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炮」是可以通往女性赋权的道路吗?
我们通常认为,「约炮」一词由西方语境中的「Hookup」翻译而来,指那些以解决性需求为主要目的的社交行为。2012年的一项研究表明,60%-80%的美国大学生曾发生过约炮行为[1]。约炮和恋爱一样,似乎成为了许多美国大学生从青少年过渡到成人阶段的探索方式。
虽然约炮这一行为自古有之,但很可能是随着国内约会软件的兴起,它才作为一种能被命名的、甚至能被公然讨论的现象,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
匿名的网络空间为约炮提供了伺机之地,但也隐藏着相当高的风险。在这篇文章中,我们将讨论国内语境下的约炮实践具有怎样的「亚洲特色」、男性凝视、性别歧视和暴力如何在隐秘领域蔓延,以及约炮是否代表性自由、又是否能为个体赋权。以下是后生价值团队另水、ZX、小张三位伙伴的对谈节选。
撰写 | ZX、另水、小张
编辑 | 点啊、陆召袂、野山
排版 | 白粥
01.
约炮被污名化了吗?另水:我觉得约炮不是被污名,而是单纯地不被理解或接受。我印象中污名的意思,是指公众广泛曲解某一件事原本正当的含义。但对于约炮,我觉得不是人们曲解了它带来的正向或者积极结果,比如个人寻求身体接触的需求,而是哪怕你跟人说通了「约炮为何」,很多人依然会甩甩头说「这个不好」、「不道德」。所以围绕约炮的争议,与其说是它被公众污名,我觉得更有可能是,当前社会仍然无法宽容地对待约炮这一类性行为。
ZX:我觉得污名化的通常表现为贴标签,使其道德形象受损、「丢脸」。比如,约炮的人会被认为不道德,男生被认为很「随便」、「海王」,女生会被认为「不检点、不矜持、不自爱」。约炮仍是一种地下行为,就连我所在的国外某所大学,中国留学生圈子也忌讳约炮公开化。同时,这方面的八卦也很多,一旦有个男生桃色花边多,就会被冠上海王的名号,并不管他是约过多个性伴侣,还是勾搭女生、到处骗炮。女生约炮就更加隐秘了,基本不会被其他人知晓。
另水:这个例子很有意思的一点在于,女生出去约炮会被贴上更多负面标签,比如常见的「婊子」、「公交车」;但对男生的道德审判一贯是较轻的。说一个男孩子「随便」,我甚至觉得不算是贬损。
ZX:是的,对性的双重标准在约炮中十分常见。「随便」在一些女生、尤其是性经验较少的女生看来是「不靠谱」。但在男性聚会的场合,「和很多女人睡过」会转化成他的社会资本。而女生约炮的话,则可能会受到全方面的荡妇羞辱。女性通常被分为圣女和荡妇两个集团,约炮的女生就属于是荡妇、是不受控制的。女性之间也常会围绕男性形成对立,比如用「别把我当做那种很随便的女生」,来赤裸裸地歧视某些女性。总之「男人的好色被肯定,而女人则以对性的无知纯洁为善」在当代社会依旧流行[2]。
小张:我赞同另水描述的「哪怕你跟人说通了“约炮为何”,很多人依然会甩甩头说“这个不好”、“不道德”」这种观察,我也认为至少在约炮这个议题上,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其进行好与不好的二元价值判断,仍然是一种占主流的社会习惯。如果沿着为什么认为约炮是不道德的方向进一步追问,至少在网络空间中就不难看到诸如「因为约炮就是滥交」、「约炮会得病」的高频、高赞回应。但如果真像搞清楚什么是「区块链」和「5G」一样去求索到底什么是「约炮」的话,怎么会这么武断地将「约炮」与「滥交」这两个不同概念等同呢?又怎么会将「不安全性行为」导致的生理疾病直接视为约炮的结果?类似的对约炮的曲解也体现在,相当大一部分群体在一些网络情感空间中表达了ta们对现有伴侣既往约炮史的介意、拒斥,和对未来伴侣干净性史的期待和要求,「以前约没约过」这个问题的严峻性就直接比肩「有无房车」。
02.
约炮的人能区分性和感情吗?
