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生吃》的独特恐怖美学与其蕴含的极权反思

王写写 论戏书影 2024-02-10

《生吃》是我从去年便开始期待的电影,一个多月前看完了第一遍,惊喜之余也略有遗憾。前阵子又重新看了第二遍,因为总觉得这部作品中还能挖掘出点东西来。


一般的恐怖电影,我是很少想看第二遍的。大多是因为极其保守的套路化叙事,食之无味,惹人生厌。尤其近几年的恐怖电影,粗制滥造之余还有了些自嘲的成分,似乎创作者自己都产生了某种自暴自弃的快感。每年优秀恐怖作品的数量,不及全年恐怖电影产出的1%。这也许才是最恐怖的事情。



恐怖电影面临青黄不接的境地。我们恐怕很难再看到《驱魔人》、《闪灵》这样伟大的经典面世了。进入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恐怖电影早已沦为烂片重灾区。在IMDB和国内的豆瓣等平台,恐怖电影评分上6分,就已经算值得一看了,上7分的,简直就是神作级别了。然而,本世纪的恐怖佳作少之又少,我最近能记起的值得重温的作品,也就是2013年温子仁的《招魂》了,再往前,还是他的《电锯惊魂》。温子仁的恐怖电影魅力非凡,一大原因就是他抓住了恐怖片最核心的魅力——邪恶——并将它发扬光大。


与《生吃》一样,去年罗泓轸导演的《哭声》也是我翘首期盼的作品,但观感却不如预期。这是一部很有争议的作品。我很难说《哭声》不好,它的镜头、叙事、表演和对氛围的营造都极其出色,代表了本世纪最先进的创作水准。但它在悬念的处理上可谓败笔连连,刻意的误导和模棱两可的解答,冲散了它对“宗教冲突”这一主题的犀利表达。它本不该如此故弄玄虚,这种手法不仅与影片的主旨不符,也并不能给影片提供有效的多义性解读,反而会令观众迷惑,进而产生歧义。



说回《生吃》,这是由名不见经传的女导演茱莉亚·杜克诺创作的恐怖作品。女导演擅长拍恐怖片的极少,然而茱莉亚的这部电影,拥有难以令人忽视的惊艳感。表面上看,《生吃》讲述的是一名素食主义少女,如何受到外界刺激,激发了内心的食人本性,进而与之挣扎的故事。但在这部影片的背后,有大量值得探讨的,关于恐怖电影的美学特征,以及本片更深层次的命题:对极权的反思,或者更明确地说,反乌托邦。


在谈论《生吃》所代表的美学之前,我们要知道,国内对恐怖电影的研究是非常落后的。相关论文不到百篇,著作更是非常少见。实际上,国外对恐怖电影的研究,也是近几年才有起色。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学术界并未把恐怖美学作为电影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去重视。即便到现在,一些资历很深的电影学者也并不认为恐怖电影有什么研究价值。



然而,我们不应该否认,恐怖电影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类型,几乎是与电影艺术一同出现的。1910年,爱迪生便把吸血鬼的故事搬上了银幕,十年后,恐怖片《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成为了讨论德国表现主义时无法绕过的作品。1925年,美国恐怖片《歌剧院里的幽灵》轰动一时。1931年,托德·布朗宁的《德古拉》和詹姆斯·惠尔的《弗兰肯斯坦》名垂影史。随后,狼人、吸血鬼及各种怪物充斥在银幕上,东方的妖魔鬼怪也开始在观众面前肆虐。直到1960年希区柯克的《惊魂记》,将恐怖电影的含义拓展到了新的维度。


《不列颠百科全书》对恐怖片定义成“一种气氛阴森、题材可怖,通常包含一些暴力事件,立意使观众毛骨悚然的影片。”从60年代现代电影开始形成规模以来,恐怖片的发展经历了一段极其辉煌的时刻。当时无论是B级电影,还是A级制作,我们都能看到许多比较出色的恐怖电影作品问世。因为恐怖题材往往伴随着惊悚元素,所以诸如开启大片时代的《大白鲨》就是一部恐怖/惊悚佳作。《异形》系列更是成为划时代的经典。而像《猛鬼街》、《13号星期五》、《惊声尖叫》等B级或准B级电影,也形成了各自的亚文化圈。



恐怖电影的主题,通常都是表达着一种焦虑:对社会道德的焦虑,对工业技术的焦虑,对宗教信仰的焦虑,对人类在宇宙中孤独地位的焦虑(董丹萍《现代恐怖电影研究》)。因此,所有恐怖片的美学和观影快感都来自于情感,这正是恐怖片对比其他类型电影的特殊之处。基本上,绝大多数的类型片都是通过镜头语言、叙事手法、剧作元素等方式加以区分,但恐怖片之所以能单分成一类,则是以情感体验为基准的。恐怖片的美学着重体现在“恐怖感”这一方面,而恐怖感即是观众欣赏影片时,由表层至深层的情感体验和认知理解相互渗透的动态心理过程。


