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女儿走到母亲是一条长路 | 「亲爱的 Love, Actually」
photo credit: 黄雷蕾
(新浪微博@黄雷蕾Linali)你即将听到的是随机波动最新推出的mini series「亲爱的Love, Actually」。在这一系列节目中,我们邀请到了我们的好朋友、曾经做客随机波动的新手妈妈Serena作为联合制作人,从她成为母亲的私人经验出发,透过育儿过程中的种种困难、喜悦与心得,打开对于家庭与社会、历史与未来的思考。
该系列将以季播形式更新,每季四集,主题将涉及全职主妇,育儿嫂,孩子与宠物、与游戏、与阅读的关系,在人工智能与虚拟现实中长大的小孩等等。本期节目为第一季先导集,主题是“女性生命——从作为女儿到成为母亲”。
与Serena展开对话的,是《给妈妈当妈妈》一书的作者陆晓娅老师,她曾在一年前做客随机波动,分享了自己照料年近90岁的患有认知症母亲的故事。这两位女性一个是50后,一个是80后,她们既是母亲也是女儿。从陆老师的母亲到Serena的女儿,之间跨越了长达一个世纪的时间,这也不禁令人感叹,历史正是在一代一代女性的继承和叛逆、照护与分离中写就的。
在这次面对面坐下之前,Serena和陆老师素不相识,但她们在对话中一点点发现越来越多的共鸣,从对方身上不断看到可能与力量。她们的对谈感人至深、予人启迪,让我们看到不同代际女性对母爱的反复思考,母爱不仅仅是本能性的,更是反思性和超越性的。女性正是在思考、深爱或愧对母亲的过程中,接受并拥抱了作为女人和作为母亲的自己,创造并想象了下一代女性的生命。
在正式进入她们的对话之前,我们还邀请了身边的一些女性朋友,共同回答了与妈妈有关的几个问题,她们在母亲身上看见自己,也从自己的孩子身上发现了母女关系的另一种可能。感谢所有的分享者,她们是舒萌、荞麦、金灿灿、小何、张小熊、启迪,以及适野、之琪和建国。
「亲爱的Love, Actually」系列的每期节目将以一封写给女儿的信作为开篇。亲爱的,这是我们当下的生活和思考,是我写给未来的你的一封声音之信。
【随机波动mini系列节目「亲爱的Love, Actually」目前开放招商。如果你所在的品牌对本系列有好奇、感兴趣,或是希望以各种形式参与进来,欢迎与我们联系。】
亲爱的:
九个月的你,人生中的第一个春天就这样来了,远方的城市每天都在传来坏消息,让这个春天显得特别漫长。你和阳台上的花(和新种下的菜)一天天的长大,是妈妈生活里为数不多的高兴事,等我们熬过这两个月,你也可以算是经历过四季的女孩。
这个春天你开始满地爬来爬去,总想尽办法找到一切可支撑的物件,站起来走几步;你开始清晰地表达喜怒哀乐,唱歌给你听的时候,你会拍打我的手掌心,笑着望进我的眼睛。成为你的妈妈,真的是一件很不错的事!可惜我的小时候没有智能手机这样方便的拍照工具,偶尔有几张照片甚至也都模糊,儿时样貌只有在我爸爸妈妈的记忆里才清晰,尤其是妈妈,她独自陪伴我的时间太久了。
常常在梦里回到小时候,妈妈牵着我走在风雪夜中的回家路,路灯一闪一闪,两旁笔直的白杨投下巨大的影子,我紧贴着她只觉得瘦得硌人,双手也冰凉。她的柔弱让我回忆起那些年就有些想哭,她的坚强又让我怀疑自己的眼泪太不应景。她总说幸亏是当老师啊能有寒暑假,长大后的我回味起来,自从做了妈妈她就再也没有过假期了。
每当我的妈妈抱着你笑得开心,也是我最放松的时刻。阳光下好像都能看见爱在空气中的流动,是金色的颗粒漂浮在你们头顶转圈圈,偶尔也落在我的头发上。有时我会暗自揣度,她眼中的你是不是比我可爱得多?如果不是,我大可以沾沾自喜,如果是的话,请你努力加倍可爱!谁让自私的我贪恋假期,让你太晚来到我们身边,甚至没顾上她期待了这么久。
