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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来信:离去的,痊愈的 | 随机信箱

收信人: 随机波动StochasticVolatility 2023-01-24

建国拍摄的零下20度的落日


大家好,这是2023年的第二个周三了,也是我们近一个月以来第三次无法在周三更新正片。我们和大家一样,在慌乱和虚弱之中,度过了过去的一个月。一边想用声音陪伴大家度过这段特殊的日子,一边又被身体和心理上的疲惫拖入怠工的泥淖:身体在恢复又在反复,新生活在展开又随时关闭;终于能够回家过年了,而这个年关对于家中的老人来说,又不是那么容易跨过。


或许这个年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很难跨过,想长舒一口气说我们终于survive了2022,又无法不想到那些没能survive的人,那些在2022失去了自由甚至生命的人,ta们和ta们的家人,要怎么过这个年呢?


想要在新年伊始祝大家点什么,也想要带着美好的愿望轻装上阵,但那些伤痛、焦虑和恨意,又随时卷土重来,既是我们想要甩掉的包袱,又是不能也不愿背叛的历史。而这一切,好的和不好的,希望和绝望,庆幸和愤怒,相聚和别离,似乎又都消散在一场高烧和缠绵不断的咳嗽之中,没有力气再去分辨、整理和讲述。


2023年的第一期随机波动,我们为你带来这样10封来信。谢谢你们愿意拿出这些故事和情绪与我们分享,希望我们在讲述中彼此治愈。



01

除了感染后的抗体,我好像什么也没有得到

 

适野,建国,之琪:

 

你们好!我是一名在韩国的听众,从听你们节目以来,这是我第一次给「随机信箱」投稿。

 

谈到新冠时,比起得到了什么,我想除了感染后的抗体之外,我好像什么也没有得到。但是由于新冠三年,这期间我在国外研究生毕业,在2022年的上半年面对各种政策和机票的压力,我又选择了去另一个国家工作。在我和朋友聚会、旅行时,我无法和远在故土的家人分享这一份喜悦。要说因为新冠而失去的,最大的也许是和家人的沟通,因为已经疲倦于回应为什么不戴口罩、为什么可以到处旅游……我在自己第一次感染后也没有和国内的任何朋友和家人讨论这件事。

 

在法国的朋友有一天给我发了一条微信,“我爷爷走了”,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高龄阳性患者比我们想象得更脆弱。我开始担心在农村生活的奶奶,上网找中药方,想办法寄药物。

 

再后来,各国突然发表了对“中国旅客”加强核酸检测的通知。这不禁让我想到了两年前,回到故土,我觉得自己没有被接纳,而在故土以外,仿佛有个声音无时无刻在提醒我,我终究是外乡人。

 

希望能在节目相见

谢谢


02

26岁的A永远留在了2022,就像大家共同保守的秘密

    

Zhiqi,Shiye,建国:

 

展信悦。

 

随机波动陪伴了整个2022,谢谢你们的陪伴。在新冠爆发的开始,一直觉得它像03年的非典一样,突然开始但是会很快结束。直到它已经延续了3年,直到它不断压低接受阈值、让正常生活严重偏轨,直到这次突然的放开。

 

从刚开始的回不了家,到觉得暂时可以异地过年;从第一次做核酸,到做核酸变成常态;从异地的2周见一次,到4个多月的封控不见面;从突然放开的欣喜、手忙脚乱,到忽然发现身边有人完全留在了2022。是麻木还是带着愧疚地庆幸?不知道如何描述这种复杂的心情。

 

突然放开后,我并没有意识到囤药的重要性,看到了更多人感染、分享互助、积极买药,这时候已经晚了,基本替代品都难以买到。担心远在家的年迈的父母,每天电话叮嘱他们要注意的事项。直到自己开始感染,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场大型的感冒,阳康后到现在还有各种症状。而这一切的冲击不是最大的。是的,除了生死还有什么?

