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男男之域,野蛮生长
在跨越人类近千年的男男爱史中,《鬓边不是海棠红》有着前现代的性别语境,兼备21世纪的酷儿(queer,可以简单理解为「非主流性别文化」)张力,与明代晚期断袖文化的恐同底色。人与人之间,不可能停摆在某个单一维度的固态关系当中。深刻的同性情谊永远是复杂、脆弱而又坚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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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告:本篇文章只谈《鬓边》电视剧,不以原著为解构对象,有少量剧透,望姐妹兄弟们周知。
电视剧《鬓边不是海棠红》终于要完结了。
作为一部耽改剧,《鬓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BL翻拍作品。拿之前的「王道」耽改作比较,影视化的耽美剧大多以小鲜肉、或者视觉上的年轻男角为组合;演员不仅在剧内有CP感,在剧外也多少能嗑上一点。
但在《鬓边》里,一边是闹太套的黄晓明,另一边是「一剪梅」的尹正,剧集之外再怎么整活,大概也起不来劲儿。
当下的审查环境中,耽美若想被搬上大荧幕,一定少不了把「男男之爱」降解到「兄弟之情」的过程。
但论起男男之爱在古今中外的悠久历史,BL实际上是十分新近的文化产物。往早了说,曹魏末年的竹林七贤有过不少「似gay非gay」的经典段子(见下图);往近点说,莎士比亚的大部分十四行诗其实都是写给男人的;再近点说,直到清末民初,有一处叫做「私寓」的地方,专供有钱有权的男人们找「相公」,不仅合法,而且颇受达官贵人们的保护。
因此,男男之爱是审核不完的。
自以为稀释了BL的成分,就能结晶出正统的「兄弟情」,终究还是小看了男男历史的厚度。
从这个角度而言,被刨去了BL底色的《鬓边》,反而能在耽美文化的界域之外,异变出更多样、也因此时而矛盾的同志情谊。
视角转换这么一转换就不难发现,在跨越人类近千年的男男爱史中,《鬓边》有着前现代的性别语境,兼备21世纪的酷儿(queer,可以简单理解为「非主流性别文化」)张力,与明代晚期断袖文化的恐同底色。
再考虑到《鬓边》的选角有意地僭越了BL影视化的游戏规则(即开篇所说的「小鲜肉」的选角),或许暂且放下BL的视角,才能真正走近接近程凤台(北平商才,黄晓明饰)和商细蕊(京剧名伶,尹正饰)的男男之域。
男性情谊的历史太悠长了。而程凤台和商细蕊的情感脉搏,则是来回跳跃于不同时空之间的。
程商二人的情欲张力,虽然在剧中被设置于1930年代,但其实最常见于十四到十七世纪。
福柯(Michael Foucault)在《性史》中曾说,「同性恋」是现代社会通过医学、心理学与精神分析制造出来的一种东西。也就是说,在现代之前,「同性恋」作为一种性别身份,并不一定会受到压迫与规训。
比如金庸在《雪山飞狐》里写苗人凤与胡一刀,曾安排前者说道:
胡兄,我原想今晚再跟你联床夜话,只是生怕大嫂怪责……
不谙世事的男子:「原来还能这么直接的吗」
再比如中世纪早期的欧洲文学,少年与少年情投意合,生死契阔。《诗经》里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描绘的就是这种同志情谊。当代社会把这句话用来形容异性关系,较真讲是大错特错的。
在前现代的男男交际中,对彼此的爱不仅不是禁忌,反而是世俗文化的核心议题。
但若将《鬓边》的两位主人公分开来看——先来讲商细蕊——我们水云楼的班主,商老板的美是一盘大染缸,里面充斥着2020年代的酷儿力量。他第一次出现在观众面前,是在青楼里,既是一位理性的观察者,专程来学习青楼头牌的举止:
同时也是一位风情绰约的伶人:
商细蕊怀着「向女人学风情」的目的前来,却一力承担了「风情女人」的角色。雌雄同体的情节轴心不仅是我们观众在剧外与商细蕊初见的语境,同时也发生于程凤台在剧中和商细蕊的初次对谈:
男女同身、互生互构,这是商细蕊的核心特征。变装(drag)、变体人(shapeshifter)、雌雄不分相(Hermaphrodite),性别的韧度在传统艺术行业出身的商细蕊这里得到了国产电视剧少见的展演。
