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的童年,到整个世界:为自己为他人为后代的性教育 | 随机信箱
illustration credit: 咚咚(wb: 萝卜咚lobod)
性教育是与每个人都有关的话题,一头连接着我们童年所接受到的教育,一头连接着如今作为成年人的我们如何教育或影响他人。在本周三与刘文利教授对话的节目评论区,我们看到了知识与意识两个层面的落差——既是断裂,也是进步——正因为我们这一代人受到的性与性别教育并不足够、并不及时或并不正确,所以我们希望更多人(不仅仅包括儿童)有机会获得更好的性教育,从中获得健康、自信、尊重与尊严,习得性别平等的观念与爱他人的能力。
在众多来信里,我们看到的不仅仅大家在成长过程中努力认识性、建立性别意识的路径,更是一种持续自省、超越局限、为自己为他人也为后代打碎“性别盒子”的努力。我们非常喜欢本期随机信箱,希望你也是。
那时候我参与嘲笑哭泣的男同学了吗?
之琪、适野、建国:
你们好!
不知道为什么,听这期随机波动的全程一个半小时里,我的脑海里在重复循环同一件事情,一段小学三年级的回忆:全班排队轮流到校医室接种疫苗,六十多个孩子里只有一个人哭了,一位平时就比较安静害羞的男生。他打完疫苗回到教室,全班大合唱般哼着“哭哭啼啼不像样”迎接眼泪还没有擦干的他。
那个时候我参与这场嘲笑了吗?我想应该是有的,才会愧疚得直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记着这么久。
小学时同年级一共有十个班,我们班和隔壁班的平均成绩轮流争当全年级倒数第一。班里的大小事情通常都是班主任说了算,包括座位怎么安排。很有意思的是,隔壁班的青年男班主任坚持安排男生和男生同桌、女生和女生同桌,而我们班的中年女班主任则坚持安排男生和女生同桌。在我们缠缠绵绵争当年级倒数第一的岁月里,每当其中一方取得了阶段性胜利,都会举班嘲笑另一个班的座位安排不合理,仿佛每一科的考试成绩都会和“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或者“男女授受不亲”有所关联。(虽然安排方式不同,但其共同点都是:老师不会让小朋友和自己想要同桌的朋友同桌。)
6—12岁的小学时代,和节目中刘老师说的一样,孩子们的性别意识已经通过表征和长辈们对于行为的规范化而逐渐建立明确,简单粗暴的概念划分导致孩子对周边同龄人也会做出简单粗暴的要求。比如,女孩子稍微干点搬水桶、换饮水机的活,就会被称作“男人婆”;有的男生不爱打篮球,也会被一部分男生孤立,等等。仔细回想,这样的琐碎小事似乎是贯穿于我们这代人生长过程中的常态事件,起初懵懂,但逐渐地,我们会对这样的事件感到不公平,并发起反抗,此时我们的概念里,比起维护表征的“性别意识”,更重要的是维护一个“人”。开始意识到“这样是不对的”,并逐渐感到懊悔——为什么没能早些意识到、为什么没能早些开始为维护彼此做出努力?