 

阳康后回来上班,大家闲聊时关心地问道A怎么还没来上班。知情同事在片刻沉默后说:“A没了。”那一刻,我全身发麻。其实,直到现在我都觉得不真实,A是我们密切合作的同事,年仅26岁,永远留在了2022。

 

那几天,我时常在想,是不是搞错了,A还会突然出现吧。我知道这是自我的逃避,逃避接受现实。那几天,我时常想人活着的意义,这一切太突然了。那几天,我经常翻和A的工作沟通,很虚幻。现在,A就像大家共同保守的秘密,大家不主动提及,都在默默消化这一切带给自己的变化和沉思。

 

我想我们都会在心里重新审视这一切。前几天看《活着》,再一次泪流满面,大时代下的个体太渺小也太苦了。非常喜欢随机波动新年的祝福:新的一年祝我们健康、自由,在不知所终的旅途中,不舍弃不忘记不走散。


03
悲伤不是我的第一情绪,或许愕然、震惊、愤怒和无措是先出现的


随机波动的各位主播你们好,

 

很感谢你们在此时机又开放了随机信箱,因为我恰好在一周前听随机波动时想到,最近的经历似乎只能说给各位听。最近的一个月里我连续失去了三位亲人,其中一位是我挚爱的外公,因为感染了新冠刚刚去世了。

 

出国留学之前,我也知道家中长辈的离世是预料之中。老人嘛,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也都经历过危急时刻,并不是毫无征兆就离开。可是,“突如其来”的病毒在短短几天内就带走了他。

 

我的外公得老年痴呆很久了,也有中风和高血压等基础病史,所幸家里人一直照顾得很好,他老人家食欲牙口也一直不错,即使他已经失去自主活动能力几年,我们也没有想过他会这么快离开我们。

 

这次感染新冠是因为前段时间国内突然放开政策,我的外公和舅舅一家住在一起。舅舅舅妈弟弟都需要外出打工上学,在开放之后的一周内,一家人都感染了新冠病毒。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就十分紧张,因为尽管我在国外也得过新冠了,知道这次的毒株对年轻人来说并不严重,但是对老年人依旧有极大威胁。外公生病是我出国留学最大的牵挂,于是我再三叮嘱妈妈一定要让家人尽量隔离,保护外公。

 

然而事与愿违,得知外公阳性的第二天,妈妈发来一条信息:“爹爹走了。”妈妈的信息很短,我立刻错愕地回她:???她没有回复我的消息,想必是有很多事情要忙。我幻想过无数次得知这个消息时我会是什么反应,我甚至不敢仔细想这件事,因为只是有这个念头就让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可是我并没有。悲伤并不是我的第一情绪,或许愕然、震惊、愤怒和无措是先出现的。我若无其事地进行着我的日常,直至此刻我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才被无尽的悲伤吞噬。对国内的防疫政策有太多话可说,可是又说不出话来。

 

我没有外公了。尽管他已经患阿兹海默症多年,坐在轮椅上好几年没怎么出过门了。他或许也不太记得我了,可是我童年的记忆大多都与他有关。在我被父母丢在不同地方的时候,他是亦父亦母的存在。从日常生活到读书写字,都是外公带着我度过。即使后来弟弟出生,没有那么贴近我,可是他一直都是我童年安全感的唯一支柱。我有太多太多关于外公的记忆,即使上一次他真正跟我长谈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我依旧很爱很爱、很想很想他。

 

或许这一篇有些太啰嗦了,其实还有很多想写,但是怕你们看得枯燥,或者大家听得枯燥。那就这样吧,新的一年是新的开始,爱我们的人不会离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我们。希望大家新年都能平安健康。

 

2023年1月6日 于纽约


04

想到支离破碎的家庭时,我竟生出诸多“庆幸”

     

亲爱的适野、之琪和建国:

 

首先,尽管过去的一年很糟,新的一年不知又有多少困难和挑战,还是想祝你们新年快乐: )

 

这个新年,我和家人几乎是在病情中度过的。在生病最难受的头几天,我深感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感,这种体会让我更加害怕衰老和疾病。自己曾经热爱的身体经历了一系列的丧失。先是失去了行动力和活力,对万事提不起劲,腰疼得直不起来,只能像个老奶奶一样弓着背走路。后来味觉嗅觉出了问题,胃口更是全无。再加上那几天一人独居,生病后根本没力气打扫卫生、倒垃圾,水槽里积攒了一天的锅碗瓢盆,家里乱成一团。床头堆满了用过的纸巾和各种药物。本就因疾病情绪低落的我,看到原本井井有条的家变得杂乱无章,这种无力感让我忍不住崩溃大哭。喉咙如吞刀片的时候还来了月经,简直就是雪上加霜。后来一切慢慢好起来,是因为妈妈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从另一个家里赶来照顾我,为我做饭整理家务,妈妈来了,瞬间安心了很多。

