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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 ‖ 布考斯基与卡佛的见面

口红主义 口红诗歌 2022-04-23

本期诗人




于坚,1970年开始写作,持续四十年。出版书40多种。

  


莫兰迪的灰色

 

 

在莫兰迪的橱柜里有三只瓶子

无人能用它们饮水  灰的 灰的

还是灰的  灰烬的父亲 在博洛尼亚

一小学  教孩子们如何在黄昏

夹着画板  穿过灰色的天气回家

每次看到它们都是一个灰色时刻

当我们失去色彩沉入这模糊不清的时间

他在那里生活  瓶子底部是更多的灰

 

2020,6

 

 

 

 

 

在毛焰画室

 

 

毛焰说:

“我们朝向各自的反面”

是哪一面?

那一天在南京

他刚画完韩东

外面就要下雪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处理

一种貌似虚无的雾  

一个灰色的 有点发蓝的傢伙

肯定善良  他叫托马斯

这个名字让我猜测了很久

下半夜你会不会手脚冰凉

一间画室必有感冒药片

酒瓶和几双鞋子(都是皮鞋)

以及不期而至的狗  而镜子

安在冬天的反面  那里也是属于

冬天的  只是看不出冷和暖

 

 

 

 

 

一部意大利电影中的若干镜头

 

 

黑手党教父晚年住在

高山之巅  旧城堡  岩石  

荡妇  贞女  儿子  面包和

小教堂  下面是大海和沉底的船只

落下的太阳  老掉的鹰  干掉的

暗红色葡萄酒瓶  最杰出的风景  

与他的罪过   那些海洛因  重量相称    

上帝的安排  最高的事业都只关于美学

的深度  他坐在阴暗的石头后面

沧桑之脸因邪恶而迷人  酷

好电影总是有最肤浅的结局

一位警察在剧本的结尾

优雅地拔出汽车钥匙

开始剥着一个煮熟的鸡蛋

 

 



 

 


 

漫游

 

 

爬上那道红土坡  在辉煌的芒果园上面

一片旧高原突然展开  像秋天的机场那样辽阔

蔓草如刺  石砾黯然  似乎刚刚夷为平芜  

看不见推土机  尸体般孤独  仿佛这是我

擅自授权的保留地  我自己秘密统治着的荒凉  

垂着巨乳的女娲还在补天  我是第一个野兽  

唯一的野兽  最后的野兽

  

 

 

 

 

落叶在我脚下窃窃私语

   

             

在这个古老的城邦里

天才和有理想的人都已离开

狮子已经离开  剩下喝水的盲人

和柱手杖的大师  水井  旧窗   

厨娘  还有住在武成路的博尔赫斯  

还有那家小诊所  中药铺寂寞地等着号脉  

只有我还在故乡  那些越来越密集的

废墟中  ——就像闹市   包围着我

只有我还在那些模糊的街道上走

我无法离开  我的爱情在那棵柳树下

一个聋子又能逃去何处  那些秘密的声音

那些金子多么安静   落叶在我脚下窃窃私语

 

 

 

 

 

石狮

 

 

一块石头  被匠人雕成了狮子模样

虚构了它从不具备的威严 狰狞  

它的草原和猎物在史书中  或许就是那头

非洲狮子梦中的皇帝  它从不知道这一头的存在

没有麋鹿  象群  没有落日与黑夜  完成之地  

一个可以永远立足的未来  在大门口  它不会扑过来

不会撕咬脖子根  这种无能令人害怕  肉身缺席必诉诸

邪恶  这里没有狮子  守门人在传达室里看电视

它报告着新闻  它播着电视剧  它的插头是两根金属片

 

2020.5

 

 



 

 


 

野石榴

 

 

荒凉海岸有一丛野生石榴

被曝晒着  果实幽暗  紧凑如

一些石头 不像果园里的那样

个大而红亮  没人知道它们酸涩

还是甘甜  骚或者贞洁  没人想碰

这些根  树枝  尖刺  硬壳  莫名的

洞  落在表面的灰以及自以为是  

深藏不露的果实  沉默不语守护着它  

人们只关心大海  捕鱼或者不捕  看海

或者没看  没人会在大海边采撷石榴

也许疯子们会在他们头脑的医院里

将某种红色水晶一颗颗倒出来  

无人留意它们  除了植物学家  

他们也不太确定  他们没吃过  

只是解剖  研究并归类了它

它们献身在距大海只有几米的地方

沙滩上  此刻那里不会被海水淹没

那里只有一丛石榴和大海  没有别的

 

