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Sir在这里有一处潜意识的混乱,可谓是当前女权困局的代表性问题之一了。一方面,他所看到的「拳师」,是「读不懂艺术对女权的讽刺」、过分敏感于「女权」这两个字被提及、允许不了坏女人形象,并最终给《我是余欢水》打下一星的感性动物。但另一方面,毒Sir认同女权是男女平等,而不是男女对立。
这种潜意识的矛盾,与隐约觉得「女权」二字稍显刺目的语言感觉出处相同,都是16年以来全网范围越演越烈的对女权污名化的深层症结。
数遍新媒体的垂直领域,毒舌电影(Sir电影)是首屈一指的超级大号。前天,毒Sir推送了一篇名为《不要让中国女权碰不得》的文章,收获10w+的阅读量,与接近5000+的在看点击。 后生价值初入性别平等领域不久,核心团队在性别议题上的耕耘合并起来也不超过7年。但借鉴同行们的经验后,有这样一则道理似乎是立得住脚的:性别问题,往往是你以为你知道得足够多,于是「觉得」(feel)你是对的;但还不足以多到你「知道」(know)你是错的。(这句话的原型出自尼尔·泰森)毒Sir在4月18日置顶了这样一则留言,一位将「女权」等同于「男权」的读者斥责「女权表们」不知道「真正的女权是什么」(截图自@Sir电影)
《不要让中国女权碰不得》这篇文章起始于《我是余欢水》这部剧作的「求拳得拳」。
《我是余欢水》的最后一集中,绑匪面对女性角色的「放过我,我是弱势女性」的言论,抛出一句「要女权就别多嘴」的回应。针对这句话引起的《余欢水》「被打拳」掉分风波,各大娱乐公众号已经有所复盘,我们今天的重点不在于此,而是在于毒Sir对这起现象的定性:《我是余欢水》被打低分,是因为广大女权网友太过敏感于“女权被提及”,但我们需要让“女权”脱敏;《余欢水》其实是在讽刺女权,我们得允许影视剧艺术有这么做的权利。
综上,毒Sir的结论是:支持《我是余欢水》。支持女权。毒Sir这句话有没有问题?有。有什么问题?很难讲。女权问题一直都很难讲。并非因为女权本身难讲。女权是一个再清楚不过的定义,它意味着性别平等,随便一个稍有权威性的解释都会这么告诉你。如果问谷歌AI「你是否支持女权主义」,谷歌会回答:「我是人人平等的坚定支持者,所以我完全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图源网络)
但女权问题的难讲之处在于,它早已深陷在对性别议题嗤之以鼻的网络舆情当中。从16年这两个字被绑定于「田园女拳」的修辞形象之后,一点一滴地,凡是微博与知乎的可及之处,「女权」代表着「只要利益不要义务」、代表着「声张平等但暗地里已经嫁身于富翁之家」。在知乎,反女权词条已经在数量上超过女权词条(图源网络)
世人还没来得及探晓「女权」的真意,它便直接驾着「不要义务」与「拜金肉女」的两架马车「上纲上线」地走进了人们的视野。毒Sir文章的一则留言,准确地描绘了网民对「女权」的错误印象(截图自@Sir电影)从「性别平等」到「女尊男卑」,女权在中文世界的广而周知是一次语义的断裂。任何的反驳与拆解都会被降级成为「打拳」,斩马刀般的段子发言抹去了一切严肃讨论的余地。在这样的语境下,毒Sir说「女权=男女平等,是女权的底线共识」,是值得肯定的。但具体到《余欢水》一事,问题从来都不在于「一星拳师们连说都不让说女权」,而是当女权被污名化的元凶之形象就是「以女性之名霸占权利」时,《余欢水》仍安排这样一出符合「双标女拳」的刻板对白,它根本就不是对女权的艺术性的讽刺,它只是单纯地对女权的污名历史的展演。毒Sir接下来开始举例说明,说艺术什么都能讽刺、不能否定「发言」的意义,并举了两个外国的例子。第一例,毒Sir举《狩猎》的情节,其中女主正要处决大BOSS,身后传来男性队友的呼声:「她可是个女人啊。」女主和大BOSS对此的反应却是:「女的做了坏事就不能被惩罚吗?」毒Sir举这个例子,似乎是想说国外有的是影视剧讨论女权,我们应该鼓励这样的情节展现,反观国内「拳师」们对《余欢水》的情节上蹿下跳,过了。这是毒Sir逻辑脱线的第一处把柄。这种情节,真地请多给一点中国观众可好?类似平等取向、行事果决、不惧胁迫的女主和女魔头,若说有女权者不愿看到,归根结底还是在传递一种“女权玻璃心”的污名画像。所以说《狩猎》里的这个片段,根本就不是在讽刺女权,而是完美合乎女权价值。再来看毒Sir提供的第二个讽刺女权的例子——脱口秀演员黄阿丽。毒Sir说,阿丽在脱口秀表演中讽刺了脸书首席运营官雪莉·桑德伯格的《向前一步》,所以是在讽刺女权。
桑德伯格写的《向前一步》鼓励女性在职场上努力奋斗,一度在中国畅销(图源网络)
节目中,丽姐嘲讽了桑德伯格,说“女权太坏了,让我向前一步,可我只想躺平”(图源网络)