再来看程凤台。他可以说是异性恋男人的完美范式了——
家产硕大所以商业成功、留洋海外所以学业成功、夫妻和睦所以亲密关系成功、生了个带把的所以传宗接代成功、爱护妹妹所以「长兄如父」成功、姐夫是掌权司令所以社交关系成功、枪法胜过军人所以武力成功……至此,唯有两个人生拼图是程凤台还没有成就的——
这两处难关也恰恰是普天之下所有直男秘而不宣的小九九:原生家庭和同性情谊。
最戏剧化的转变就在于此:对于程凤台来说,原生家庭和同性情谊代表着同一个问题;或者说,解锁这两样成就的钥匙集成于同一个人,也就是我们的商细蕊。
程凤台第一次在二楼雅座望见商细蕊的杨贵妃扮相,立马想起了同样以戏曲为生,并为了戏曲抛下自己、远走他乡的母亲。「母亲与商细蕊」、「过往与现在」、「原生家庭和同性情谊」,程凤台的人生拼图终于在第六集听完《长生殿》这一戏目后达成了俄狄浦斯(俄狄浦斯是希腊神话的一位人物,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并娶了自己的母亲)式的统一——本应该给他所有的爱、他也原应该爱得踏实的妈妈,与商细蕊形神合一。
恋母困局得以释怀,男男情谊终至生发。
《鬓边》第六集,程商的关系在此扎根。
但同性之爱与异性之情竟有如此之高的重合度,不得不说之于程凤台而言,或者更准确地说,对于电视剧的编剧团队而言,男男之爱的成立仍离不开对异性关系的参照。
这与明朝下半叶的男色小说,比如《龙阳逸史》、《宜春香质》、《弁而钗》等作品的同志意像十分相近:对同性的爱必须在异性关系的大背景下得到解释;单讲「男男之爱」,人们是无法理解的,必须配上一句「男人是可以像爱女人那样爱男人的」,观众才能释怀:「噢,原来如此。」
《鬓边》的复杂性由此可见一斑:程凤台游走于「恐同」与「恋同」的灰色地带,在异性恋机制(比如他和范湘儿的婚姻)的监控与参照之下,与商细蕊签署了某种多元的男男情谊的合约。这份感情有超前的元素(比如商细蕊的酷儿之美),也有旧时代的印记(比如程凤台的阳刚雄风),但大体上合乎于福柯笔下的前现代基调——「同性恋」的概念还没有被发明,因此不仅没有人质疑程商二人的交往是否出格,反而在剧集最后,几乎所有人都要为他们的爱做出让步。
亚里士多德曾说,「爱」的终极意义是「爱自己」。而对于这位性别意识歪得离谱的哲学家来说,谁才具有「爱己」的资格和能力呢?答案永远是男性。
在这样的情感语境中,男人爱男人不过是男人爱自己的外延——事实上,如果男人爱自己,那男人「必须」爱男人。
反推同样可以成立。前现代的男男情谊之所以崇高、文明,并得以在「知音」、「知己」等暧昧的称呼中发扬光大,便是因为其源头存在于「爱己」这一项「绝对正确」、「无须论证」的先天道德之中。
对于自然而正义的男男同盟,女性是复杂而微妙、既必须排斥又不得不加以利用的存在。
同样是亚里士多德,他认为「女性是不完整的男人」、是一种「畸形的缺陷」(deformity)。更有甚者,女性是不安定因素、是歇斯底里的病源。这种前现代的厌女观念,在《鬓边》中的女性角色身上频繁显现。
第一集,师姐与其他人远走高飞,惹得商细蕊在城墙上“闹疯病”。
第二十集,老福晋闹疯病。
第二十七集,原小狄的太太闹戏楼。
虽然男人必须抵御女人的精神动荡,但男男之爱若想真正突显其「坚韧」的特质,又不得不允许女性「旁观」甚至「参与」到男男情谊的缔结过程中。有趣的是,女性的入场往往是通过与其中一方男士的婚姻来完成的。
这里的意思不难懂,莎士比亚在他的喜剧《威尼斯商人》中,谈的正是这个问题。
电影《威尼斯商人》剧照
《威尼斯商人》讲了这么一则故事。名叫巴萨尼奥的威尼斯青年想要娶富家千金波西亚为妻,但他没钱去和波西亚的另两位求婚者竞争。巴萨尼奥于是找到经商的友人安东尼奥,希望安东尼奥能帮他。安东尼奥的商船还没抵岸,手头上也不宽裕。但他为了帮助好友,以自己身上的一磅肉作为抵押,向犹太商人夏洛克贷款。
波西亚本就与巴萨尼奥两情相悦,嫁给他后,拿出一枚结婚戒指,要巴萨尼奥发誓永远不脱下它。巴萨尼奥答应了妻子。
安东尼奥的商船不幸沉没在途中。他被夏洛克告上法庭。波西亚听闻消息,假扮成律师出庭为丈夫的挚友辩护。波西亚说,夏洛克的贷款条件只能是一磅肉,其他的都无权索取,哪怕一滴血、一根头发都不行。夏洛克没办法既割肉、又不让安东尼奥流血,只好认输。
