daLove的网友在安娜墓碑的主页上留言道:「安娜太太,你曾是一位妻子,也可能是一位母亲。愿你永远不会被忘记。」▲ 安娜·奥特在Find A Grave网站上的墓碑信息。墓碑已经快要看不清字迹,根据网站的标注,上面除了安娜的名字,还写着「安息」(At Rest)二字。编辑缀:
性别歧视与精神疾病一直有着十分紧密的联系。「歇斯底里」(hysteria)这一词的出处便是希腊文中的「子宫」(hystera)。在各类文学与影视作品中,女性也时常被呈现为「情绪不稳定」、「无理取闹」的形象。延伸到亲密关系里,我们时常能听到有人抱怨,说女生总喜欢「没事找事」,会「莫名其妙突然炸毛」。这种刻板印象,与历史上(以男性为主的)社会整体如何定义「失心疯」、「狂躁症」其实有着一脉相承的关联。
以上文章讲述了出生于十九世纪初的一位女性如何被丈夫诬陷为「精神病」,并在医院中度过了二十年余生的真实故事。在医学行业不断反思进步的今天,这类事件早已不如当年那般常见,但患有抑郁症、躁郁症的病人在今天依然以女性居多。相对地,男性的自杀致死率普遍要高于女性。
我们为何会「心理不健康」?
这篇文章虽未正面回答这一问题(后续我们会出含有性别数据视角的分析文~),但其中的故事却能提供给我们一个历史的视角,供我们去反思:某些特定的「精神疾病」或「心理症状」,在何种程度上是被性别不平等的社会文化、法律法规与医学观念「人为制造」出来的?
1. Kim Nielsen, 2020, Money, Marriage, and Madness: The Life of Anna O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