 

现在是我新冠康复后的第十三天,还有些轻微咳嗽,时不时就会觉得肺部痒,忍不住咳几声。我的妈妈早我几天发病,她也与我一样,到今天其他明显症状几乎没有,但是依旧在咳嗽。


我的家庭成员只有妈妈和外公。从前每每想到自己支离破碎的家庭时,总是倍感沮丧和孤独,然而在新冠大流行的几年,我却生出了诸多“庆幸”,庆幸自己没有那么多需要担心的家人,庆幸外婆不用受封控和疾病之苦。

 

妈妈因为工作忙加上需要照顾外公,经常和我分隔两地,妈妈住外公家,我独自一人住在新家。起先是外公先染上了病毒,本来就有基础病的他,得了新冠后摔了两跤,最后卧床不起,需要24小时照顾。没过几天,妈妈也开始咳嗽发烧,浑身无力。一开始,不知什么原因,找不到收留阳性老人的疗养院,妈妈便担负起了照顾外公的重任。快200斤的老人对她小小的身躯来说苦不堪言。后来回忆起那几天,她说道: “那天下午把他送进疗养院后,我终于能喘口气好好睡一觉了。” 

 

对于外公这个人,我和妈妈的情感都很复杂。外公是典型的男权家庭的男人。从不做任何家务,一点小事令他不满就会对家人大发雷霆,凡事都爱指手画脚,但是到关键时候却又缩在后头。现在疾病缠身的他,正在自食恶果。古怪暴戾的性格让他没有亲近的亲戚朋友,从前“娇生惯养”无需做任何家务,因而年近七十都没有生活自理能力。我和妈妈在他的阴影下长大,有恨。但是真到这阶段,又觉得他老无所依、疾病缠身的样子很是可怜,割舍不下。

 

我对他的情感就是如此矛盾,一边恨他过去对外婆、妈妈和我的所作所为,一边又常常陷入反思和自责:我是不是应该放下心中的恨,盼着他能尽量平安地度过活一天少一天的日子。然而最令我难受的是,照顾外公的事始终会落在妈妈头上,从前是外婆,我为她感到心疼,却没有一点办法。

 

回到你们的问题。失去了什么?对我而言,新冠疾病让我提前直面对这个可怜又可恨之人的复杂情感,我失去了一种暂时的逃避带来的安稳。我知道,就算没有新冠,我的生活也不会风平浪静,种种我避之不及的问题早晚也得面对,但是新冠就像海底的一座活火山,不知何时会突然喷发,让本就不确定的生活变得更加不确定。不知哪天这疾病是又来折磨你和你的家人几天,还是彻底改变你的家庭和生活?新冠也让我暂时失去了对身体和生活的掌控感,也许这就是疾病+独居的晚年生活日常吗?

 

再说说收获了什么。我想我可能比以前更爱妈妈了。疾病让我变得脆弱无助,却又将亲人的爱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面前,让我倍感温暖。看到妈妈提着一大袋子的水果蔬菜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我又一次想起了那个会坐半小时车,担心女儿不懂买菜,给那时还没离婚、不在身边的女儿送去一大袋新鲜蔬菜的忙碌身影。

 

最后,谢谢你们做出了这么好的节目,陪伴了我无数个孤独的时刻,很期待你们2023的杂志,也期待有一天能在线下更好地见面。

 

Stay Healthy

栗子


05

我心中大石落地,所有不敢想不敢讲的猜测终究得到确认

 

之琪、适野、建国,

 

你们好。

 

又见面了,这是我第三次给你们写信。这次的信可能有些语无伦次,因为它是我在情绪很激动的一个深夜写下的,清醒以后我有想过要不要仔细修改,但最后还是决定不改了,这是我当时最原始最朴素的情感展露,是我对自己的一次记录。因此文中如果有任何语句不通或错别字词出现,还请原谅我。再次,谢谢你们提供这样的分享交流机会。