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看恐怖片就是为了体验“恐怖感”,这种感觉表面上是一次惊吓、一种惧怕,或者是画面呈现出来的“视觉虐待”,但深层次的根源,就是来自于焦虑。而这种焦虑最典型的产生诱因,就是人类对未知的恐惧。我们的视野有限,无法看到背后是否有威胁自己生命的存在;我们的听觉有限,无法侦测到静谧的森林深处有何种危险;我们的能力有限,在面对强大的邪恶时只能徒劳地抵抗。人类的局限性太多,无法预知未来会有什么厄运降临到头上。这些恰恰是恐怖电影所表达的东西。



《生吃》也是如此,它对未知的恐惧,体现在贾斯汀身体变化开始后的一系列变故。此时女主角吃肉的欲望开始生根发芽,但她却不能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她的身体出现过敏,精神恍惚,行为开始不受控制,这对贾斯汀来说都是无法预料的异变。杜可诺极具风格化的视听语言将这种变化过程描绘得令人颤栗:晃动的镜头,忽明忽暗的光影,逼人的音效令画面中的一切都显得异常不安。其中还不乏一段马在跑步机上奔跑的表现主义场景。


一般来讲,人们会将恐怖电影分为视觉恐怖和心理恐怖两种,第一种突出血腥的暴力事件,往往由杀人狂、有形的怪兽操控着故事的命运。第二种重点在于营造恐怖惊悚的氛围,场景更贴近生活,主角会遭遇到无法理解的超自然生物或灵异现象。但所有的恐怖片都会有一些黑暗、禁忌、变态的元素去挑战观众底线。《生吃》中,这个底线自然是啃食同类了。即便影片中有一些相当血腥的桥段,也有一些表现心理营造氛围的惊悚情节,我们也不能简单地将之归类为视觉恐怖或心理恐怖。它是两种模式的混合体,这也是本片较以往恐怖电影的独特之处。



要论《生吃》的吓人指数,在恐怖片中应该算倒数的。它对观众已经非常友好了,至少不会用突如其来的音效和剪辑来击打你的心脏。但整体的观影体验,一直都处在一种极端的诡异和压抑之中。影片没有什么灵异事件,也没有超自然力量和完全邪恶的杀人恶魔。其中的焦虑都集中于女主角对自身变化的困惑,对欲望觉醒的恐惧。


贾斯汀的姐姐这个角色,在我看来其设置是有争议的。在故事结构中,她是必不可少的一个引导者的角色,但她对本片的类型深度是一种伤害,冲淡了许多恐怖感。因为姐姐亚力克夏的存在,贾斯汀相当于有了一个同类和搭档,虽然俩人起了不少冲突,但至少贾斯汀不再显得那么孤独了,也就削弱了观众的移情动机。这种角色设置也让吃手指那段戏不再显得那么惊世骇俗。但我们依旧能从姐姐身上看到拥抱欲望的代价,即一种抛弃理性,解放兽性的过程。



多数恐怖片遵循着螺旋叙事,比如主题与《生吃》有一些重合的《魔女嘉莉》。许多恐怖片也遵循着“三一律”,比如那些发生在某个晚上某座鬼屋里的血腥事件。之所以采取这些叙事结构,是因为这种结构能很好地展现理性与非理性的对抗,揭示人物的生活是如何从井井有条变成混沌无序的状态的。自然,这样的叙事结构很容易产生意识形态性的效果,而性别政治就是其中一种典型的意识形态。


大多数恐怖电影,女性角色的地位相比其他类型片中,要重要的多得多。让我们一个月睡不着觉的永远是贞子、伽椰子、甚至聂小倩这样的女鬼形象,几乎没有男鬼能给我们留下深刻的恐怖印象。同时,萦绕在我们耳畔的总有女性的高分贝尖叫,这种尖叫一度也成为了恐怖片的保留节目。所以,一些解构主义的精神分析批评声称:恐怖电影丑化、贬低了女性。一些观点认为,恐怖是以女性性别对于父权的畏惧为基础的。女性无论被刻画为鬼怪,还是受害者,其对立面都是父权、男权为代表的社会。因此,她们或破坏社会秩序和道德底线,或被男权操控的冷酷暴力而残忍吞噬。