妈妈们总是对女儿说:“等你做了妈妈就明白了”,于是我开始认真思考有了你之后我都学到了什么,答案百般简单:好妈妈就是做个真实、快乐的自己。希望我的复杂和坦诚能让你看到一个普通女人能有多幸福。
幸福的我会是个什么样的妈妈呢?总之不会和我的妈妈一样,就像小小的你,已经和我完全不一样。世界上最奇妙的情感不就是我们这样吗?爱着彼此的不同和不完美,从日夜相伴直到分开。
妈妈
2022年4月27日
36岁做母亲
Serena:我一直觉得,生育选择首先是要回答我们为什么要生孩子,而不是为什么不生。生孩子这件事情好像是社会和家庭默认给我们的一个选择,但在我心里一直是不确定的。当我自己想明白了生孩子可能对我来讲会是一个完全新的体验,而且我有足够的信心和安全感去面对这种新的体验,我就可以迎接ta的到来。因为这个选择是不可逆的,在以前我会想,万一我后悔了怎么办?我总觉得妈妈当年为我付出了很多,我特别担心自己没有办法为女儿付出那么多。在有一些层面上,我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在其他一些层面上,我改变了这个问题的性质,比如说我是不是一定要像我妈妈那样付出。
陆晓娅:在避孕方法还没有被发明和推广的时候,要不要生育似乎不是一个选择题,人类传宗接代的本能和整个社会文化氛围在那,好像女性嫁了人就要延续后代,这就是女人的生命,没有人会问为什么要孩子。就算你内心不想生,在那种文化氛围之下也会被排挤,社会地位会受到影响,她最终往往还是要生育的。等到真的有了避孕技术,为什么生孩子就成为了一个要回答的问题,因为我有可能也有选择不生。
那我为什么要生孩子呢?
我曾经离过一次婚,在第一次婚姻里是没有孩子的,离婚后我意识到一个问题:我还能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再婚?还有没有可能成为母亲?中午在食堂吃饭,和其他女同事坐一块,有孩子的人就会讲孩子的事情,我突然发现自己可能不会拥有这样的经历了。有一次朋友带我去中央美院的雕塑工作室,我看到了女雕塑家张得蒂的一件作品,好像白色大理石的,是一对母子坐在草地上,头挨着头非常亲密的样子。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感觉自己可能没有机会去体验这样一份人和人之间的亲密了。我跟自己的父母之间没有这种特别亲密的关系,它又和异性间的亲密关系不一样,好像只有在亲子关系中才能体验到这种特别而天然的亲密。我当时特别难过,或许那时我的母爱被唤醒了,我很怕我这辈子会失去当母亲的机会。
但在我35岁的时候,有一个我爱的人出现了,决定结婚之前我问他是否想要孩子,他说当然想要。我大吃一惊,问他为什么不找一个年轻姑娘,我已经这么大岁数了,不能确保还能生孩子。他说,我也不能为了想要一个孩子,就不考虑孩子妈是什么样的人。结婚8个多月以后我怀孕了,在36岁的时候成为了一个妈妈。我对很多女性朋友说,这是我最不后悔的选择。
理解妈妈
陆晓娅:在我的观察里,有一些女性不想要孩子,与她童年没有和自己的妈妈发展出特别好的关系有关。一想到自己小时候在原生家庭里受过伤,就会觉得不想再制造出一个受伤的孩子了。我有一个信心,自己会成为一个比我妈妈更好的妈妈。当时我决心自己带孩子,那时候我先生在国外,我还要工作,但不论千辛万苦我都要自己带。老人能帮一把我很高兴,但不会把孩子放在另外一个地方长大。
我妈有了我,这件事情对于我妈妈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她从小理工很好,原来想考上海交大,因为参加考试时是第一次戴手表,她把时间看错了,提前一个小时交卷出来,有一页纸没答,她失去了去上海交大的机会,跑到解放区去参加革命。50年代她考上重庆大学化学系,特别希望成为一个化学工程师,但那个时候我父亲调到了北京。我父亲在新华社工作,妈妈只好退学,跟着他到北京,进新华社,开始从事一个她并不喜欢也并不擅长的工作。当然她为了自己能够学习和工作,不得不把我寄养在外婆家,这对我们后来的关系也造成了一些影响。