我是1995年生人,今年可能也将步入婚姻。当想到未来可能会面临生育、需要照顾和教育一个孩子时,会带着忧虑去想,自己是否能够胜任一个母亲的角色,是否能够给这个孩子合理而清晰的教育。回想起自己成长过程当中的事件,会自然而然地不希望可能降生的孩子经历同样的事情,会想着,如果说从前的性别教育是父母、老师、周遭的人和事在潜移默化当中给予的影响比较多,那么现在的性别教育、性教育是否比起以往更加具体、透明、温柔?听完这期节目,从你们那里收获了一些信心。温柔自有万钧之力,这句话我想放在这里来形容这期节目也是合适的。
谢谢你们,祝好。
哈代告诉我,你得在意这个洞
三位主播好:
听刘老师这期节目之前,我自认为是个从小到大性教育都挺完善的个体,但是她强调的“用正确名称称呼生殖器官”,比我想象中要重要得多。
我四五岁的时候,博物馆做了一个很大的展,我爸带我去看。展览内容是文艺复兴时期西方的雕塑,全是裸体男女。小孩子进了博物馆,大人就追不上了,我一溜烟儿跑没影,拿着我爸当时很宝贝的胶卷相机,看到裸男就拍生殖器部位的特写。嘿,这玩意儿没见过诶,又新奇又好玩,我得多拍几张。后来他带我去照相馆洗照片,洗出来的照片让他很尴尬,在回家路上把我怼在路边长椅上打屁股,试图让我也感受到他在照相馆遭遇的同等尴尬。如今我也只能说,那真的是个令人难忘的盛夏。
他没告诉我为什么不能拍,甚至没说他的愤怒从哪里来,我只是隐约觉得应该是因为那些照片。现在想来,这可能是个女性凝视的天然例子,只是有人对这种和世俗倒转的凝视没办法适应,所以才会感受到尴尬和愤怒。
直到小学五年级,我对性别一直没什么深刻的认知,除了大家都知道的隐私部位不要让别人碰,依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大家都一样,我就像是草原上一根茁壮生长的光滑圆柱体,太阳照过来就闪着强壮的金属光泽。但是那一年我读了《苔丝》,才意识到原来我不是光滑的圆柱体,这根圆柱体上面有一个特别的洞。哈代告诉我,你得在意这个洞,不仅你得在意,别人也很在意你这个洞。行吧,既然如此,我就是个有洞的人类,生活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
之后没多久,有一天我帮家长跑腿下楼买盐,手里提着两袋盐回到单元门口的时候,有个穿黄色风衣的男人突然转过来,脱下裤子对我露出了他的生殖器,我吓得扔了盐就跑到小区门口修车大爷那里说,“爷爷,有个人有个人他……他脱裤子!”等我拉着大爷回到单元门口,风衣男早就跑了,我也很尴尬,但主要是为当时太慌张情急之下只能说出“脱裤子”三个字而尴尬,完全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跟别人描述这件事。如果我当时很冷静地对大爷说“有个男的在单元门口对我暴露了阴茎”,会有改变吗?也许会被大爷当成精神病吧。但是我现在觉得,用正确的词汇称呼生殖器官真的很重要,如果我习惯了这个词汇,我当时一定不会觉得表达这件事有那么难。
过了很久我都在反思,为什么自己那么慌张害怕,看见了异性的生殖器官,真的有必要表现得那么羞耻吗?难道说,哈代告诉我的那个洞其实不是长在两腿之间,而是长在我的脑子里吗?
现在我已经27岁了,也读了一些别的书,提起这些本来都快忘记的小事,我并不是在批评哈代和我自己(哈代很好也没什么错,他只是作为那个时代的人讲了那个时代的故事),想说的只是性教育绝对是一个非常重要并且需要全社会参与的事,即使具备了基础的生理知识,如果没有好的环境配合,还是会培养出一个又一个第二性个体,无意义的羞耻感和自我怀疑在每个人身上的影响和拖累是不同程度的。也许并不能完全达到理想的教育目标,但是值得所有人为这个目标去努力,感谢刘老师和三位主播还有成千上万的女性为全人类能更靠近这个目标所做的一切。
一位初次投稿的女性波友
性别意识的种子在我小时候埋下,感谢妈妈
虽然身处异地,我和妈妈总能时不时地以随机波动搭建起某座渺远的桥梁。这期播客更新后不久,我们又不约而同地点开听完,晚上通每日电话时便很自然地聊到这期,顺便回顾了我的性教育史。