 

在圣诞旅行出发前夕,我的家人们陆续出现了发烧的症状。当时我把所有隐约的闪躲和遮掩着的消沉情绪当作他们对于这样大规模感染的惶恐无措,于是我努力地跟他们分享我所能接触到的科学治疗办法,跟他们分享我的经历,一遍遍地帮助他们消除对疾病的污名化和心理恐惧。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些隐秘的情绪并非来自于简单的感染,而是爷爷突如其来地离开。

 

不祥的预感是慢慢积累的。在我的忧虑不断累加的过程中,担心害怕的情绪已经在短短一周内带给了我两次精神的崩溃。新年第三天在格林威治天文台的山顶,我望着伦敦的天际线流泪,因为不知道父亲电话中让我做好的心理准备到底是什么程度的,害怕的情绪从未那样完整地淹没和笼罩我。

 

两天后我在视频里得知爷爷半月前就已经去世的消息,那一刻我的世界好像突然停滞了。我的一切动作仿佛都是被机器人操纵的。一方面我心中大石落地,所有不敢想不敢讲的猜测终究得到确认,另一方面我又不知道对这样的消息该作何反应,眼泪在那天似乎无穷无尽。第二天我无论如何流不出泪,只有绵长的痛觉和无力萦绕在身体周围,我好像再也提不起精神来,但也没有泪水。

 

始终伴随我的问题有很多:在最后的时刻,他有没有想起我?我今年24岁,人生中超过大半的时间都与他紧密相关,可我出生时他已经接近70岁,对于我而言他几乎是生命的全部,我于他而言却只是生命末尾登场的小孩之一。回顾他的一生,属于他的那些荣耀和闪光的时刻或许大多与我无关,那他是否会想起我,想起这个他照顾了十几年,现在却不在他身边的小女孩?

 

我努力回忆最后一次与他见面的场景,那大概是两年前的某个晚上,在我飞往英国的前夜。我不记得具体的场景,也不记得我对他说了什么。现在想来无非是一些照顾好自己的话语,因为他那时已经不认得我,也说不出话来,我甚至不知道他当时知不知道我们即将远隔万里至少一年,但无论怎样,我是完全没想到这会是我们的最后一面的。

 

所以似乎一切都是徒劳。

 

我还会想他会不会怪我没有陪着他。我知道大家都会安慰我说他怎么会怪我,他当然是理解我的,这不能怪我因为没人能预知未来。但我无法不责怪自己。我生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猜到他的身体可能会撑不住,我气自己为什么一直逃避面对现实——他的身体已经不好到难以支撑太久,我更气自己没有好好跟他道别,甚至没能为我们画上一个完整的句号。

 

我努力回忆他的一切。他在我的世界里好像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是小时候健康高大的他,照顾我陪伴我,教我做人做事,在每一个我害怕无助的时刻保护我;一个是后来生病后的他,无法独自行走,无法讲话进食,甚至已经认不出我。于是我不知道,自己该缅怀的究竟是哪个他。我很想回忆起他的声音,但无论怎样都很模糊,这件事很困扰我,我可以翻看手机里仅存的几张照片看他的样子,却无法重温他的声音。

 

我们的故事只有我跟他记得,他离开后就徒留我一个人记得,我每天都在提醒自己不能忘记,告诉自己要时刻回忆和他的点点滴滴,但我还是觉得有很多事情在从指缝间溜走,我的确是无能为力的,好像我越想抓得紧就越是留不住,几年之后可能我也会忘记,毕竟现在我已经不记得他的声音。但我很害怕这件事发生,这件事不能发生,如果我也忘掉,那这世界上就再也没人记得了,这一切就仿佛没发生过了,这样的事实让我整个人发慌。

 

我还会想他会不会害怕。在他最后的时刻,没有人陪着他,他一个人离开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怪我们,没有照顾好他。昨晚做了个恍惚的梦,梦里父母催着我抓紧时间去看他最后一眼,但即使是在梦里,他最后也不愿露出脸来给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怪我,没有珍惜和他的最后一面。

 