Serena:我妈妈也是一个理工女,她最早让我理解了女性是复杂的个体。她从小数学好,所以我从来没信过“女生学不了理工科”那一套。我妈以前不会做饭,有了我之后,她有时候在家就一定要做饭,我们家有一个天平和一个量杯,对于什么调味料要放多少她的要求非常精确,吃饺子也要数个数。我妈妈经历了上山下乡,回到北京高考考到北师大,也学化学,是北师大的化学老师。在我长大的过程中,我爸爸很长一段时间不在国内,妈妈一个人带了我好多年。
她会非常坦诚地说,为了你,我付出了我的事业,我本来可以有更多可能性,我都放弃了,都是为了你。她没有别的选择,也没有别人可以帮她,我能感觉到妈妈对这件事情是有抱怨的。我自己也非常难过,其他所有东西都可以弥补,但是她自己的人生和事业、她的这些付出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回馈的。这件事情在我的心里是一个非常大的遗憾,我觉得对她来说也一样。朋友们说起自己的妈妈是不是幸福,第一反应是幸福或不幸福是因为她的家庭、爱情和亲情,但很少一下子想到她自己的个人价值是否实现了。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觉得我妈妈就不幸福。
我的妈妈跟爸爸的性格其实不那么合适,所以她一方面在我脑海里是非常理性的女性,另一方面也让我看到了一个理性的女性巨大的情绪能量。因为她一个人承受了太多,就会在情绪不好的时候大型爆发,我很多次看到她哭,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剥离之爱
Serena:我的女儿才9个月大,但我经常会思考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在客观上存在着很多不对等,她的吃喝拉撒是需要我们帮助的,很多东西是需要我们来教的,我们对孩子好也使得孩子在生理和心理上完全依赖我们。我也会想,这种依赖本身是不是爱呢?过分的依赖在我看来也是一种被动的情感,回想起我小时候跟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我真的很爱她,但爱里面是有很多依赖的成分的。我们两个是共生的,是相依为命的,是没有彼此不行的——尤其是我没有妈妈是不行的。但我真正成年以后,读大学离开家,我真切地觉得我爱她——哪怕我离开她了,我心里还真的会想她、惦记她、在乎她过得好不好、现在的她幸不幸福,这种爱在我自己看来是更纯粹的东西。
陆晓娅:我曾经跟一个心理学家讨论过这个问题。有些人是有被别人依赖的需要的,这种依赖有时候会给我们带来一种价值感。但如果我们的全部价值都要通过别人对我们的依赖而实现,我们就一定会去强化这种依赖,变成对另外一个生命的操控。这个问题很重要:什么样的爱是健康的爱,什么样的爱可能是在强化一种依赖,而强化背后是满足我们自身的价值的需要,也造成了孩子在该和我们剥离独立成人的时候变得非常难以剥离。
我觉得母爱真的是一件非常不简单的事儿,有人说夫妻之爱是融合之爱,而亲子之爱是一种剥离之爱。你很爱你的孩子,但是你知道,这种爱最后要走向他的独立,他跟你在情感上仍有千丝万缕、非常温暖美好的关系,但不能够因此而羁绊他,使他不能够离开你的羽翼。我知道自己因为从小缺少母爱,比较容易在爱孩子这件事情上用力过猛,矫枉过正,想尽可能多为女儿做一些事情。但我也在一直保持自我觉察,一直在思考如何拿捏分寸。
