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木心的人,一定也爱艺术
旧文,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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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纪录片《逆流寻梦》,抑或BBC的《文明》,西方人的视角似乎都喜欢将木心看作一位坚守艺术理想,用艺术抵抗专制与暴政,捍卫人性尊严、灵魂自由的艺术家。这固然也很是可贵,但加之于木心,格局却未免太小了,也过于肤浅。这只能是表现木心的一个维度,而非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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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的书,对的人看了会很喜欢,不对的人怎么看也隔一层。
读者与作者之间,一定是精神气质有相似之处,心意相通,才能产生共鸣。如果精神血脉不相通,自然无感。所以,有的人对木心一见倾心,有的人则怎么也喜欢不来。
在我看来,木心像一片大海,浩瀚而精深,能从中看见什么样的风景,取决于读者自身的才识经验性情,所以陈丹青才说,当你阅读木心,你也是在阅读自己(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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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说自己写得最好的是诗。而我以为,他就是一位天生的诗人,随口而出的话都是诗。
总体感觉,木心的诗很是朴素,自然,在气息上与《诗经》、陶诗相通,而且充满形而上的哲思,诗与思浑然一体。他形容陶诗,好像没什么意思,又有点什么意思,淡淡的,非常朴素。他的诗也这样,写得云淡风轻,又意味深远。
有些人说木心的诗不像诗歌,像是分行的散文。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木心诗歌大多没有明显的节奏感吧。他的诗歌,许多是散文化的,韵律很淡,缓缓的,似有若无的样子。但在心里默念,却自有一种音乐性。所以木心说他的诗不是用来读的。——适合朗读的诗歌通常节奏都比较明快,像北岛那样的,语调铿锵,音乐感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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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慢》之于木心,正如《静夜思》之于李白。这首并非木心最好的诗歌,但可能是他流传最广的作品。这首诗是诗人对昨日世界的印象,有一种怀旧的、宁静的味道。诗中的意象很美,充满画面感;语言则几乎都是口语,明白如话。口语容易流于粗糙浅白,但木心诗歌中的口语,却极典雅,朴素得很精致,或者说精致得很朴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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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美,朴素,美与智的和谐,可谓希腊风格。亦木心之风格。木心之诗文即对《诗经》、古希腊的回归。
木心的唯美与朴素,是朴素地唯美,或曰唯美地朴素。比如有人问他“什么是通灵”,他回答说:“窗外的鸟叫了,嘿!我觉得很好听,这就是通灵。”这样的言说,就是又唯美又朴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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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有徘句:“昨夜有人送我归来,前面的持火把,后面的吹笛。”写得很诗意,其实是苦中取乐。实际情形是,他当时坐在囚车里,正被人押回牢房。
木心说他当时就想像自己是苏格拉底,因为他们的罪名是一样的:不敬本邦的神,毒害青年的思想。
木心没有诉苦,而是用诗情将这些苦难在心中化解开了,将那样的生命体验升华成一种诗境。他是那种能够把生活中的各种事情都升华成诗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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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的俳句其实是极浓缩的诗。
俳句有特定格式,如三句十七字(首句五字、中句七字、尾句五字),须含季语(代表季节的词语)等等。以此看,木心的俳句似乎并不是严格的俳句,不过是取俳句之名罢了。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本质。
木心俳句的本质是什么?是诗,极简之诗。在这一点上,木心俳句与日本俳句是相通的(日俳实质即一种短诗)。再者,既然已经是诗,是不是俳句,名之俳句抑或名之雪句、风语又有何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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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的书写全然是诗与哲学的意味,好像和一般人的生活没什么关系,因此有的人便觉得他的文字太远离现实,不接“地气”,甚至认为他很冷漠,没有人间味。
对此,我的看法是,不接“地气”是真的,冷漠与否就见仁见智了。在我看来,木心一片赤子之心,其刻薄、优雅,都是可亲可爱的。他的文字好像总能触及你的内心,使你为之感动。他带给读者的,是灵魂的共鸣与对话,是更能触及生命本真的审美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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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木心的推广,好,坏,种种,都与木心本人无关。推广,是俗事。既然要做俗事,有时候就不得不随俗,所以陈丹青很难像木心那样清高。他推广木心,是将所有的俗事都一己担了下来,以使木心不被埋没。若为自己,我想许多事陈丹青是决不肯做的。
我乐意看见越来越多的人阅读木心。但无论有多少人读木心的书,他的读者还是不多的,不可能多。木心是只能被少数人理解的诗人,大众化传播之后,必然产生大量误解,各种无知的谩骂和轻浮的喜欢也就随之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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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说但丁真好,又是艺术,又是象徵。他自己其实也是如此。他身上仿佛具有一种艺术的象征性,与美共依存。许多人因爱艺术而爱他。其中有些读者更是对他怀有一种近乎虔诚的热爱。那样的热爱,一般人或许是难以理解的,甚至会觉得不可思议。我有时也觉得那样的热情确实有点超乎寻常,说是犹如门徒对耶稣的爱也不为过。但我理解他们,我知道他们是因为遇到一个美好的灵魂,而为之欣喜、共鸣,乃至亲之、慕之。我也知道他们之所以热爱木心,其实是出于对美和艺术的热爱。