这是我第一次经历自己很亲的人离开,它用血淋淋的现实为我敲响警钟——其实我跟每个老人的相处都逐渐进入了倒计时。的的确确是见一面少一面的。那种紧迫感前所未有地围绕着我,当我想要回忆和爷爷的最后几次见面,脑海中都只有很模糊的片段,更没有具体的细节,于是我猛然醒悟,自己其实没有足够努力地铭记和珍惜每一次和他们的见面。

 

我从去年的冬天开始有了伤害自己的行为,在国内的形势越来越让人无法理解的时刻,在我的生活遇到了很多重塑的时刻,我努力克制这样的行为,但最近发生的事让我有些无力招架,当伤口再一次出现时,我只感受到所有这些情绪和痛苦似乎找到了一个出口,他们汹涌地流淌过我的血液和身体,然后冲向体外,消散在我看不见的空气里。有时我看着点燃的蜡烛,它的火焰那么平稳而明亮,带着似乎平静又似乎汹涌的力量,明明离我那么近,我却始终无法到达,好像一个遥远的终点,存在于某个虚无的地方。

 

每次崩溃我都有巨大的撕裂感。去年的大崩溃来自于我对自己身份认同的迷茫,在步入一个节奏无比紧凑的新环境后,生活和学习都在挤压我,我感觉自己在东西方之间被撕裂,无处可去;而这次是所有关系都终将结束的无力感,好像每次我把自己托付给某个人或放任自己习惯和依赖某个环境之后,就一定会送走他们。去年夏天我在伦敦送走之前的朋友们,跨年夜当天我送走刚刚建立起很亲密关系的妹妹,紧接着我就要接受爷爷已经离开我的事实,好像一直都是别人在离开我,我就这样被困在原地,看着所有人来来往往我的生活,然后没有人会停下,这里便只有我一个人。我厌恶这样的孤独感,厌恶他们这样撕碎我,一次又一次,但我知道这无法被改变,我明白这就是所有关系的必然结局。

 

我很爱一部美剧叫做Ginny and Georgia,昨天刚刚放出第二季,看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跟Ginny在很多时候共享同样的感受,听她流泪读诗的时候我也痛哭,仿佛我是她的一部分。我觉得自己是不正常的那一个,是不被理解的那一个,像她所说的那样,在我第一次伤害自己的那个瞬间,我就知道未来我一定还会做这样的事,我或许可以推后这件事发生的时间,但我躲不过的。这就是我的宿命。

 

在我情绪崩溃的时刻我会向朋友发出呼救,但我时常反思求救信号是否已经发出地太过频繁,我不愿向别人传播无穷尽的消极情绪,所以每次呼救都是我尝试过所有办法后无路可走的最终救赎。

 

下周我要去学校的心理咨询了,希望这样的求救信号能够帮我勇敢走下去,至少多走一段。

 

2023.01.07


06

没有其他预案,只把员工当作医院运转的螺丝钉


适野,之琪,建国:


你们好。

 

这是我不知道第几次想写信给你们,这次终于有勇气发给你们了。请原谅以下的言辞混乱,词不达意。谢谢你们!

 

我在一家24h动物医院工作,12月份北京爆发的时候,我们也同样面临人员配置紧张的问题。我们医院的第一例感染是在12月6日。一位被劝退、还未到离职日期的同事连续发烧两天坚持上班后,当晚检测出抗原阳性,随即有第二例第三例感染的同事出现。身边工作的同事还不忘揶揄那位“第一例感染”又即将离职的同事,“咱们医院如果都感染了,他就是罪魁祸首,临走了还要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同时主动做起了那位同事在医院活动的流调工作。

 

消息传开之后,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很多同事都出现了不适,纷纷“体感”发烧了。当日夜班人员或是由于不适,或是出于恐惧,向领导提出请假的申请,背后戏谑“谁去毒窝上班”。我当天是和第一例感染的同事搭档工作的,但并无出现不适症状,对放开早已期盼许久,所以也无恐惧。领导找到我,询问我当天能否继续加夜班,理由是“医院面临困难需要大家一起帮助度过,夜班给你算调休并不影响你什么”。

 