事后,巴萨尼奥本想感谢这位律师出手救下了自己的挚友,没想到律师却说,若要表达谢意,巴萨尼奥必须交出他手指上的戒指。再三犹豫之后,巴萨尼奥违背了与波西亚的誓言,交出了戒指——从头到尾,他都没辨认出眼前的律师实际上就是来试探他的妻子波西亚。波西亚后来表明了身份,责备丈夫将戒指当作挚友的辩护费。当然,最后的结局还是皆大欢喜的。
究竟是与妻子的誓约重要,还是为了感谢挚友的救命恩人,可以违背与妻子的约定?巴萨尼奥与安东尼奥的男男情谊是如此真挚,《威尼斯商人》也因此经常被后世学者拿来讨论同性之爱。
而《鬓边不是海棠红》第十二集的剧情则和《威尼斯商人》不乏异曲同工之处。程二奶奶得知程凤台入股水云楼,骂了他一通,暗示他及时退出,哪知程凤台不愿意放弃,结果直接被赶去书房睡觉。
二奶奶与商细蕊的张力一直持续到剧集末尾。
但正如上文所说,程商二人的爱是前现代的男男情谊。而前现代的同性之爱,与异性恋的婚姻制度并非完全地不可调和。学者克拉克(David Clark)指出,中世纪早期的欧洲,许多年轻男性在踏入婚姻契约之前都必须面对「同性爱」与「异性爱」的选择,而两者之间与其说会迎向某一个固定的结局,更有可能一直处在某种颠沛的波动当中,正如《鬓边》最后几集所展现的:商细蕊、程凤台与二奶奶,她们三人同在一处空间,建构了某种中文词库无法捕捉得到的关系。
男男之爱的隐退
当代社会,同性恋禁忌与性别刻板印象制约了男性之间的交往规则。甚至有不少兄弟会,其中成员为了彰显「独立」、「强盛」的阳刚形象,对他人与自己不得不进行某种「共情阉割」 ——「不能故作温柔、必须强硬社交。」
男性群体的情绪表达从小便被各种「真男人」、「娘炮」等刻板印象锁死在「不说、憋着、缓缓就好了」的失语中。尤其在男性同伴之间,表达对彼此的爱更是一件难以想象的忌讳。但人与人之间,又怎可能停摆在某个单一维度的固态关系中呢?
之于这一问题,费兰特的《我的天才女友》(描写女性情谊)与柳原汉雅的《渺小人生》(诉说了4位男性的友情羁绊)给出了相同的答案——深刻的同性关系永远是复杂、脆弱而又坚韧的。
文章最后,为方便各位细品这一说法,奉上《鬓边不是海棠红》原著最后一章的几段文字。
小说最后的结局是开放性的,真正发生了什么,还需各位自行翻阅——
这以后,他们两个也没有见过面,因为各自事情实在是多,也好像是在刻意练习着离别。一直到商细蕊的新戏《小凤仙》。程凤台亲自送来六只大花篮,摆在戏园子门口最显眼的位置。此时节天气正式转冷,他呵着轻雾,穿过黑暗的走廊,走到后台一推门,打开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里面充满着斑斓的戏服、镜子、玻璃珠宝,他所熟悉的一切,他来只为了和商细蕊道别。
这还是程凤台受伤后第一次出现在人前,人们觉得他除了瘦和走路有点不自在,同过去区别不大,并没有跨过生死,判若两人的感觉。倒是他们的班主,说不出来哪里不对,或许也是因为瘦了的缘故,气质和过去有点两样了。沅兰任六他们围着程凤台说话,程凤台一边聊天,一边抽空看了任五的账本,和商细蕊没有机会讲私房话。商细蕊也没有空讲话,他穿着时代戏的元宝领旗袍、马面裙,头上戴的几支宝石簪子,正在默戏呢!一歇瞅一眼程凤台,一歇嘴巴里念念有词,渐渐的,他看程凤台的时候多,念念有词的时候少,再过了会儿时候,他一边看着程凤台,一边念念有词。
任六朝程凤台眨眼睛,让他看商细蕊发痴。程凤台不动声色,垂着眼皮说:“商老板,你在对我念什么咒?”
十九在旁插嘴:“两相和合咒。”
沅兰说:“不要讲了,班主脸红了!回头上台唱关公!”
商细蕊画着妆,看不出脸红不红,兴许是红了,他停下嘴对程凤台笑,程凤台也望着他笑。两个人傻乎乎地对笑了一阵子,商细蕊说:“我给你留了好茶,你去喝。”
程凤台说:“怕喝不了几口,就得走。”
说话间,后台准备上戏,要清场了。众人忙碌起来,在他们周围走动,像一幅幅移动的彩色帷幔,衬得两个人格外的凝和静。程凤台忽然伸出一只手想摸摸商细蕊的脸,可是商细蕊的脸上画了妆,一摸就要糊掉了,改为握住商细蕊的手。这双手看起来纤长妩媚,捏在手里,铮铮的骨节,程凤台发现另有一样磕人的东西,低头一看,是早年前他送给商细蕊的大钻戒,他手指划过戒指,说:
“商老板,你好好,我走啦!”
参考资料:
撰写 | 陆召袂
编辑 | 王玥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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