 2021,6

 



 

 

果园

 

 

成熟的果园令人欢喜  到处沉甸甸

到处鼓着  到处圆滚滚  到处丰满 

到处可爱  到处可握  暗红色的苹果树中

光辉的黄果树上  芒果和菠萝蜜的凸凹间  

疯狂的石榴树  大地的妻子们高耸乳头 

流着蜜 扮成忠贞的露  可用舌头 可动手

可调情 在水一方  与后皇嘉树兮  相望  

希伯来人说 这一句: “我是全能的

上帝”  全能(shaddai) 原文有

“奶子”的意思  他们牢记着古老的含义  

忘记了真理起源  那些收果子的人执行

抚摸  温存  只管摘取多汁的新妇 左手

满足于这一个 右手献给另一个  获得的

果实比到手的更多  更亲密  更实在  更

贴切 更放荡  妙不可言 他们是全能的 

 

 







尚蒂依

 

 

那一年我住在尚蒂依  距巴黎48公里

这个名字令人印象深刻  像是某种乌鸦

的叫声  盼望着离开或更黑暗  要乘火车  

一条短街  阳台上晾着亚麻布  电话铃和

炸鸡蛋的声音有时响起  鱼臭   报纸从

门缝塞进  谁的手在外头? 隔壁是一家

古玩店  再过去是咖啡馆  卖面包的 鞋匠的

小屋  卷帘门  垃圾桶   “念我平居时  郁然

思妖姬“  (阮籍)花店总是有的  玻璃后面   

一位美妇人在算账  灰色的天空  教堂在某处

响  此刻  神甫必定在重温那本不会冷的书  

留学生李金佳在翻笔记本  神恩降临时  我

要走了  拖着箱子去车站  火车移动  风景

一场场后退  遗忘开始  某种力量总是令

一切浅尝辄止  深入意味着缠绵  复杂 多事  

麻烦不会结束  多年后有本书提到这个地方  

说是它以城堡  森林  沼泽  赛马场  古老的

窑口著名  “藏着许多故事” 那些烧出来的碗  

盘子和水罐也叫“尚蒂依” 质量更佳  价格

更昂贵  但易碎这点没有改变  我来过吗?

尚蒂依  如果没有  那段时间  当秋天在后院

一片片整理着落叶  斯人在何处?

 

2021,5

 

 

 

 

 

科恩

 

 

伟大的暧昧刚刚开始

拄着麦克风的火焰站在摇晃如秋水的女郎们一侧

就像一位因口吃而害羞的巫师  

西装笔挺嗓子发着炎的乌鸦  

它爱的是白色玛丽安和其它女子   

“我对那些有助于生存的事物感兴趣”

自由是低调的  压抑的  难听的  困难的  

枯竭的  上帝的临终之言  其音色如下  

喜马拉雅大殿未被信仰改造过的幽灵  

喉结下的密纹唱片涌出非法经文  

黑暗之痰在沙漠写着新的  哆嗦的签名  

思之步穿过野兽之围观  石头的布鲁斯  

遗失在去往故乡途中的圆号  

第九拍  小巷  水井  深渊之宅  裂纹  

祖母派苍老的蝙蝠带来神圣请求  回家吃饭吧  

小男孩  她喜欢在墓地里唠叨

怀着对死亡的好感  他遇到一个西班牙人

“我一无所知……但他教的那六个和弦  

那些节奏  成了我日后所有歌曲  音乐的基础”

“世界在台下听着  长老们停止了祈祷  稍后

我觉得我浑身已经湿透了  当推土机朝着每天鞠躬

我想成为这样的诅咒  这样的老吉他    

被一只手搁在吧台后面的空酒瓶旁

“经历着深深的疲惫……”  

一段呓语死于月夜  照亮黑暗

 

2020,12,30

引号内为科恩的话

 

 



 

 


 

一片落叶

 

 