毒Sir这里是误入专业领域了,有所不知也不算冒犯。《向前一步》这本书号召女性挑战自己,在职场出人头地没错,但它一径出版,其实就被许多女权主义者按在地上打。比如我们全球武道大会的指导级拳师,贝尔·胡克思(Bell Hooks)教授,就曾写文章指出:《向前一步》的女权广度,是被框定在既定的权力体系当中的。它只教你往前一步,却不提问「为什么有些人不用向前一步,一辈子平躺着,就能一直在前面?」这本书的价值取向因此十分狭窄,甚至可能是压迫的。它描绘了一副「只要努力你就能进董事层」的局面,好像现有的男女不平等的根源,只在于「女性还没有努力」,而不是根植于历史谱系中、代际相传的制度性凿旧。
毒Sir看黄阿丽在讽刺桑德伯格,以为她是在讽刺女权主义,其实实情远非如此。丽姐的这个片段,里面的暗梗与「桑德伯格鄙视链」,还真得需要点「拳龄」才能看懂。接受采访时,丽姐专门说:“那些觉得我在贬损女权的人没有get我的点。我也不知道咋向你解释”——不必解释了,大家把拳打起来,多读点儿书,紧跟我丽姐的知识结构水平吧(图源网络)
但有一个道理,毒Sir的理不亏:女权确实是可以讽刺的。比如洋葱新闻在2017年3月上传至油管的《川粉读了八百页酷儿女权理论后觉得被总统背叛了》。震惊!小城大叔细读女权理论后发现自己被川普骗了!(图源网络)
这部短视频至今已逾一百万播放量,它是如何嘲讽女权的?洋葱新闻安排一位符合刻板印象的农村猛男,滔滔不绝地以GRE等级的词汇量畅聊了两分钟酷儿女权理论——这是在讽刺国际女权学界越来越不接地气、出产的学术成果越来越象牙塔。再比如CollegeHumor,一家戏剧小品团队,在油管上的《亲,这款口红不是化妆品而是营养品喔》:剧中,顾客面对柜姐把「化妆品」包装成「养生必备」的说辞,表面上毫不稀罕,但心里却恨不得赶紧「买买买」。 准确来说,这部短片也没有在讽刺女权,但它提供了一种思路:一边,它讽刺了如今打着「为女性好」的旗子但骨子里只想「赚女性钱」的资本主义商家;同时,它也讽刺了那些表面上拒绝化妆产业、但心眼儿里却固执于「完美外表」的人。值得说明的是,导演虽是在讽刺,但并没有将「拒绝不了化妆品」描绘成一种个人的过错。结尾处,顾客与柜姐默契相笑,更像是资本时代下的一种无奈:女性终究不得不更注重外表。例子举完了,但各位有没有觉得,好像讽刺得不太好笑?没错。这又要回到「女权」在中文互联网的伶仃漂流史。被拐上新媒体的快车,女权在大众视野中的误解是深刻至极的。截图自@Sir电影
10w+的阅读,被点赞到第一位的这句评断,是再常见不过的对女权的一类误解。因为在既有的性别不平等的环境中,中性的指标、语言与知识,几乎不可能照顾到原本就被忽视的人群。
后生价值此前写过一篇关于疫情与性别的文章(点击蓝字获取):为什么明明没有人要故意歧视女性、政策文件里也十分平权地写着「照看每一个人的需求」,但历史上人类疫情的受害者仍以女性居多?诸如此类的例子数不胜数。学者卡罗尔·佩特曼(Carole Pateman)曾说:人类进入现代社会的标志是个体权利的解放,但解放到最后,大家欢呼着「有财产权了」、「有土地权了」,但环顾一圈,没有一个法制社会在以「平权之名」解放人民时,会同时赋予女性相等同的权利。直到有人把「平权」的口号放下,说出「女权」两个字,大家才后知后觉:不好意思,把百分之五十的你们给忘了。
毒Sir在这里有一处潜意识的混乱,可谓是当前女权困局的代表性问题之一了。一方面,他所看到的「拳师」,是「读不懂艺术对女权的讽刺」、过分敏感于「女权」这两个字被提及、允许不了坏女人形象,并最终给《余欢水》打下一星的感性动物。但另一方面,毒Sir认同女权是男女平等,而不是男女对立。这种潜意识的矛盾,与隐约觉得「女权」二字稍显刺目的语言感觉出处相同,都是16年以来全网范围越演越烈的对女权污名化的深层症结。毒Sir文章的一条评论。既能认同男女平等,但又觉得哪里怪怪的——矛盾不在于女权,矛盾的源点,恰恰在于女权被污名化(截图自@毒Sir)
中文的「女权」,在大多数人的意识源头,只能追溯到15、16年舆论骂战中的「女权癌」、「田园女权」。对于“女权”二字,人们失却了更深的脉络通感。哪怕站在这两个字背后的,是20世纪初秋瑾一辈的民族英雄、是建国以后逐块地垒起妇女权利之高墙的党内外的先驱、是获得过波伏娃奖、如今正代理着鲍毓明案件当事人的北京千千律所。至此,可能各位读者心里还是膈应:好像「女权」两个字仍然刺刺的,不好说出口。没关系,并不是只要支持性别平等,就必须自诩女权。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意识到:「女权」二字难以在公共场合被诉说——不仅是说出口,也包括像毒Sir这一类能说出口,但说出来后逻辑混乱的结果——这些都是污名化的代价。这也是为什么,若把上文列举的「女权讽刺小品」搬到中文网络来,可能不会有多少人觉得幽默、好笑。《我是余欢水》的错就在于此:「女权者都是一面喊平等一面占便宜」的形象设定,是对污名女权的浪潮的招魂。「女权」的历史厚度被截断成空,你还怎么指望有人——哪怕是垂直领域的头部代表,能真正举例出讽刺女权的影视作品?撰写 | 王笑哲
编辑 | 西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