由于之前医院就有过病例多时直接让当班人员继续加夜班的操作,我告知领导,最后如果没有人能够上夜班,我可以加这次的夜班,同时强调了这是非常不人性也是不合理的行为。她以“大家都是这样做”与我争论。最后,她没有再找到我,当晚夜班工作由其他当天白班的同事继续。听闻两位领导在讨论如何找人加夜班的问题时,提到“不配合医院工作,内部评级晋升会受影响”。12月刚好是我们的晋升月份,不出预料的是,晋升通过名单里没有我的名字,无法确定其中的因果关系,也没有想要反抗或争取什么。这种没有其他预案的管理方式,只把员工当作医院运转的螺丝钉的体系,毫无人性可言,竟然和我们庞大的体制如此“契合”。想到此,不免绝望。

 

想要对你们说很多很多,却因为语言组织能力较差不得不停笔。最后还是谢谢你们的陪伴啦,给我太多前行(跑步)的力量。也向适野、之琪家的和建国家的小动物问好。

 

来自北京的听众,空心菜

2023.1.9(夜班)


07

坚强的独居人士的新冠日志


亲爱的之琪、适野、建国三位主播:

 

你们好~

 

我是Jasmine。我的新冠旅程还要从我在2022年12月28日面试完新工作、去一家大型购物中心的地下一层吃完一份酸菜鱼米饭开始讲起。当时的我突然感到喉咙非常不适,好像有些痰意,但怎么也咳不出来。我还以为是酸菜鱼里的哪颗花椒让我有了这样的反应。但到了第二天,我开始咳嗽,我觉得事情并不简单,我可能是阳了。

 

作为一个在新一线城市的独居人士,我马上开始行动,我不能让我自己在没有人照顾的情况下随意地躺平。大早上的,我外卖下单了电解质水,准备当天中午的饭菜,查询购买抗原的订单有没有发货,再向朋友求助支援几个抗原。当天中午,我做出了两人份的饭菜,一份当天中午吃,一份放冰箱保存,以便之后发烧没有力气做饭。

 

当天下午,我知道要好好休息,但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我甚至在床上看了一章《始于极限》,还做了读书笔记。我为什么不能因病就放松自己呢?我想到,作为一个已经待业在家三个多月的人,我好像从来没有在床上睡过午觉,只是每天在沙发上眯半个小时。是什么让我如此紧张?29号的下午,我在看书的间隙时不时测测体温,看着它时而上升时而下降,螺旋攀升。

 

晚上,我还是想要休息一会儿,在下午四点多就叫了外卖。但直到傍晚6点,外卖小哥才打电话给我让我取消订单,他们送不了了。我只好自己煮了一碗馄饨,随便吃了点。但趁着体温还不算高,我下定决心,要把后面几天的饭都做出来。于是,我一个人做了两天的饭,把碗放进洗碗机里,才安心地回床上躺着。

 

其实,我一开始发烧的那几天晚上是没怎么睡好的。第一天晚上,我辗转反侧,想要让自己先睡,不要想体温的事情,但心里真的很害怕我睡着了就醒不过来。直到体温升到了38.5度,终于可以吃退烧药了,我才能安心地睡去。第二天晚上,我也烧到了39度,但没采取什么措施。现在想想,失眠也是一种正常的反应吧。

 

其实自己照顾自己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可能是没有什么心思关注自己的感受了。朋友听了我的经历,说我是坚强的独居人士。但我在整个病程中非常焦虑,总是希望能快点好。我想这是一种害怕自己时间长了照顾不了自己的情绪。我的心理咨询师问我,“坚强的独居人士”对我来说是一种中性的评价,还是一种负面的评价。我想了想说,是中性的吧,也许发烧时间再长一点,我就熬不下去了。

 

科普文章让我知道,免疫系统会在睡眠时间发挥出更大的能量,所以我们通常会晚上发烧。但在心理上,我始终害怕这又是一个不太好眠的夜晚。而且等到阳的第五天,我又迎来了生理期。可能是新冠的原因,这次的生理期非常汹涌,晚上痛经到睡不着。我一边想着“终于姨妈和新冠可以一起吃布洛芬了”,一边失策地吃了布洛芬缓释胶囊,疼痛没有及时得到缓解。

 

