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打拳的目的,就是揭示那部分被正常化了的暴力
从2020到2021,年份的跨迁并未掐断性别议题持续已久的引线。从近处往远处说,杨笠脱口秀所再度掀起的「性别对立」之争(其实没有);丁真走红所引发的男性愤怒;清华学姐一事所揭露的男女对话之鸿沟;接连不断的性别暴力,以及其中深刻的厌女文化……不论你是否参与过互联网上的「打拳」,不可否认的是,女性与女权的议题已然成为热点消息榜的常客。
当网间的交流越发频繁地以「蝈蝻」、「拳师」等谐音梗出现在大众视野,女权者与「反女权者」的严肃对话仍然可能吗?作为女权主义者,我们是否也需要把目光投向自身——女权主义者「打拳」的边界在哪里?女权主义者该如何自省?自省是否意味着「长男权志气,灭自己威风」?
今天的推送,是后生价值的志愿伙伴(Maggie和陆召袂)就国内性别话题中常见争议的聊天节选。聊天从「反女权主义者」的话术开始,但并未停留在评判「打拳」与「反打拳」的「错与对」,而是尝试探讨「为什么」和「有何影响」,以及女权主义者可以怎样与反对她们的人,或她们反对的人,产生更进一步的交流。
撰写 | Maggie、陆召袂
排版 | 橘兔子
Maggie(以下简称M) :
陆召袂(以下简称L) :
M :
L :
M :
女权主义者,不是警察,也不是导师
Q2 :
「女人不应该做家庭主妇」、「女人穿着打扮不应该迎合男性喜好,拍照姿势不可以媚男」、「不争取孩子冠姓权的女人不配谈女权」...... 女权主义者该为女性如何生活制定一套标准吗?面对「不争气」的女性,打拳的边界在哪里?
▲该不该批判追求「白瘦幼」的女性,是女性主导的豆瓣小组内经久不衰的辩论话题
M :
L :
「批评」这个词很暧昧,它可以是友好的或者语重心长的建议,也可以导向社会对某个群体的歧视和噤声。对家庭主妇「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式的批评,其实又体现了女权主义者的另一个口吻,即「劝诫式的女权主义」。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有一个概念是「沟通的权力」(communicative power),简单来说是「沟通可以使人们去做如果没有这个沟通就不会去做的事情」,因此,沟通是一种权力的施加。
女权主义运动中,会有一部分人上升为特权阶层(本来就有优势的人,现在话语权更强),也有一部分人希望不被运动触及。前一种人能见度很高,比如一些女权大V、女权脱口秀明星,她们或许本身就处于社会资源的上游,现在更是一呼百应。举个例子,这些女权主义者经常被支持者们称为「姐姐」。中文里的「姐」和「妹」是有权力差的,首先是年龄和经验上的,隐含的可能还有差异化的地域、阶级、受教育程度、社会资源和话语权。后一部分人,包括很多女权主义者「怒其不争」的对象,比如贫困家庭生很多孩子的女人、老公出轨还坚持不离婚的家庭主妇,其实她们的声音是不太被听到的,即使有发声,也没有被严肃和平等地对待。
这当然不是说女权主义不能有领袖。我更多是觉得,简单的「女性」身份已经不足以「团结女性的力量」。可能现阶段有一件重要的事,即女权主义者也要有意识地反思自己的权力和特权,更加审慎地使用权力。
「差异」作为沟通的起点
Q3:
豆瓣上有个帖子说,一个男生发朋友圈抱怨生活不易,加班婚房彩礼的重担,然后有女生留言说起男性的各种特权,女性才是真正不易,男生不服两人就吵了起来。可能因为是在一个女生较多的小组,评论区里几乎都是站女生,偶尔有女生出来表示理解男生,被攻击为「与蛆共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与男人共情」成了女权主义语境下的「死罪」。
我感觉这里好像有一个「白给问题」(freeloader)。我们之前有文章做过综述,根据现有的大多数学术研究,在性别议题方面,能够理解女性处境的男性少之又少;反之,有更多的女性能共情到他人(文章有提到这并非生理原因,可以后天促成)。那对于女性群体而言,我能为你做到的事,你无法为我做到,而且「你无法做到」这个事实,反而会加剧「我的困难」,那我凭什么还让你搭我的共情便车?
我个人还蛮矛盾的。一方面,就像你在《恐男是新的政治正确吗》里面讲到的,我理解「对抗式」的、「骂人」的话术对女性群体而言,是一种沟通的、疏解的方法。但另一方面,我们与反女权主义者,与所谓的「蛆」、「蝈蝻」,难道就完全不对话了吗?
就像《恐男》那篇推送里评论区说,「恐男」是一种愤怒的无奈,是一种「没办法表达的表达」。至于骂人式的话术,我认为它的传播是一种社交媒体「点赞式民主」的结果,即高赞评论未必是多数人的想法,却触动了最多的情绪。我觉得即使是在社交媒体上,它所表达的思想依然是小众的和非主流的。不过我比较好奇的是,你想象中的,或者是你观察到的已经在发生的「男女对话」,是怎样的呢?
咱们「清华学姐」那篇文章推出后,后台大部分都是来骂我们的。我们分析了一下,觉得认可我们观点的伙伴,表达的方式是转发;不认可的人,也不会认真读文章,更倾向于直接在留言区声讨我们。与此相关的是,咱们播客组的丽丽转发清华学姐的文章后,有一位男性朋友来跟她对线。她在咱们志愿者群里说道「共情群体真的比较难,但是共情个体容易很多」,她也会对她的朋友更加耐心,记得「沟通有门槛的存在」。
其实不光是「男女对话」,女性群体内部的对话也需要推进。现在好像有一个风向,就是把女权主义运动理解为一个线性前进的事情,只要你有所反思或质疑,就是「还没矫枉,就说过正」,或者被打为「与蛆共情」和「平权仙子」。其实女权主义能够发展壮大,就在于它的批判性,不仅批判和反思外界,也不断地批判和反思自身。但这一点在社交媒体的言论制度下似乎很难实现。
互联网很像一块正在扩张的墨迹被丢进碎纸机里:我们面对之人的样貌被掩盖住了,而当我们仔细去看时,一条条短平快的信息,把「认真对话」这件事搅得稀碎。但我觉得聚焦于个体之间的对话,仍然是可行的。
关于立场和「结构性压迫」现在谈得比较多,对「关系」(relations)好像讲的比较少,仿佛它仅仅是属于「私人领域」的事情,不值一提。我想象作为一个男性,其实很难抽象地理解自己是「结构性压迫」中的「压迫者」,他可能会觉得我也诚实工作,不违法乱纪,怎么就「压迫」别人了?你说的「认真对话」,也许就能帮助对话双方(男性与女性也好,女权主义者和家庭主妇也好)意识到:哦,原来ta是处于这样的关系中(成长经历,家庭关系,工作,爱情,友谊等等等等),ta当时的感受是这样的,ta其实与我有很多相似之处,ta与我的差异也不是那么不可理解。重点是,这些差异是通过什么机制形成和强化的,这其中是否有不平等的因素?我很喜欢我的导师、女权主义学者 Juan Velasquezde 的一句话:当我们迈出同温层的玻璃罩子,看见和理解差异的时候,我们才能看到人与人是如何连接在一起的。
一味追求热度和流量的信息产出方式,可能也与你前面说的「经济发展视角」有关,它与这种对话需求的条件是不相符的。因此,我们需要一种女权主义的沟通和知识生产方式,把差异视为沟通的起点而不是终点,这也是作为女权主义行动者和组织需要反思和为之努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