不同于节目中提到的更多传统的中国家长、老师对于性教育的观念,我妈妈似乎一直都平等又无所顾忌地与我谈论这一切。在我记忆中,幼儿园时第一次问出那个几乎可被视作“成长必由之路”的问题“我从哪里来”时,妈妈就直言不讳地和我详细描述了受精卵形成和人诞生的整个过程,尽管我没有完完全全理解,但如今回想,我自己都会为这个回答的时间之早而感到惊诧。在此之后,我妈妈还顺便回答了另一大终极审问——“人死后会去哪里?”,她说的也就是,“会被烧成灰。”我就在一种日常谈话般的氛围里接受了生与死的教育。
上了小学,妈妈选购卫生巾时也总毫不避讳地带着我。直到某天我有意识地询问起这件包装像纸巾一样的物品,妈妈便把月经相关的一切知识都告诉了我——从每个月流血是掉落的子宫内膜到女性痛经之苦。
节目后半部分的讨论也让我意识一点:之前我总觉得,如今的我对于性别议题的观点是来自高中时才开始接触到的女权主义的理论,但实际上,这颗种子也许在小时就已经埋下——性别平等的观念一定程度上也来自正确的生理教育。记忆深处有这样一些小细节:小学高年级班里有女生初潮到来,在体育课上脱下校服系在腰间离开操场时,我会很自然地拉住身边想上去一看究竟的同伴;又或者日后中学时代有同学朋友痛经时,我能及时地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
有时候会想到,自己成长过程中对于身边女性友谊、女性共同体或女性智慧似乎一直充满着类似的珍视,但珍视背后的尊重,也许就来自我妈妈潜移默化的性教育和以女性身份与我进行的平等对话。
妈妈前几天还聊起一个阿姨最近正困扰于如何向初二的儿子解释梦遗,并求助她当年是如何向初次遗精的我解释这一切的。我们听到这件事的反应几乎一模一样,我们惊讶于他们之间从未谈起过这一切。“记得青春期之前好久小学时候我就和你说过了吧。”正确又得体的性教育不知不觉间在我和妈妈心里都成为了理所应当,殊不知在更多的常态中它依旧是难以启齿之事。
但无论如何,总希望这样的“理所应当”有一天也能变成所有人的“常态”。感谢我不那么“传统”的(也希望有一天这也能成为“传统”和“寻常”!)妈妈所做的这一切。下周也是她生日了!提前祝她生日快乐,我永远爱你!
我希望在我的课堂上,男孩和女孩是平等的
之琪、适野和建国,你们好。
开头先介绍一下我的职业,我是一名培训机构的英语老师,似乎和本期信箱主题“性教育”不太搭边。
听到建国和适野讲述生物课上老师对于性相关内容的回避,我想起了高中时的一个片段。当时英语老师领着我们学单词,人教版高中英语课本里有condom这个词,所有少男少女都很兴奋,等着看老师会如何处理这个单词,我相信那种气氛老师自己也感觉得到,结果就是她选择跳过不讲,没有一句解释,仿佛这个单词不存在。她有意的无视引起了哄堂大笑,我们都心照不宣地知道那无视是为什么。但这跟我预想的一点也不一样,我本以为老师就算跳过不讲,至少也会讲一下不讲的理由,没想到无视也是一种处理方式。
我后来总想,如果我们把所有可以讲述的内容都讲述了,那剩下没有被讲述的,才是重点。
我是在去年才站在讲台上成为一名老师的,作为一名培训机构的老师,家长们对我的唯一要求就是帮助孩子把分数提上去,至于那些育人的理想,不需要在这里完成。可我总是想给孩子们讲述更多东西,比如在讲到period时,我会告诉他们这个单词除了当“时期”讲,还有“女性的生理周期”的意思,尽管我知道高考几乎不可能考察这个含义;在准备首次的破冰课时,我会担心ppt背景里的两个小男孩是否让班里的女孩子无法代入自己。
我不知道我在这些细微之处下的功夫能否被学生们感知到,但它的确成为了我自我审查的一部分。我警惕每一个想要随手写下“She is a beautiful girl.”为例句的瞬间,是不想让这种时时刻刻存在的男性凝视在课堂上再一次被强化。尽管我知道,走出我的教室,面对这个浸泡在刻板印象里太久的社会,这些努力可能没有什么用。但我希望在我的课堂上,男孩和女孩们是平等的,身体经验是可以被言说的,刻板印象是可以暂时不存在的。我认为,这跟我究竟是不是负责教授“性教育”这一门课无关,不论是关于什么内容的教育,就像这期节目最后刘老师的回答一样,最终都要走向我们如何培养人这个问题上去。
我接受的性教育迟到且缺失,就让我们这一代人做得更好
之琪、适野、建国:
你们好。
在信的开头,首先祝随机波动一周年生日快乐!从剩余价值时期开始听节目到现在,你们的声音已经陪伴我走过了近一年半的岁月,再次致以最诚挚的祝贺和感谢!