ZX:
我觉得在西方语境中,不管是约会还是「no string attached(无附加条件)」的性伴侣关系,「hook up」、即发生性关系都是其中的重要要素:如果双方想继续发展感情,则继续约会;如果想发展成固定的性伴侣,即「固炮」,最好就得说清楚「目前不想要稳定的关系」。两者都是一种选择,看当下自己更适合、更想要哪一种。但在中文语境里,好像在约之前就规定了性爱分离。台湾有个词叫「晕船」,即本来只是约炮结果却爱上了炮友,这就事先假设了一个人不会爱上自己的炮友。
小张: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就我迄今的观察,还蛮五花八门。最直接的回答是「我就是喜欢性」,性跟喝水、吃饭一样,是稀松平常的事,约炮就跟去超市买水、去餐厅吃饭一样,是一种自我满足的行为与拣选的过程;也有比较常规思维的,认为约炮也可以是供个体精准择偶的工具——如果对稳定浪漫关系中的性有期待的话,约炮或许是个体很难绕过的一步吧?「婚前验货」这类的闺蜜夜话也流行很久了。也有分手后特难过,通过「约炮」进行报复性性爱(rebound sex)以填补心理创伤、转移注意力,还有单纯对性好奇,当下又并无缔结稳定情感关系意愿的……在我看来,个体结合自身需求而去「约炮」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更需要、更值得求解的是,人们到底为什么不约炮呢?
另水:
就我个人而言,好像对亲密接触的需求并不是「以快感为中心」的。比起「爽」,我更喜欢和另一个人发生不那么瞬时的连接。
也可能是我个人视角的局限与偏见,我甚至觉得性和感情分离是某一种都市传说(a metrosexual tale),诞生于越来越注重「效率」、「以目的为思考方式」、「感情误事」的现代社会。
至于一些所谓的「女生更容易爱上男生」论调,我会倾向认为这是男性的「情绪机制」在当代被阉割的另一种说法。甚至,有一位朋友曾向我吐槽,她发生过关系的一位男性朋友,跟她因为是类似于「约炮」的非正式关系,做爱过程中毫无问题,但面对自己真正喜欢并且熟知自己脆弱面的女朋友,他就无法正常勃起。
我在国外时也遇到过ZX和小张说的,「约炮如购物、是一种自我满足和自我拣选」的人。但中西方对「爱情」、「性」、「罗曼蒂克」等等概念的解释,可能分别有自己的历史路径。一些学者研究国内约炮现状时常运用外国的情形作为对比,我会觉得他们潜意识里假设了「国外更先进、更开放」。
我也不觉得约炮是现代才出现的情况。如果有上帝视角,一定能发现古代男女仅仅出于性需求发生关系的事例,只是到了全球化的今天,各国语言相交叉,我们才有了「约炮」这个词去指认出这种现象。
03.约炮文化和app在国内的关系是什么?
▲《东宫西宫》拍摄于1989年,改编自王小波的同志小说《柔情似水》。片名《东宫西宫》取自于北京的两个公园:东单公园和中山公园。这两个公园位于故宫的东西两侧,曾是北京著名的同志据点。
另水:
我觉得不同人使用app的方式,也蛮能反映社会大众如何与「约炮」这一行为相自洽。这里我想到的人群是那些在资料中不屑于标注自己「约炮目的」的直男,但配对完成后却时不时把话题往性的方向引导——或者更试探性地,先问一句「你注册探探/tinder为了什么」——好像有点怯于直面自己的欲望,需要对方的回应或者配合才方便展露想法,这种姿态也反应出大家对约炮仍然有着一种「好像不太能明目张胆进行」的感觉。
与此相反的则是那种看都不看全部右滑、每配对一个直接抛问「约吗」的直男,他们抱有的可能是「每被拒绝100次总会成功一次」的逻辑。类似这样的交友过程,出发点好像都是「以自我为中心」。
04.当代人的「约炮礼仪」应该是怎么样的呢?
