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玉 ‖ 煤矿 父亲和我
寒玉，现居山东邹城。有诗入选新世纪诗典，磨铁读诗会，中国先锋诗歌年鉴。
关于写信
我是上小学
四年级的时候
给远在五百里之外
挖煤的父亲
写的第一封信
内容早就忘了
能记住是
邮票
八分钱一张
用舌头一舔
就能粘在信封上
味道有些咸
像眼泪也像鼻涕
1985.农转非
父亲下井挖煤
满十五年
符合农转非条件
我们一家从农村
转到矿上
那年我上五年级
老师和同学喊我
“农转非的”
他们称自己为
“矿上的”
语气中带有骄傲自豪
高人一头的优越感
前不久同学聚会
一位原先矿上的同学
跟我聊起来还口口声声
你们农转非的怎么怎么着
农村来的如何如何
过往
十二岁之前
我一年到头
也就能
见我爹两三回
他常年在
五百里外
矿上挖煤
八岁那年
在村口
我正挨
一帮孩子的揍
远远看见
从西边
韩庄火车站方向
走来一个提包
像刚下火车的
越走越近
我们都看清了
那是我爹
一帮孩子
呼啦跑着
迎上前去
喊叔喊大爷
我爹赶忙掏出
一大把糖块
分给他们
唯独我
傻愣愣站在原地
一声不吭
爹走到我跟前
抬手照我头上
一巴掌
尽管很轻
我还是
哇哇大哭
爹剥了块糖
塞我嘴里
把我扛在肩上
往家走
一颤一颤的感觉
真甜
一语中的
打小我就和爹
对着干
他让我打狗
我撵鸡
他让我向东
我偏朝西
那年夏天
他买个西瓜
让我抱着
回家
我把西瓜
球一样
边走边抛
爹说
马上马
你个熊货
就把西瓜
掉地上
话音刚落
西瓜
摔了个稀碎
理所当然
爹把我
也揍成了
烂西瓜
实话
有一段时间
我跟爹
住矿上
单身宿舍
他下井
我上学
几乎不碰面
有事都靠
写纸条留话
有一次需要交
两块钱班费
我留言
“给我两块钱
交班费”
担心爹认为
我撒谎
特意加了一句
“谁骗你
谁是儿”
爹不仅给我
留了三块钱
还留言
“本来你就是我儿”
1989.气功
我们矿上
兴起了气功
专门请来大师
在俱乐部
传功授法
为了让我
脑子开窍
考上
煤矿技校
有个饭碗
父亲托关系
给我弄来前排的票
那晚我还
提去一大桶
自来水
稀里糊涂
折腾了两个小时
之后
我连喝了三天
大师发功的
信息水
跑肚拉稀
当年
初中毕业
顺利考上技校
再过两年我
将和他一样
下井挖煤
喝酒的父亲
我很遗憾没见过
爹喝醉酒的样子
我很不解
一个干煤矿四十多年的人
不抽烟喝酒也没醉过一次
每次我喝多酒
或者出去喝酒
老头子都没完没了叨叨
所以我只能点头哈腰
没法反驳
在一个酒场上
得知我家
退休多年的老头
其实也在酒上
飞扬跋扈过
那时煤炭行情不好
老头出去要账
客户要求我爹
喝一杯酒
给五十万
二两的杯子
老头连干了七个
知儿莫若父
我财迷心窍
将一笔不菲的资金
投到一家所谓
有背景的信贷公司
自此
每天都会有
一笔合同规定的回款
打到我账户
自此
我做起了富豪梦
天天喝酒打牌不上班
在外浪荡不着家
哪知好景昙花一现
一个月后
信贷公司关门
老板跑路
我血本无归
悲愤之至却又哑巴吃黄连
只能回家将此事告诉父亲
老头淡淡一笑说：
“这是好事
我和你妈
都该感谢那骗子”
陪父亲体检
我抬头望天
是想把泪堵回去
不让父亲看到
挖煤四十多年的他
腰板完全塌陷
黑亮如煤的头发烧成了白灰
曾夸口把地球掏空的矿工
在我的搀扶下步履蹒跚
在医院体检拍片抽血
他每一次急促的气喘
都让我揪心
他的手不再粗糙厚重
是那么轻
我捏着像一只气球
随时都可能飘走
重阳节我们说起父亲
曹军
说起年过九旬的父亲
现在还动手
打喝酒的自己
他浑浊的眼神
变得孩子样清澈满足
恨不得立马醉醺醺
回家挨顿揍
天狼
说父亲
名字里有个“月”字
离世已经二十多年了
他写中秋夜的月亮
“又小又冷又坚硬
塞在眼里格外疼”
直到母亲去世
才把圆圆的月亮
当作父母的坟
我说
三十岁前
与父亲势同水火
现在和老头毫无隔膜
甚至想顶替
早逝二叔的位置
喊他一声：“大哥”
本期摄影师
鬼 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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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编 | 王小拧
摄影 | 鬼 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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