新冠的第七天,我终于阴了,我也接受了阳之前面试的那份工作的offer,但我还是很虚弱,我对工作还有一些些疑惑。因为那个工作听上去真的很躺平,我没有从事过那么躺平的工作。新冠之前,我还觉得我做了那份工作,我就能有很多业余时间,做更多自己想做的事情;新冠发烧的当下,我却在焦虑:如果我在那个工作中待一年,我是不是会丧失竞争力,完全卷不动了?临近入职,我慢慢有点冷静下来,我觉得可能最坏的情况是工作很累,一点都不躺平,我没有任何的自主时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能就立马逃走了。

 

但我现在好像真的需要一点躺平一点的工作,来慢慢恢复身体。而且休息了三个多月,新冠结束,我好像真的又变得很想出去工作,我想要接触到鲜活的人,想要发出自己的声音,想要发展自己的爱好,不只是把自己完全集中在工作上。

 

写了这么多,好像说得很零碎。我想,新冠带给我的感觉,一面是很绝望的,让我获得失眠、疼痛、高热、与人隔绝、必须坚强的体验,这让我真的不想要再关心其他任何事情了,反正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事情,我再去表达也不是什么新鲜的观点;但另一面,新冠好像在教我重新做人,让我慢慢来,体验我不同的感受,记录和表达我的感受,不为什么。


最后,祝你们一直都身体健康!健康真的很重要!


Jasmine


08

感觉已经死过一次了,现在爬起来好好记录好好活


建国,之琪,适野:

 

你们好。

       

1月4号有基础病的外婆感染新冠去世,1月5日是外公的第一个忌日。1月7日我感染新冠,1月8日我爸爸感染新冠。

       

外婆去世的那天我才知道,最近火葬场都来不及烧尸体,棺材都不够用。

       

外婆葬礼结束已经是深夜,我一个人骑车回家,第二天高烧烧到41℃。吃了安乃近,出了五场汗,浑身酸疼。这几天我就像河滩上残喘的鱼,被汹涌的梦任意击打,很久很久很久没有做梦了,现在一个晚上要做十几个梦。

       

2022年我发的最后一条朋友圈是:从浸在2022年汗水泪水血水中的最后几张照片。

       

2023似乎依然如此。感觉已经死过一次了,现在爬起来好好记录,好好活。


09

一个保定人的新冠日记(节选)  

by Alune




不要说出来。

 

12.10

 

今天有些头疼,母亲也是,但她检测了抗原,阴性。妹妹的朋友发烧了,小姨家开始足不出户。姐姐说他的父亲去了医院,我以为是因为新冠,但母亲告诉我绝对不是因为疫情,是心脏,他的心脏搭过支架。有一个瞬间,死亡像一只黑狗,用湿漉漉的舌头舔我的手臂。

 

12.11

 

今天一直无法集中注意力,乏力,烦躁。母亲说她发烧了。她尽量不出卧室,如果她出来,就叫我回屋关上门。但这并不会改变我会变阳的结果。现在的局面下没有人不会感染。小区门口平时无人问津的小诊所也排起了长队,每个人都被口罩、帽子、围巾捂得严严实实。旁边就是好几家药店,但是各种退烧药、感冒药已经全部售空。我牵着狗路过他们时,还是加快了步伐。

 

12.15

 

随着时间的流逝,事情并没有变好,每天我都能清晰地听到外面不同的人同样的咳嗽,有传言说我们这里的疫情已经覆盖了百分之百。社交媒体上舆论开始反扑,那些支持封控的人开始指责当初要放开的人。

 

男友发烧到39度,整个城市却买不到退烧药。我也没办法给他快递过去,快递业正在停摆,航班不停地被取消,我的书已经卡了快一周,快递员们被紧急调到北京。我和异地的男友因为疫情已经一年半没见面。有时候我觉得他像一个每天固定陪我聊天的AI。

 

洗澡前,母亲制止我,觉得我不应该洗澡,担心我着凉,抵抗力下降然后发烧。“过点人过的日子吧。”我说。疾病最容易出现在这个混乱而恐惧的时刻。

 