很开心随机波动能请到刘文利教授。在微博等各个社交媒体关注刘教授的研究和性教育推广很久了。在听过主播与刘教授的分享了有关性教育的经历和思考后,我也回顾了我的性教育的历程,以下是我的生命体验与感想。
我是2000年出生在一个边陲小城,从小父母还算坦诚的告诉我我是妈妈怀孕生出来的,妈妈还指着自己肚子上因为剖腹产留下的疤痕告诉我怀孕的辛苦与不易。在幼儿园里,老师在介绍母亲的时候,给我们看了有关母亲怀孕生产的相关科教片。因此我是一直知道我是从妈妈的肚子里生下来的,但至于我是怎么进到妈妈肚子里的,我没有概念,但当时心大又纯真的我并不为这些事情而烦恼。
第一次听到“做爱”这个词是六年级,不知道从哪一天起,班里的男生女生脸红红地传这个所谓“禁忌”的词,并以仅有的英文水平用单词“make love”指代它。我只记得有个同学跟我说:“你的爸爸妈妈在关起门来在房间做这件事,你就诞生啦。”但至于在里面干什么,不得而知。年幼的我以为我是妈妈肚子里出来的,那就应该是从肚脐眼送进去的吧。直到高中,我才真的明白在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当然是以看小电影的方式了解到的。我后来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让孩子了解到这个知识的合适方式。
至于月经,我最初的印象是在母亲使用完卫生间后马桶里有血迹,我以为妈妈生病了,就跑去抱抱她,但因为不敢说出我发现了什么,就只能支支吾吾说,我想妈妈啦,想陪妈妈一会。还有一个细节,一次我在学校走廊卫生间门口捡到了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ABC,我还以为是谁在卫生间里面偷偷背单词。我并没有把这些细节联系起来。在初中生物课上,老师讲到女生会来月经的时候,我也没有觉得这个词语和那些事情有关联。在一次运动会前夕,老师把男生都请了出去,单独给女生开会,我们就趴在后窗户上偷听,但一无所获。最后还是跟我很要好的女生朋友偷偷告诉我,老师要她们注意有关月经的事情。我的高中同桌是一位痛经很严重的女生,每个月来月经的时候都没法正常听课,脸色煞白,痛苦不堪。而对相关知识毫无了解的我只能安慰她,帮她接热水泡红糖,在她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跑去找班主任帮她请假回家。直到前年听了剩余价值和六层楼聊痛经的那期节目,我才知道布洛芬的作用。这就是活生生的性教育的例子,当男生也了解到这些知识以后,才能对这些很正常的生理现象如常看待,才能知道如何帮助身边的女性,建立更好的性别意识。
对于避孕的知识,到了高二,学校才以心理健康课的方式传授给我们,记得当时大家都听得极为认真。但据我所知,身边已经有初尝禁果的同学存在,至于他们是否采用了正确安全的避孕措施,不得而知。在那个年纪才告诉我们这些,无疑是晚的。至于避孕套的使用,我也是直到大学在一次艾滋病的相关活动上,才借助香蕉掌握了这个技能。
进了大学,很幸运误打误撞地选到了我目前所在社团指导老师的课,她在第一节课就让我们讨论诸如“第一次性行为发生在几岁合适?”、“女生也可以自慰吗?”、“女人味背后的性别气质建构是怎样的?”这些话题。但现在的我看来,讨论这些真的都太晚了。大部分人对于性别与性知识的认识与观念已经形成,要想在大学再发生改变真的是一件有些困难的事情。我们每次在开展性教育活动时,发现依然有男生女生对非常基本的知识也不甚了解;我们社团在招新的时候,也会遇到有男生过来听完介绍,甩下一句“这不就是打拳嘛”然后扬长而去;在军训的时候想买些卫生巾垫在鞋子里,才发现原来品质好的卫生巾价格这么高。
性教育缺乏所带来的种种后果就摆在眼前,但听完刘教授的分享,她乐观坚持的态度深深感染到了我。这条路虽然长远,但是依旧有源源不断关心这件事的朋友参与进来。我相信还有很多人有过跟我一样的困惑与反思,我也相信通过我们这代人慢慢地往前挪动,我们想要的世界会到来的。
最后,还是感谢随机波动能够请到刘教授来聊这个话题,这期节目鼓舞到了我,刘文利教授的身体力行也带给我了许多力量。也希望能够让刘教授了解到她的团队并不孤单,在这片土地上还有很多人在为了这件事不懈奋斗。
以上就是我对于这期节目的所思所想,感谢各位的阅读。
小志 男 2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