Serena:我经常跟我妈妈讲,我们不要总是把孩子当成一个问题,我们可以把自己作为方法,但是不要把孩子当成问题。因为如果把孩子当成一个问题,就会持续有一大串需要你解决的问题;但如果我们当成一个体验的话,我们就会一直有新奇的体验。但这对于我妈妈还挺难的,她一直以来都是遇到问题、解决问题、过关战将的思维方式。
有孩子之后,我自己也有一个进步。在了解“温和的教养”“正面管教”等等概念、学习怎么当妈妈的时候,我发现,即便没有孩子,这些东西也是正常人都应该会的,只不过之前我们从来没想过应该去学习。我怀孕时看一本书,发现和孩子沟通的一些技巧在我老公身上也特别好用,比如说有一件事你想要肯定,但对方有一个地方做得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你是说“这件事你做得很好,但是xxx”还是“虽然xxx,但是我觉得你做的太好了”呢,两种说法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我小时候一直觉得我妈脾气不好,但我是怎么得出结论的呢,是跟谁做对照的呢。现在我认为,还是有很多社会话语在构建我们对妈妈的想象。从小我印象最深的女性形象是《渴望》里的刘慧芳,贤良淑德,温柔无比,忍气吞声。长大之后,直到现在电视剧和文艺作品里的妈妈形象也只有两种——一种是完美妈妈,另一种是非常市井的、脾气差的、怨气十足的、对子女干涉非常多的、每天唠唠叨叨的妈妈,而爸爸总是特别能理解和支持孩子的那一个角色。我觉得这就是一种偏见。
真正的妈妈没有一个是电视剧里那样绝对的形象。前段时间我看《人世间》,觉得我妈妈就是有周蓉那样的才华、但被迫当了几年郑娟的一个女人。她肯定是拧巴的,但接受了生活的种种安排和考验,不可能面对巨大矛盾而毫无情绪。妈妈并不一定必须是温柔的,我这一秒不温柔了,下一秒我也可以对孩子道歉,我认为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母爱神话
陆晓娅:我一直觉得母爱很容易被神化、被讴歌,我曾经搜集过一些关于母爱的表达,除了冰心,大多数都来自男性,他们讴歌母爱,甚至有些男性认为母亲的素质决定了社会的发展。这看上去是将母亲放到很高的位置,但实际上,他们建构出这样一种理想化的母亲,也可能成为女性的压力。
我们成为母亲本身也是一个学习的过程,我们自己也有不同的压力要去应对。但当人们构建出一个完美女性形象,再用这样一套东西来要求我们的时候,可能我们累死了也没有办法做到。后来我看到一个韩国心理学家申宜真的书《好妈妈,慢慢来》后来我写了一个书评,题目是《做一个80%的好妈妈》,80%就ok了,我们怎么可能不犯错误?
我们只是凡人,处于各种压力之下,作为独生子女的母亲,我只有这一次机会当妈妈,我只能摸着石头过河,没准就一脚滑到河里去了——可能是出于某些压力,也可能是原生家庭的影响。我不可能生了娃立刻就成为一个优秀母亲。所以,无论是社会也好,我们自己也好,包括我们自己的孩子也好,真的要允许我们犯错误,允许我们偶尔失足掉进河里,这样我们可能还会更放松一点,人越紧张兮兮越容易犯错误啦。
Serena:而且,这不光是对妈妈的压力,一个完美的妈妈对孩子来说也是压力巨大的,完美母亲对孩子来讲也是束缚。我现在也觉得,做到80分就足够了。
我们今天的生产力关系和家庭结构,跟我们妈妈那个时代也不一样。比如现在大家会讨论爸爸也要更多参与育儿,至少这是我生孩子的一个先决条件,他必须参与。此外家里有很多人帮我,我和我女儿之间可能已经不是那种刻板的、传统的、共生的关系了,不是她必须得依靠我,甚至现在有些时候她可能依靠阿姨更多。我觉得只要她是安全的,是得到爱的,不管这个爱是不是来源于我,都好像没有那么重要。我希望她得到的爱是全面的、流动的。我也没有排他的意识,认为孩子必须最依赖我,或者我要是她最重要的港湾。我不想成为港湾,我觉得我可以是灯塔,我可以是伙伴,我为什么一定得是港湾?港湾是死的,但我是要一起往前走的。我是航空母舰都行,但我不想当港湾。