保定市的高峰期已经过了,如果现在出门,你就会这么认为。街上恢复了很久未见过的热闹,摆摊的小贩、算命的老人、购物的主妇都出来了,咳嗽声也变少了,甚至有的人不再带口罩。我出去堂食,也没有什么反应。有一瞬间我相信事情正在变好。除了每天还能听到救护车呼啸着从街道中穿行。


从亲人口中经常能听到人们去世的消息,年轻的局长,48岁的卖菜的女人,死亡面前人人平等。殡仪馆排满了人,他们不会给你认真地烧成灰,根本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还有很多骨头碎片,母亲说。


尽管她已经不再发烧,但新冠的后遗症还缠绕着她,乏力、咳嗽、胸闷。她想去医院检查会不会是肺炎、白肺。过去我不在家时,她总是吃得很简单,经常是面条就着腌制食品,大量的碳水而没有肉和菜。现在她开始喝牛奶,想要增强自己的免疫力。

 

尽管每天我都在忙碌和劳累中度过,尽管我正在经历一个艰难的招聘季,投出无数简历仍没得到一个面试机会,我所学的影视专业正在随着整个行业凋零,新的一年是否会有新的转机是个未知数,但我还算幸运,我自己和爱的人身体都还健康,我还有一些想回到过去生活的信念,对今年的毕业旅行心存希望。我每天穿行在街上,在死神的镰刀下悄然路过,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听那些遥远的哭声,却感觉自己从没有如此真实地活在这个时代和瞬间过。就像马尔克斯说过的,死亡的阴影总是提醒我们正在活着。


10

怎样过一种诚实且有价值的生活


之琪、适野、建国,

 

展信佳。

 

虽然可以通过适野的微信更快地联系到你们,我还是打算通过信件的形式,好谈得更深入一些。


每个自我审查的时刻,都要小小地思想斗争一下。后来发现自己的研究里到处埋伏着红线和敏感词,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发得出来,或者刚刚喜获下一篇文章的思路,又失落地发现自己掉进了另一个禁区。如此反复,有时会陷入崩溃。当我开始思考一份求职简历该怎么写的时候,我发现做过的很多自己很肯定的事都不能写进简历里。从每一次发表到tenure,学术评价已经与学术生产质量的关联越来越缩小。


这可能是普遍现象,但在国内还有另一重特殊性。有朋友建议,不如还是润吧,把研究转向中国对于俄乌等国问题的看法。由于地区研究这个专业的特殊性,这样的研究相当于转而为另一个政权服务,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在白俄罗斯当地一次做访谈的过程中,受访者是一位有些年纪的女性,问我在做什么研究。我解释之后,她说你能不能换一个题目,不要做昧自己良心的事。我很惊讶,对她解释社科研究可以是价值中立的。她说,一个心智正常的人,谁会不反对战争呢。


我突然意识到,前设的价值中立,以及自我审查的试图,本身就已经昧着自己的良心了。以前我意识不到,是蒙住自己的眼睛,不去想,这样就还能走下去。我不知道如果继续目前的研究,还要面临多少次这样违背自我和违背真相的时刻。曾经觉得自己有能力在这个体制里生存,同时保持微小的抗拒和独立,但现在发现这个空间已经越来越小了。特别是在大家把行业准入门槛越卷越高的今天,别人拍马屁还来不及,想要“科学”、“诚实”,只会拖住你,将你向下坠。

 

最近空闲时在读《桑塔格传》。惊讶地发现,这个天才曾经因为女性身份吃过那么多苦头,那么脆弱过。而正因为她是个天才,以及她所生活的时代、国籍、阶级,所以糟糕的母女关系、婚姻、亲密关系也不能限制她闪耀。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是“成功越过种族界线的黑人”。那像我和绝大多数人这样的普通人呢,没有傲人的才华,性别并不是唯一且最棘手的麻烦,还能跨越种种限制,过一种诚实而且有价值的生活吗?

 

我没有答案,只知道现在还不甘心放弃。也许放弃了,才真的是对自己厌恶的人缴械投降。而且总希望能做得更好一点,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和你们在节目里聊天,并且不会像第一次录播客那样手足无措的样子了。

 

祝你们一切都好,祝在新的一年里继续好好生活和工作。

 

周游(随机波动087嘉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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