小张:哈哈,ZX对约炮直男的观察与描述好有画面感,我完全赞同。不敢代表当代人发表观点,我只能说,在我眼中,约炮与其他形式的人际关系相比没什么特别区别。所以我看重的处理人际关系的一般性原则「相互尊重」、「坦诚沟通」、「不自私」,我觉得也能适用于到约炮关系上:互相尊重彼此的意愿(一夜情还是长期关系/是否要迈向感情),坦诚交流自己的偏好与需求(除毛与否/哪种体位最令自己舒适),照顾对方的感受、不只图自己享受(这点主要是针对直男:别当老想着让人口的废物!!自己琢磨琢磨如何把女孩口到阴蒂高潮好不好??)。另外我长久的耳闻所见告诉我,以直女们为代表的很多「被插入方」,在约炮时都过于讲究所谓「礼仪」——直男往床上一躺暗示要你口他时,你如果根本不想这么做,你可以直接说「不」的!
05.大家如何看待约炮过程中可能遭遇的性别暴力或性别歧视呢?
另水:我甚至不觉得女生是「被服务的」。约炮中常见的男生过于注重插入式行为、以自己的身体节奏为中心、不顾女生身体反应急于插入等等现象都不算少见。所以我觉得异性恋的约炮中,男生被服务是更常见的情况。也因为男性占主导权、有被服务的优势,他对约炮对象施加的暴力行为很可能是自己也意识不到的。他只会觉得是「正常的约炮」、「自己爽就好了」。总体而言,我觉得女生所面临的交友风险确实比男生大很多。我也认为我们对「约炮暴力」的定义可以在时间范围上拉得更广一些:不仅仅是约炮过程中可能遭遇的不适,还包括被偷拍、被传上网络、或者在一些私人群里被交易,甚至约炮前便已经奠定的「女生要更加小心」的社会安全环境,都在隐隐地构筑暴力的发生。
ZX:所以找炮友时,对方有服务意识这一点很重要,我觉得这是约炮的基本前提。双方同意进行性行为,是为了双方的性愉悦,而不是男性发泄性欲或展现男子气概的途径。但有服务意识还不够,女生遭遇的性别歧视、男性凝视是更常见的。比如女性身体被性化、被观看,物化的「审美」也时刻隐藏在性行为前后的方方面面。
小张:我想到的所谓「约炮中的性别暴力」可能就是性行为过程中出现了违背「知情同意」原则的行为。比如在当事人明显感到氛围不对提出要离开时,被其他当事方拒绝,随后发生胁迫、强奸、殴打等仅满足个人意志而忽略对方感受的一系列行为。或许我们可以从异性恋中心视角的探讨中稍微抽离。当性少数人士在性行为中处于消极地位的「被插入方」,如美剧《亢奋(Euphoria)》中的跨性别女性Jules,英剧《我可以毁掉你(I May Destroy You)》中的男同Kwame,ta们在各自的约炮经历中所遭受的性别暴力,不见得比顺性别直女的少。同时,在恐同的社会文化中,性少数群体很可能会遭遇更多来自约炮对象的复合性暴力。
▲HBO剧集《亢奋》中的跨性别女性Jules(左),其扮演者Hunter Schafer本身也是一名跨性别女性。
我也赞同另水提到的约炮暴力的延时性问题。无论是顺性别直女们还是性少数群体,作为社会边缘性人群,你在约炮前的调情阶段可能会遭遇隔着屏幕的性别歧视和语言暴力,赶赴约炮场地时由于担心自身安危而产生精神焦虑;约炮过程中你发现自己身体被使用、被用来提供快乐,或者被约炮对象凝视与羞辱;约炮后女性又担心被人知道后遭受荡妇羞辱,而遭遇中途摘套、偷拍等强奸文化常见表现形式后,还要处理避孕、生殖检查等新的麻烦事。无论怎么看来,当下的约炮文化都对「非第一性」的我们更不友好。
06.约炮能实现个体的赋权吗?