陆晓娅:我在读书的时候发现,有些女性主义者对母职给予了非常低的评价,认为生育是非常动物性的行为或者很原始的事情,但我感觉不完全如此。生育的确有其生物性本能的部分,甚至是人类抗击死亡焦虑的重要方式之一,但我觉得养育本身更多是一个文化行为。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人们对于怎样去养育孩子也有了更多的思考,不再认为是完全天然的母性或付出。
女性在生育之后不再能像原来那样做出关于未来的选择,包括职业选择和一些个人偏好,这时会碰到一些特别挣扎的情况。比如在我女儿4岁的时候,我有机会参加一项探险活动,用漂流和田河的方式穿越塔克拉玛干,在我下决心的那个晚上,我哭着写了一封遗书。我想,万一我真的回不来了,女儿才4岁多,我是不是一个很不负责任的妈妈?我哭了很久,后来还是决定去,因为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生体验。我想,如果真的我不在了,我留在女儿心里的形象是什么样的呢?这样一个形象是不是完全负面的呢?这样的一个妈妈会不会也可以激励她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呢?
Serena:现在很多政策在鼓励生育,虽然成为妈妈让我自己觉得特别幸福,但我还是会对我身边的朋友说,这事儿得你自己想明白了才行。这其中的逻辑就是,没有人会爱上自己被迫选择的生活。如果你是被迫做了妈妈,这是不快乐的结果,那么这个孩子对你来讲又会是什么?在你没有想明白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母亲时,你和孩子的关系真的能达到健康和幸福的状态吗?
在自己当了妈妈之后,我也经常想,如果说社会给她建构了太多“母爱伟大”的概念,我宁愿在面对我女儿的时候,不把自己当成一个妈妈。我是否可以不要母爱对我的束缚?从一开始,我想要的就是一份特殊的友谊,因为在我心里,所有人和人之间最宝贵的感情最后都是友谊,我跟我妈妈爸爸之间最宝贵的是友谊,跟我老公之间也是——爱情最珍贵的其实不是变成亲情的部分,不是因为你俩是亲人、生活在一个家里才有感情,而是你俩在一起要有可以聊的话题、要有类似的价值观、要是一路人能一起面对困难,这就是一种友谊。我跟我女儿之间可以是一种特别的友谊吗?
命运之问
Serena:当我决定生育的时候,我已经把小环境想得非常清楚,包括我的职业选择、家庭、未来跟孩子的关系等等。但是大环境的变化如今成为了更加不可知的一个因素,我此前没有这样考虑过。之前的困扰最多是竞争严重、孩子学习和升学压力等等,那些问题我可以化解掉,但在大环境更加不确定的情况下,我们怎么能给她提供更好的小环境,保护她成为一个健康的、健全的、未来有可能是快乐的人呢?
现在我能给自己的一个答案是:既然我要把她当成一个平等的个体,那么,我怎么保护自己就怎么保护她,我怎么面对我自己未来的人生,我就怎么面对她未来的人生。比如说我们要有好的身体,你有能量,就有积极行动的可能,就可能抵御无力感。我觉得创作本身可以抵御无力感,我希望她以后也能有这样的自主性,有她热爱的东西,无论这个东西是什么,本身创造价值,能让她感到快乐,觉得自己的生存有意义。
如果说今天大家所说的“黄金30年”真正存在的话,那么过去这黄金30年里或其他好时代里长出来的孩子就一定什么都好吗?如果一个孩子从小就生长在更复杂的环境里,面临着更多困难,她是不是有可能看到更多具体的、不一样的人?是不是能让她意识到生活本身是非常丰富的,反而更会拥有现实的、温暖的视角而不那么黑白分明、二元对立呢?