说时迟 那时快 有片叶子跨了一步

脱离森林   在两棵乔木的峡谷中

掉下去了  步履婉转   仿佛穿着褪色绣鞋  

独一无二的一生  从未领导枯荣  也不为

“平庸之恶”辩解   就像门诊部那些排队的

齿轮  摆向左时也在摆向右  到一个窗口

去付费  即将混同于“满地秋色”  爱过吗  

在他人的夏天  哪一夜   在秘密中狂摇

火焰之舌  你是如胶似漆的?  秋天

浩浩荡荡   无边无际  无法无天  

这宏大之物   这“秋水时至”  并非概念  

看上去这一片就像一把刚刚转世的银勺子  

亮晶晶   盛着一汪清水   昨夜下雨  

 

 



 

布考斯基与卡佛的见面

 

 

从前在一间酒吧或另一间酒吧  地点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两个老家伙  布考茨基和雷蒙德﹒

卡弗   谈过一次   “自己就是最有趣的灵魂”   

都有毛茸茸的手和长舌妇那种舌头  虽然一再否认

说他们喜欢的是坐在角落里一支接一支地抽雪茄  

他们都知道女人喜欢什么  得到过她们的爱  虽然

短暂 但次数多   “抱团取暖才是真正的蠢蛋”  他们

都握着一只啤酒瓶  手肘都杵在桌面  握着杯子  

接近黑人但不是 像两个刚刚下班的矿工  也不是

像流氓或活着恶棍  不是  他们谈过一次  布考茨基

为此开了第七瓶  他拔出塞子  直接将啤酒瓶插进

喉咙  吐着从下水道捞起来的旧词   “不要尝试”  

“我讨厌创造病”  这时有人站在吧台后面磨着云南

咖啡  空杯子在他头上闪着光  这时有人在洗手间里

坐着玩纸卷  小孩在外面的停车场上踢着一个球  

不见得就是足球  一个女子在夏天的白云上来回走  

穿着脏裙子  “这里的人都很好  他们都正常  简单  

无趣  在这里你跑遍全城都很难找到一个作家”

他们是谁  那些脖子上挂着开会牌的呆子  他们

谈过一次  他们是聊天好手  如果对头的话  美国

公路边了不起的诗人  痛快的灰尘和烤肉  火鸡和

狮子旁边的诗人  硬汉  直截了当朝世界挺着叉子  

嗨  让我们操了它  他们就是这么干的  尖叫的

永远是读者  他们各写各的  彼此相爱  那些

绝不服软的文字  那些粗口  他们肏了那么多字母  

9个或者 100个   2000个  那么多  那么多  

(文学界仅限于谈情说爱)  他们吞下了那么多

苍蝇  那么多大理石乌鸦  他们谈过一次  穿法兰

绒衬衫配咔叽布裤子的雷蒙德﹒卡佛与害羞孤僻

穿着紫罗兰衬衫布考斯基  这种事可不常见

 

2021,6

 



 

 

 


 

夜宿米穷日寺

 

 

寺院为石头环绕 巨石和较小的坨

宇宙的摆件 在地球上看就像一颗颗魔头

有些是入定的僧侣 有些是骨头的遗体

包围着一座小城堡 每一块基石都用凿子

打造得方方正正  模仿着天长地久

帕特农神庙也是这种手艺  建筑了

拱廊  小殿  僧舍  花坛和藏经阁

最高之地寸步难走  来自坝区的人无法

入睡  为何不建造在别处  下面有的是

坦途  容易 顺利 成功  进香也更方便  

每一粒盐巴都要背上山来  日复一日

喘息声就像诵经  旦珍主持这里  她每天

三次从一条石缝取水  木桶  红袍 白井  

窗外,乌云背着老苍鹰  经书般的纯洁  

蜜蜂般的日课   时间大道无人来访  

一位嬷嬷穿过中世纪端来木盆请我洗脚

上楼是一次心脏不适的长征  崇高者

每一蹬  海拔都要抬升十厘米  高高在上

不是一个一动不动的形容词  辗转反侧

睡不着  翻江倒海  四圣谛或玄机涌进了

此身? 立地成佛就是这样 天旋地转

呼吸困难  心怀对现世的不满  如此艰辛

如此难受  那夜我不仅仅只是像一位圣徒

我就是  三只藏獒走出来在中庭卧下  

目光炯炯  黑夜如山  已适应高处

寂静 星空和朝拜  不知道它们几岁

 

2021,6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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