小张:
虽然当下整体约炮环境对活跃其中的约一半人群相当不友好,但我丝毫不怀疑存在约炮可以赋权个体的可能。
在中国,约炮至少能够在婚前守贞、以生殖为目的的婚内性行为之外,开辟一条摆脱主流异性恋性行为模式的第三条道路。它的非义务性,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赋予当事人挣脱主流性保守文化的个体自由。
与此同时,偶遇优质的约炮对象后进行的约炮实践,也能为个体带来除了愉悦外的别样认知,比如什么样的前戏与体位可以让自己更享受,比如我可不可以做到性爱分离、什么样的亲密关系模式才是更适合我的——我们从一无所知到有意识地进行行动与调整——至少只就约炮而言,理想的具体实践可以为个体带来这种经验和知识性的赋权。
进一步举例,如果整个社会不断告诉你异性恋才是正常的,但你却对这个身份感到说不出的不适,此时你或许可以通过约炮进行具体的性实践,也许可以最终发现真正的自己,打破这种「强迫型异性恋取向(compulsory heterosexuality)」的束缚。
另水:
我可以提供一个比较个人的视角:我觉得主流文化,尤其是色情文化会把直男描绘成「无时无刻都想要、并且可以做爱」的形象。我理解在性别不平等的历史中,女性从「被禁止享受性」到「掌握身体自主权」,约炮在这一过程中有一个正向作用。但作为一直以来踩着性别红利的男性,我曾经遇到过这样一种情况:我和约会对象聊得非常来,但当她发现我不想约炮时,虽然没有明说,但我感觉到了一种「我都愿意和你上床了你还不直接接受?」的氛围。我那天到后来也想,反正都出来了要不就开个房。但最后还是觉得这样有点奇怪,感觉我在硬撑着一种不属于我的「男性气质」。
约炮对个人的赋权有很多形式,我现在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做出自己的选择,无论是接受还是拒绝、约或者不约,在交往过程中建立自己舒适的边界,自然就能收获到舒适的结果。
ZX:
我个人女权主义的自我革命基于性自由的前提,性别意识也在性爱分离的性行为体验中萌芽。每一次见人都是性别展演(gender performative)的机会,我可以决定这次要展现什么样的性别气质。通常来说,床上活动会更加强化性别刻板印象,男性强调主动性、活好,女性强调性魅力、要在床上够撩,但这些性别规范好像挺容易在「约多了」之后被打破。
对于女生而言,掌握更多的性经验也许意味着掌握更多选择,可以等待男生主动,也可以自己主动,可以探索性欢愉,也可以主动识别大男子主义、撩妹套路和PUA。像是一个过渡仪式,走出自己的舒适区,同自己从小到大身处的性别文化割席,从日常性行为和交往行为中发现革命的潜能。
可以说,在约会这个过程中我完成了自身女权主义革命的第一步,即和以前的自己说再见,探索更加向往的身份认同。约会还让我思考性爱分离、casual relationship(非正式关系)、多元关系等是否适合自己,这些思考和女性自身的处境息息相关。不同的成长环境、社会环境、以及现代性对情感的重塑都使异性恋单偶制的爱情变得复杂缥缈。
我们今天讨论的不是约会软件上能不能约到真爱,而是能不能约到好的炮友,对此我也是存疑的。「约炮-性自由的探索-女性的赋权和解放」需要较为性别平等的平台和社会环境,如果性别弱势方处在一个鱼龙混杂的环境里、面临着许多不安全因素,要如何尝试?
我觉得在遇到一个素质过关的性伴侣之前要做好「在前线不断斗争」的准备:在性解放的时代,女性主义者必须坚持自己的性主体、性能动者的地位,才能在「性被某一性别特权化、通过道德施行性统治的社会」中斗争。和欧美约会软件的普及不同,更常见的国内约会环境的情况是,有一批人在所有约炮软件上活跃,只是在个人简介上有些微的差别,不用软件的人就什么软件都没有。这样一来,人们对于约炮和约会软件的评价就会更加两极化,大环境就可能更加约炮不友好。我期待的解决方案可能是市场上出现更多有竞争力的产品,各公司多招聘些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将约会软件无论是在性别意识还是操作上都更加优化,也许这也能算微小的改变吧。
参考资料:
[1]Garcia JR, Reiber C, Massey SG, Merriwether AM. Sexual Hookup Culture: A Review. Review of General Psychology. 2012;16(2):161-176. doi:10.1037/a0027911
[2]上野千鹤子《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
[3] Chan, L. S. (2018). Liberating or disciplining? A technofeminist analysis of the use of dating apps among women in urban China. Communication Culture & Critique, 11(2), 298-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