陆晓娅:我的女儿是1990年出生的,当时就有人问我,你怎么还敢生孩子?如果今天再问这个问题可能就是,这个世界会好吗?我们这一代不断地问,在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未来有那么多不确定的情况下,生孩子是不是一个冒险?我们是不是要把孩子带到一个未知的世界上?这真的是一个灵魂拷问。
这些年我在世界各地游走,也会感到,你出生在什么地方、什么时代,可能真的会有非常不同的命运。我站在奥斯维辛的废墟上想,我虽然经历了文革,但是我没有经历大屠杀,觉得自己特别幸运。而且文革结束的时候我才20多岁,我还有机会学习,而不是像有人在墓碑上写的那样“一生蹉跎,命运如是”。
我们究竟要不要把孩子带到这样一个可能危机四伏的世界上?我没有答案,人类可能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一代走下去的。其实婚姻本身就很冒险,生育也是非常大的冒险,尤其是在今天我们可能拥有更多知识的时候,对可能的危险会比过去的人看得更清楚。在传统社会里,人类恰恰要用生育来抵御脆弱和不确定性的,我生很多孩子,碰到大饥荒七个孩子活下来三个,那么我的家族可以延续。可是在今天,当我们拥有很多知识的时候,我们可能对于未知的恐惧也放得特别大,所以我不敢说年轻人应该或不应该生孩子,我真的觉得这是一个非常非常艰难的选择。
如果我现在是一个乌克兰的母亲,我可能会面临着我的孩子在炮火中死去。但这也有可能是我的命运,也许我们的孩子也有他们的命运。我特别不愿意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我更觉得“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在这样的命运当中,作为个体的人——不论是母亲还是孩子——该怎么样去找到自己能够为之存活下去的意义?
这些功课可能是我没法替我的孩子做的,是他们一代要去做的。他们会不会因为有了更多的磨难,从而成为更坚强或者更丰富的人?我不知道。磨难这件事可能真的使很多人“磨碎”了,可能也会让一些人淬炼成钢。
我也会跟我的孩子说,我们是先苦后甜的一代,也许你们是先甜后苦的一代,我们也可能是先苦后甜再苦的一代,谁知道呢?在未来我们面对衰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命运?我们积累的财富会不会就没有了?那会不会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老年?在那样的状态下,我怎么活,你怎么活?你怎么面对?我觉得,这真的是一个人的命运,人是在命运中去思考的。但我也相信,在最艰难的情况下仍然有选择,因为我看到了维克多·弗兰克尔在奥斯维辛的选择。
我刚刚完成了一本新书,叫做《旅行中的生死课》。我在后记里讲,生活的延续性破碎了,我们全都面临着非常凌乱、七零八落的生活。我想起自己最后一次旅行是去西班牙,从巴塞罗那坐火车换公交去格尔尼卡。毕加索那幅《格尔尼卡》,完全是灰黑色的粉碎的意象,也许西班牙就是这样一个国家,经历过很多的打断和破裂,西班牙建筑师高迪也喜欢用破碎的马赛克在建筑上拼接出美丽的图案。对于我来说,在疫情带来的这样一种支离破碎中,写作就是我整合支离破碎生活的一个方法。
我们的孩子们将越来越多地面对复杂,如何面对复杂性也是我最近思考很多的问题。也许从小我们可以帮助他们成长的,是一种创作的能力、独立思考的能力,由此帮助他们慢慢生长出一些能够应对巨大挑战的能力。至于说最后会不会真的遭遇战火,我觉得这是命运。
Serena:我特别喜欢之前看到过的普朗克说的一句话:任何新的理论——包括物理理论和其他所有科学理论——都不是我要说服以前的老人相信一套新的东西,而是我们要跟年轻人说,让年轻人从小就认为这个东西是对的,并且把它当成自己一直以来就应该相信的东西。我读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就是,我们要对年轻人说话,告诉他们我们所相信的好的东西。
生育不必然是抵抗世界的方法,但对年轻人说话一定是我们今天为了一个更好的未来世界所能做的积极的行动。虽然我们今天聊的不一定是绝对正确的,但它们是最真实和鲜活的思考,希望我们的孩子们看得到。
文字 | 随机波动
图片 | 黄雷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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