木心曾说,爱他的人,一定也爱艺术。是的,是这样的。在我心目中,木心先生就是美,就是艺术。我爱他就像爱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只要想到世界上有他这样的人,我就感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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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在年轻的时候也追求文学追求艺术,但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就渐渐开始动摇,最终完全放弃了艺术,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很少有人能做到像木心那样,那么彻底地坚持了一生。
艺术广大已极,足可占有一个人。——木心用一生践行了这句话。他将整个人生献给了艺术,甚至把自己也变成了艺术。像这样的一生,我想没几个人受得了。扪心自问,我也做不到,一是不敢牺牲那么多,二是没有木心那样的天才,所以也没有他那样决绝的自信与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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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和鲁迅,确有一部分是相通的,但更多但是不同之处。木心的性格是哈姆雷特的,鲁迅身上则有一些唐吉诃德式的东西。此外,木心有唯美、务虚、彼岸性的一面,鲁迅则更关注现实,所以在喜欢鲁迅的人看来,木心的诗文可能会显得太空灵、太唯美、太象牙塔了。
不讳的讲,鲁迅和木心不在一个层面上,鲁迅就像一只豹子,是在山野中奔跑的,木心则更像天鹅,是在天空中飞翔的。精神气质上,我以为陈丹青与鲁迅更为接近,所以陈丹青懂鲁迅,谈鲁迅谈得特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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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回忆录》不是一部学术著作,其价值不是学术性的,而是美学和智性的。木心是那种天生的艺术家:是纯乎创造艺术的,要他做事做着做着就做成艺术。他讲课就讲成了艺术。
如果将《文学回忆录》当成正儿八经的学术著作,它的确有许多“毛病”:考据不严啦,逻辑太跳啦,缺少论证啦,诸如此类的。但如果把它当成艺术作品看,这些就都不成问题。
把木心当成学者来看,是对他的误解。其实,木心就是一位诗人、艺术家,是他口中所说的飞翔的伊卡洛斯。他不是以学者、评论家的角度讲文学史,而是以诗人的身份、自身的经验在谈文学、艺术。
《文学回忆录》的好不在所谓的文学史知识,而是那些像珍珠一样散落各处的三言两语的木心的见识。这些见识通透,漂亮,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它不提供标准答案,但充满绝妙的个人观点。关于文学艺术,最有价值的岂非从来都是个人观点,而非标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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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将读者看得很高,甚至假设读者和他一样聪慧,一点就透。面对这样读者,自然无须多语。所以他讲一个问题,往往是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甚至蜻蜓点水的一句话,点到即止,很少把话说破,也很少对自己的观点进行解释。在讲文学课的时候,木心面对的是学生,所以谈得比较详细一些,许多在文章中没有明说的内容都讲了出来。但是总体而言,他的讲学依然延续了那种轻轻点破的风格,是点拨式的,而非循序渐进的教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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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说,老子语言直白,但又含蓄;直白,容易粗浅,含蓄,就晦涩了,而老子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再想想,无限深意。我以为,木心的文字也是这样的,具有多层含义,浅读可以读出一种意思,深度又可以读出另一重意思。
木心的文字同时具有诗与哲学的特性,在别人很难做到的美与智、诗与思的融合,他几乎自然而然地做到了。这是一种天才的能力,而这种能力大抵来自他的诗性思维。
什么是诗性思维?总结一下:第一,它是超越逻辑的,呈空间而非线性特征;第二,它很大程度上是直觉、体悟式的;第三,它具有一种诗化的美感。所以,或许可以简单地说,诗性思维是一种直觉加诗化的思维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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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逻辑思维是在平面上的行走,诗性思维就是空间式的飞翔。因为诗性思维的特性,木心的写作和讲学,严格来说,都很少有那种逻辑严密且详细的分析和论述。在判断一个问题的时候,逻辑思维的方式通常是因为这样所以那样,从A到B再到C地循序渐进,逐步逐步地得出结论。而木心的思维方式是跳跃的、直觉的,常常是直接从A到D,一下洞见本质。
因此,他的表述有时会显得逻辑不够严谨(尤其是在讲学的时候),中间的因与果的层层关系,许多被省略了。诗歌和短句自不必说,即便长篇的散文,也常常如此,比如那篇意识流散文《哥伦比亚的倒影》,思维就很跳跃,A与D之间的B与C的内容,木心常常省略了没有明说。如果要像学术性写作那样,为了逻辑上的严密,而将所有内容都一一讲清楚,这篇文章可能得写成一本书,那样就举重若重了,那是木心所不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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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有言:大艺术家总是非常思想的,大思想家总是非常艺术的。如果说尼采是后者,那么木心无疑就是前者。
木心文学之本体是诗,其中有哲学。但他是精于哲学而又跳出哲学的,他的诗文尽管充满形而上的沉思,用的却是文学的语言,诗性的表达,而非概念式逻辑式的哲学表述。所以哲学在其作品中就像一层远景,被淡化而又无处不在,如空气般隐含在字里行间。
木心的哲思具有诗的特性,灵感多于思考。所以他的文字感悟性强但边界模糊,加上很少论证,就缺少逻辑上的明确。但是否就美言不信呢,也未必,看如何取“信”而已。木心之哲学,思与诗浑然一体,是艺术中的哲学,不好以严格意义上的哲学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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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的画,我不懂,但是喜欢,不懂的直观的喜欢。我的直观的感觉是,他的画浩瀚又精微,其中仿佛有一种气韵在流动。
木心说,抽象画是无神论者造教堂。他的风景画,就是在造教堂。在他的那些画中没有人,没有动物,因为那是上帝的世界。
木心是无神论者,但他内心并不拒绝上帝,而他的风景画,感觉就是他内心深处的彼岸世界,那是神性的,而非人间的。在那里,他与上帝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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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时候,木心谈别人其实亦是在谈自己(不自觉的),比如他谈老子的语言,谈但丁的象征性,又比如以下这段:“他的琴声一起,空气清新,万象透明,他与残暴卑污正相反,肖邦至今还是异乎寻常者中异乎寻常者。”——别人讲他,总不及他自己讲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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