然而《生吃》中的女性,相较传统的恐怖片显得更加生动复杂,以贾斯汀来说,从正常的社会道德秩序来看,她即是一个怪物,也是一名受害者。她的姐姐其实也是如此。这让本片的立意跳脱出了父权制的恐怖主题,也不再仅仅看上去是一部由男性生产和消费的作品(几乎所有恐怖片都是男性为主导拍摄,再由男性主导消费的)。因此,《生吃》中的男女关系也不再是俄狄浦斯式的情结,就拿贾斯汀的男同性恋室友来说,即便有着性取向这一借口,但两人还是发生了关系。若将《生吃》看做一部校园恐怖电影,那么这段情节就是典型的青春片描写青少年迷茫和成长的惯用伎俩。但在本片的恐怖因子下,它表达出了更多恐怖电影中关于性别政治演变的含义。


然而,对一些说《生吃》是女权主义电影的论调,我表示很难赞同。《生吃》中女性由约束成长为“自由人格”的基础,是建立在女性角色的异化之上的,而且贾斯汀和亚力克夏以“自在的女性”形象登场时,无论是对周遭同学的侵犯,还是炮制车祸摄取食物的行为,都在表明她们是失格的状态。更难以往女权上套用的,是影片结尾父亲亮明伤疤的惊悚桥段。这不仅证明了父亲作为男人的牺牲,同时也赞扬了片中女性角色主动约束自己人格(欲望)的行为。



基于以上的主题表达,以及杜可诺非常犀利的镜头和色彩,本片可谓给恐怖电影这一类型带来了一套非常独特的美学体系。当然,影片的叙事仍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包括高开低走的节奏,以及故事格局的塌缩,都会给人的观影体验造成损失,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但我之所以仍然极力肯定本片,不仅是因为其独特的人物塑造,同时也是由于其高级的恐怖感设置。如果抛开女主角们的个体的异变所营造的恐怖感,《生吃》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恐惧元素,即对威权体制的焦虑。


荣格在《集体无意识的原型》中指出:“或多或少的表层无意识无疑含有个人特性,我把它称为‘个人无意识’。但这种个人无意识有赖于更深的一层,它并非来源于个人经验,并非从后天中获得,而是先天地存在的,我把这更深的一层定名为‘集体无意识’。”


恐怖片本身就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体现。一切的恐惧因焦虑产生,而这正是源于人们的潜意识。荣格还认为,“集体无意识”是一种“普适性的,在所有人身上别无二致,并因此构成具有超个人性的共同心理基础。”《生吃》最出色的地方,不仅以作品本身将这种“集体无意识”带来的恐怖魅力发扬光大,同时还将其渗透进作品文本中,成为影片不可或缺的一大命题。



观看本片的前五十分钟,频频让我想起欧格斯·兰斯莫斯的《狗牙》和《龙虾》——两部典型的反乌托邦电影。《生吃》的前半段也是将这种寓言性质的手法展现得淋漓尽致,这种极权特质在本片中被称为“菜鸟入学仪式”。


这是为期一周的入学仪式,也是改变女主角的人生,并给周围带来连连悲剧的入学仪式。当贾斯汀告别父母入学之后,当天夜里就被一帮蒙面的高年级生抄了宿舍,并被强迫带到操场,连外衣都没时间穿。而后他们必须以畜生爬行的方式穿过阴暗逼仄的楼道,但迎接他们的不是残酷的刑罚和机械的洗脑,而是让大家都开怀放纵的深夜派对。随后的几天,还有泼血、吃生肉、穿制服等环节。其中,镜头展现了一系列仪式感极强的场景,空荡荡的操场,孤零零的教学楼,昏暗的过道以及苍白冷硬的墙壁,一切都显得相当诡异和压抑。似乎所有的宏观场景都充满了森严的威权气息,显得机械,阴冷,死气沉沉。



女主角的食欲觉醒,也正是在入学仪式这一阶段被强行激发的。这不得不让人联想极权制度下对人格的压榨和扭曲。但《生吃》中的学校又不是《一九八四》里的大洋国那么极端的教条式压抑,更接近科技发达,物质丰富的《美丽新世界》。总之,这所兽医学校明显带有乌托邦的特点。


以及,对荒谬的入学仪式,所有人,包括老师、高年级生和新生的态度,似乎都认为只是一次畅快的娱乐而已,忽略了其中为了娱乐而实行的体制化威权手段。这似乎印证了荣格的“集体无意识”,并能轻易地在“个体无意识”的层面带来不寒而栗的感觉。也许,相比女主角的异化,这个强行释放她天性的威权氛围,看起来似乎更加可怖。从这一点来说,《生吃》中还有一层对极权的反思,对威权体制焦虑的深刻命题。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生吃》的独特恐怖美学与其蕴含的极权反思

王写写 论戏书影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